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块奇石

2015-05-30 08:46何伟梁亦清
大学生 2015年1期

何伟 梁亦清

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

中文名何伟,曾任《纽约客》驻北京记者,以及《国家地理》杂志等媒体的撰稿人。他的中国纪实三部曲中,《江城》获得“Kiriyama环太平洋图书奖”,《甲骨文》获《时代周刊》年度最佳亚洲图书,《寻路中国》获 2010 年度经济学人、《纽约时报》好书奖。

“创造性口吃”

我父亲是一个社会学家,他的工作对我后来的发展有比较大的影响。小的时候我就跟着他出去采访别人。他很会和别人说话,是个话痨,和别人交流很自然。他的兴趣很广泛,三教九流都能聊得来,什么话题都能上手。

我们在车站、旅馆大堂没事儿做的时候,父亲就随意指一个人,问我——你觉得他的衣服有什么特色?他为什么来这里?他大概是做什么工作的?他有着怎样的过去?父亲是想提高我的观察力,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观察一切都很细致。

父亲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师从一个比较有名的社会学家牛康明(音)。牛康明是一个上海出生、美国受教育的华裔,正因为他的英文名字第一个是“Peter”,所以我父亲也给我取名Peter。牛康明身高一米八,脸庞圆如月。除了喜欢观察人,牛康明还发明了我称之为“创造性口吃”的计谋。比如驾车被路上的交通警察拦了下来,或者在一个非常拥挤的餐馆里尽快找位,拥有华人面孔的牛康明,就“选择性”地变身成一个说不好英文的外国人。屡屡奏效。

牛康明是一个爱观察人的话痨。他远离故土,但喜欢四处为家。他构成了我对中国人的第一印象,从小我就觉得中国人身材魁梧、无所不能,我脑海里的“上海”,是一个满是巨人的城市。我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和牛康明一样,个子好高、肚子好大。

牛康明1985年突然去世,去世时还很年轻。虽然他身为华裔,但我没有一次和他仔细聊过中国,也因为他其实是一个美国的社会学家,不研究中国。有一次很偶然,他提起自己小时候在上海的一个私人医院长大。近几年来,我才重新发现了他的家族史非常有意思。比如,他的爷爷就是牛尚周,我还找到了一张他爷爷1872年在旧金山拍的照片。牛尚周作为清朝政府选出的第一批留美幼童,在11岁时被送去美国读书。回国以后,在上海电报局工作。他的历史,在一本叫做Fortunate Sons的书里有所记载,这本书记载了清末的幼童留学工程。前阵子我在上海,还重新去看了看牛康明小时候成长的家呢。

我去涪陵的时候,27岁,第一年还是感觉很不习惯,食物、生活都不习惯。但是,看看牛尚周,11岁就背井离乡,他们当时的适应肯定更不容易。他们那批人虽然说人数不多,但是影响很深远。牛尚周就不用说了,他的孙子牛康明算是我们当地挺知名的教授,对我父亲、对我都有影响。现在越来越多中国留学生去美国,还有像我这样的外国人来中国,会擦出什么火花、产生什么故事,谁都不知道。

牛康明对我集中的影响在于态度上。他和人交流很自由也很开放,尤其视角很独特。因为他自己就是受到中西两种视角的影响。他的“创造性口吃”,我也经常用。身为一个外国人,一开始在中国我过得很艰难。有时候遇到什么麻烦了,我就假装听不懂中文。我有两个身份,Peter Hessler和何伟,现在我还有第三个身份了,我的阿拉伯身份。

我和妻子开公司

在美国,我觉得每个人的身份被看得很重要,男人、女人、黑人、白人,这些把每个人框得很死。其实如果视角改变了,看待东西就会灵活很多。你学习一门新的外语,学习一个新的东西,看待世界的视角就会不一样。每五六年,我觉得就可以换一个地儿。

我的老婆张彤禾(LeslieT. Chang,美籍华裔作家)你们知道吧,我和她都还在北京当记者的时候,生活其实很不错。但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观察力,搬回了美国,去了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农村。当地只有几百人,全县一个红绿灯,没有沃尔玛、星巴克、麦当劳,只有山。我们租了一间房子,彤禾在右边有一个办公室,我在左边有一个办公室,她当时写出了《工厂女孩》,我写了《寻路中国》。眺望远方,风景非常好,而且特别安静。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看我们,就问:“你们是怎么在这么风景如画的地方,写出东莞、温州的血汗工厂的?”

我给《纽约客》写文章,其实就是个自由撰稿人。我和杂志签了一个合同,但是对方不给我医疗保险之类的。在美国,医疗保险比较难买。当时我们要办,当地的工作人员告诉我,比较好的医疗保险要以公司的名义购买。看着我俩说:“既然你们是两个人,那就合开一个公司吧!”开就开呗,我俩打算开一个媒体公司,我建议公司叫“Peter Hessler Corporation”,彤禾说要叫“LeslieChang Corporation”,争执不下。我俩后来取了一个北京特色的名,就叫“Shabi Corporation”。所有的媒体公司其实都傻,但全世界就一个公司真的叫“Shabi”。我的律师到现在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每天就“shabi,shabi”地乱叫。我就是“shabi”的大老板。还好我们开办了这家公司,后来彤禾待产的几个月里,因为是双胞胎又早产,在医院里花了50万美元,但我们有医疗保险,所以只付了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哈哈,你说真正傻的是谁?

一年半之后,我和彤禾又决定去埃及,修正我们的固有视角。在去之前,有人就告诫我们,和中国不同,埃及的变化很少而且很慢。但是你看,我过去之后,那里的政治又发生了巨变。

我和彤禾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她俩的长相100%是中国人,不像我。我还没开始教她们汉语。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我和妻子可以用汉语交流,她们不懂;二是她们在阿拉伯,在学习阿拉伯语,也不好学正统的汉语。在我看来,中国的教育还是太传统,不太支持独立性。我是一个比较独立的人,从小就这样,我父亲还留着我二三年级的成绩单,上面写着我不喜欢参加一些组织,喜欢独来独往。美国其实会鼓励这种性格,但在中国这样就会被当成不合群。

在埃及的这几年,我的采访还是以普通人为主,我写文章,并不是代表一个国家,不追求那些宏大的东西。故事就在细节里。伊斯兰教每一次祈祷前,都要说一段类似“只有一个真主”的话。有一次我买东西和埃及人讨价还价,对方有点儿生气了,就突然开始祈祷,估计是想让真主帮助他控制怒气。挺好玩的,很难想象在中国,买东西买到一半的时候有人开始祈祷。

不想开twitter

作为一个非虚构的作家,我坚信最好的故事就来自于和普通人交流。

我曾在街上被一个人拦下,对方说,听说我会说汉语,他有一个从垃圾堆中捡的来自中国的包裹,他看不明白,想问问我。当天晚上,这个叫赛义的年轻人到我家,拿来了一个小箱子,原来是一箱伟哥……我意识到,在垃圾堆里有好多秘密。赛义还跟我说,有个人好有钱,银行里有444万美金,我就问他,你怎么对数额知道得这么清楚,原来他捡到被丢弃的银行存款单据了。从垃圾堆里还能看出人品,比如酒鬼邻居每天都扔酒瓶子;一些家庭无意中扔掉的家庭照片能揭露出家庭历史;还有一次赛义跟我说,从我家扔的食物残渣,可以看出我家每天吃了些什么……我立马和彤禾说,扔垃圾要小心。赛义的工作很简单,但他的观察力很棒。很可惜他那么聪明,却不认识字,埃及有四分之一的人是文盲。他的老婆教育水平比他高,每次吵架完了还可以发骂他的短信,反正他看不懂,还得去问别人。赛义就是一个帮助我了解埃及的重要视角。非虚构写作最爽的方面,就是你可以通过了解一个人,了解他的生活、背景、思想、看法,然后再生发出去。

我接受采访经常被问到,1990年代到现在,中国的变化在哪里?1990年代的时候,特别是在涪陵,大家和外国人的交流还不是很自然,思想也比较封闭,没那么多时间去想别的。我现在每次回来,都觉得中国人越来越自信理智,你如果批评他不好的方面,他也不会觉得被侵犯,不那么敏感。还有一个巨大的变化是,现在很多中国人开始学会反思,反思自己的社会和生活,抛出一些重要的问题。但中国的社会现在有一些焦虑,当然,这也是自然的。

我写《江城》的时候,没想过中国的读者会有这么多,觉得非虚构写作可能没人愿意读。但现在有不少中国的组织和作者,对非虚构写作有了兴趣,我知道中国有一个作者叫梁鸿,写了两本关于她老家梁庄的书了。中国年轻的作家有很多不错的机会,因为有丰富的题材,也能比外国作者写得更深刻。

在美国,如果开一场今天这样的演讲,参加的年轻人很少,老年人很多,我常常就此对美国的图书行业产生绝望。但在中国,你看今天,也是年轻人居多。我鼓励年轻人多读书、多参加写作。

美国的报纸、杂志都有一些传统的文章,有惯有的结构,有一些预设立场,我也很无奈。但是,如果你是写一篇很长的文章,不用去为了一个题目写题目,为了一个由头写新闻,就好多了。我经常写一个人物、写一个地方,所以没什么预设立场。外国记者和组织写的关于中国的书,近几年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深刻得多,也丰富得多。

我的工作需要专注力(focus),所以我不用Facebook也不用twitter。我们现在的报纸杂志都在拼命用社会软件拼命推广……但我真的不喜欢这些。也许开twitter对我只有一个好处,就是让大家知道我叫这个名字。但问题是我不想推广这个。我也不想所有的学校、媒体都扎堆去推广移动互联网之类的,我觉得这些和专注力肯定是有互相矛盾的地方。

(根据何伟在单向空间的讲座整理,有删节)

责任编辑:张蕾磊

我现在的中国话说得很奇怪,口音有一部分是四川的、有一部分是美国的、还有一部分是阿拉伯的。

我小时候在美国中西部的密苏里州长大。很小的时候我觉得中国离我好远,上高中和大学时我还没有学习中文,也没有护照。但我一直想来中国。我和中国的缘分很远也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