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餐桌

陈妍

出门几步便有一家小店。近年店主为节省开销裁减店员，终于成功地把该店转变为“自助式”餐馆。就餐步骤如下：前台点菜交费，店员喊告厨房，再丢给你一个小黄牌。你领着小黄牌惶惶然择位坐下，看着半开放式的厨房里师傅忙得热火朝天，生怕错过喊号。不过若干分钟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厨房根本连数字都懶得看，只在里面大吼一声：牛腩粉！此刻无论你是叫紫薇还是尔康，都得暂时放弃本家姓名，诺诺答应，承认本人就是“牛腩粉”或“鸡腿饭”。幸而菜单里从未出现过“粉肠”一味，也算店家体贴入微。

店内第一拨儿顾客多是孑然一人。孑然一人坐在酒吧里是艳遇的开始，坐在图书馆里是清雅的表示，坐在高级咖啡店里是有钱而寂寞而附庸清高而渴望艳遇的意思，但孑然一人坐在这种小餐馆里，那实在是没意思。偶有两三人结伴而入，惊讶于满堂寂寞，讲话声音往往提得很高。有客人光顾得多了，成了熟客，熟客能否在食物上占便宜不得而知，但在口头上的确占尽了二位“靓女”的便宜。我生来爱看旁人乔张作致地拌嘴，那种小市民口声，好比戏台上唱戏，句句可以入得书的。

待第一拨儿顾客走尽，再进来的便是成群结队的“食客”，身体肥大，气势嚣张，围桌坐下，绝不看菜牌，中必有一人大嚷：“到这里就是要吃×××！”说毕环顾四周，恨不能自己给自己鼓掌赞道：“食家，真是食家！”尔后此人或主人气运丹田，对四处抛媚眼或抛睡眼的服务员大声点菜，此间插科打诨，满桌笑成一堆。及至菜成，窗口大唤“白斩鸭”或“豉油鹅肠”，席中便有人把颈一伸，自有服务员亲自端菜。

小店有诸多不堪，独卧巷内，生意却好。据说原因是厨师手艺了得——我对此并无心得，不过想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自古如此，“私订终身后花园”，哪怕定的是傻大姐，事后回想恐怕也比明媒正娶林妹妹要有味得多。一众老饕在“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寻找过程中，菜色早已在想象中加香、加色、加味，终于在饥肠辘辘中寻得“柳暗花明又一村”，那简直是蓬莱山里遇仙姑，哪有不美的。此刻店内早已热闹不堪，独身者往往暗自神伤，怏怏而逃。回首灯火阑珊处，尽想“热闹是他们的”，一时百感交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此夜唯一收获，便是“一人餐桌”颇不寂寞。他们顾着演戏，来不及看戏，倒是独身者尽享了这一出热闹戏文。

一次，天色尚早，店里只肯开一盏灯，黄昏懒懒地挤进来。店内仅有小猫三两只，一女边吃边打电话，突然嚎啕大哭，声嘶力竭，满店为之惊讶。未几，哭声止。我见她瘦小的背影在暗里阵阵抽搐，想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一二。灯亮，我看清她是用力在吞食眼前的汤河，伴随着非常微小的哽咽。

此刻天暗将下来，对面的楼房稀稀疏疏点上了灯，巷内尽是行色匆匆的人，有提着菜篮而归的，有背着书包回家的，有打扮停当出门赴宴的。我看着她轻轻哽咽，想着过一阵子，那群食客便要来了。那一天，我才稍稍感觉出“一人餐桌”的凄凉来。

（转自《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