止庵 韩新月
止庵
周作人研究专家、张爱玲研究专家、作家、书评人。出版有《惜别》、《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插花地册子》等二十余种著作。这本写母亲的书《惜别》,我宁愿自己永远不去写它。我觉得,每个人都是“别离族”,但未必有动态的那个“心字旁”的“惜”的过程。
如果真的有“惜别族”,其实关系不限于父母和子女之间。人生间的所有牵扯都是,比如师生之间,又比如粉丝对张国荣。或者不一定是单纯的追星。我不是罗宾?威廉姆斯的粉丝,但那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他死了,怅然若失。悼亡是共通的体验。就像海明威说的,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中国人的“年度”
我觉得是中国人,可能内心里都有这种感觉。这是一个镶嵌在“年度”之中的概念。孔子的学生宰我问孔子,为什么父母死了要守三年的丧。他说:“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意思大概是要等三年,花儿都谢了。孔子问他心安吗?他说心安。孔子说,你心安就行。
这里面就有年度的概念,年度就是伤口愈合需要的时间。硬揭开,就会体会那种把皮都撕下来的痛。孔子死的时候,其他弟子守了三年的丧,子贡守了六年的丧,也就是说,子贡可能会更痛。我的书名叫做《惜别》,其实对那种苦痛,我只是轻微地往一个深渊里探了探头,还没有真正地去触及。
我还觉得,我的情绪别人没法真懂,别人的我也不能。就像马航MH370事件,刚听到时我们很难过,觉得死了那么多人好可惜,但只是作为谈资。真正那些人的家人,他们的感受和我们不一样。这就是那种别人没法体会而自己没法承受的东西。这其实是把我们所有人连接在一起的东西,因为父母与子女间垂直的血缘关系,每个人都有。
就在我们说话的瞬间,有很多条线又被剪断了,再也没办法恢复。有很多时候,就是要用生死的代价去理解生死。“我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一句很悲痛的话。如果这本书能作为一本提醒之书,让大家不用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做一些什么,就是最大的意义所在。
在经历了死亡之后,我们最喜欢说:“节哀顺变。”但是为什么要尽快走出来呢?我们可以和这个阴影和痛苦多生活一段。就像我在书里写的:“我们面对死者,有如坐在海滩上守望退潮,没有必要急急转身而去。”从这个意义上看,这本书里面没有很多正能量。不是说你去经历了死亡之后,一定要让这不好的事情生出些正面情绪来。就让年度,让时间慢慢来吧,这个事实本身,可能对其他一些有惜别经验的人带来治愈的力量。
比如,我和史铁生是很好的朋友,他去世之后有朋友写了悼亡文章,常说类似“他往天国去了”的话。看了之后我觉得我写不了回忆他的文字了,因为他如果去天国了,那我还写什么呢?史铁生去世后我去看过他太太,他太太说,人死了怎么就不回来了呢?这也是死亡让我时而害怕、时而无解的问题。我是一个学医出生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转世升天这些。我们能承受死亡,就是因为周围所有人都要死的,不是就我一个人承受这些。我今年55岁了,鲁迅在我这年龄已然死了,他都死了,我还怕死吗?但无解的是,一个人死了,地球还照样转动,所有其他我爱的在乎的还得活着,我得永远和他们告别。
惜别族
我第一次对生死有深刻感受是在1972年。当时我到苏州去,在街上看到贴着的一个单子,是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写的检讨。那个人写着,他违反了规则,骑车带人,结果把他妈妈摔死了。我特别难受。一个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妈妈死了,他还要写一个检讨,贴在街上,工工整整的字迹还摁着手印儿……以一个十几岁孩子的视角来看,我当时心里特别难受。
我以前读了很多先锋派、现代派的书,觉得自己是个很先锋的人。我能接受一切反叛叛逆、破坏秩序的人。但我在写这书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很传统的人,我坚信有这么一些感情,原始的,他们永远不磨灭。
有一个朋友给我推荐了本书,威尔?施瓦尔贝写的,《生命最后的读书会》,我赶紧买来了看。这书是作者在得知母亲胰腺癌晚期后,偶然发现两人阅读同样的书,就开始探讨。刚好因为我也和母亲常聊天,我母亲很喜欢看推理小说,我也常跟她探讨情节。但当时我没想到也没记下我和她的交谈。
我当时给她买小说,自己从来不事先看看。后来我看到她的日记,她说有几本小说其实不好看,看了也是浪费时间。我看着这些话就觉得特别刺痛。我为什么不事先看一下呢?有些东西只有等到丧失之后你才知道它的宝贵。比如你家里有一个花瓶,就放在角落里,你平时从来不注意,但是哪一天花瓶碎了,你就突然发现花儿没处插了。有些东西还是真的只有“别”之后才会去“惜”。所以有的时候,梦境就成了我们补偿的最后一道工序。所以我的书里,加进了我关于母亲的梦。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母亲坐着,然后我问她:“你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哦,你是死了,那死了也没那么可怕。”那个时候,我好像在梦境里得到了一个修改液,偷偷修订她已经去世的事实。还有一次,我梦到大概是在街上我跟她吵架,但还是劝她生气不好,在街上得走慢点儿。梦是对现实生活的修补。我是母亲去世半年之后认识朋友史航的,后来有一个梦就是史航在我家的客厅,还和我母亲碰了面。
书的后半部分写的这些梦,都是很平淡的,就是现实生活里的那些家长里短。本来写书我没打算放这些梦的,因为太平淡,而且有一些就是梦醒了之后记下来几个字,还有一些醒来就忘了的。但后来一看,电脑里有几百个关于这些梦的记载。发给一个朋友看,问他要不要拣选一下,删掉那些太平淡的梦,朋友说,你要删了哪怕一个,那就不真了。
就像挂在墙上一幅画,画没了,但是那个印还在,不用急着就把墙推掉。我自己的情绪就是这样,时间让我们慢慢淡忘,推掉这个墙。隔着生死,我们能感觉到生者和我们之间的真爱。与其说书叫做“惜别”,不是说叫做“惜聚”,可惜的惜,换来珍惜的惜。
借来的懂得
我们今天在听、在聊,那都是“借来的懂得”,还有一种是“赢得的懂得”。文字只能借你到这个地步了。难得就在于这种体验就像是在买火柴,而不是买打火机。买火柴你可以一根一根去试,但是你试了一根之后,那一根就烧完了、废了。
那么怎么和亲人相处呢?不同年龄的人不一样。我是1959年生的,我感觉我是“不能承上也不能启下”的一代人。我也有一些文革后的记忆,但我又不认同上一代那些关于无私奉献的精神,他们经历过巨大而痛苦的转变,我没有那种痛苦。和下一代,我有一致之处,除了“自拍”我不会之外其他我都能干,但价值观又是很不一样的。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理解他们的经历和他们丧失的东西,比较遗憾我没有孩子,假如我有孩子,我也能理解他自拍。
和父母一起看书、看碟,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没时间,看不到一起去……太多因素了。我母亲是一个手不释卷的人,比我还入迷。我有一个朋友是翻译家,给她买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全套85本的侦探小说。我问她,侦探小说里那么多紧张情节,你睡前怎么看啊?她特别有智慧地跟我说,书里其实有很多东拉西扯的铺垫,她要睡前就不看紧张刺激的情节,就看家长里短,白天再看有张力的情节。
1990年代末,小西天那边有个日本电影展,我们一大群人结伴去看。日本电影比较沉闷,五天的电影展,去一天少一个人。每天看完坐车回家都十二点了,最后就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她是本身就对这个感兴趣,所以我陪伴她也是刚好。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我俩也不看赛事,每天一起看小津安二郎的电影。
如果你发现自己的父母在哪一块有兴趣的话,你也可以陪伴父母。就像父母曾经陪伴我们学习画画、音乐一样,这种事儿到了一定年龄就可以反过来了,尽量让他们满足。说实话,等你发现到了这一点,你的父母也年事已高了,没有多少年让你付出了。我知道这个很难。比如我母亲很喜欢养花,我对这件事就没有兴趣。她去世后,我压根不知道拿那些花儿怎么办。我连名字都认不全,养死了一批,后来赶紧上网搜索这些花儿的习性。子女培养一些和父母之间的兴趣和共同爱好,也让陪伴的质量更高。比如,父母跟你说:“我听说北京顺义那边有个花展。”或者跟你说什么书不错,这时候你就该有反应了,要不然以后就会遗憾。
我母亲还记笔记,其实隔着死亡去看,更大的感受是那些记载在她日记里的生活中的小乐趣。我特别不喜欢情感的渲染和夸张,我觉得这会破坏原来有的美感;不仅不要去添加,反而克制地去表达,就好。我是这么读书的,也是这么写书的。离别本身,就该是淡远而绵长。
(根据止庵在单向街的讲述整理,有删减,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