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与花·银杏

2015-05-30 19:18璃砂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0期
关键词:安陆学宫

璃砂

满山银杏澄黄,小镇在午后叶影中沉睡。荆南踏着一地落叶穿过镇街,推开僻静宅院的门。

风穿越门扉而来,挟携着墨迹的清香和山茱萸的微苦,与光雾溶聚升腾又悠然降下,覆盖了整座府邸。

光晕淡去,一个人坐在莲塘旁侧,只着单衣,俯身于檐下延展的宣纸,全身雪塑般莹白。他行笔如风,正在绘远处的漫山黄叶。万千线条自笔间流淌而出,上和于行云,下和于流水,绵延勾勒山之魁伟,天之高远,金箔叶海万里婆娑。光阴栖止,岁月停驻,就像不忍踏碎欲解未解的冰凌,不忍扰动风岚暂歇的湖水。

荆南怔然而立,胸中情绪流转,他深吸口气,终于将充堵喉咙的情绪一喝而出——

“原涧!跟你说了一百遍回屋躺着,听不懂吗?”伴着这声雷霆呵斥,两件器物自他左右手分别掷出,一件回廊下贯空而过,正盖在作画者头顶,立即散成一件长衣,垂下正好盖住作画人的肩背。而另一件则携着滚滚杀气,于是作画人展袖若散云雾,抬手接住。那飞来的药盏随腕一晃,就将溅向画作的药滴又接了回去。

原涧笔墨暂止,抬手撩起遮挡前额的衣角,怫然道:“为收集这盏中九味药材,你骑马来回奔波数百里路。就算你想毁了这画,也不该白费一番劳力。”

“你知道心疼我的马,就不要把药材诊疗当不要钱的敞开用!”荆南两手既空,于是轻装上阵开始翻旧账,“之前我替你去寻钧尘时就说过,出行的这几个月,你唯一的任务是撑到我回来不丢命,你听进去过半句吗!你以为之前各种瞎折腾留下的伤痕我看不出来?如果没有那些旁门左道的续命之法,你已经死了几次了。还有,最后当着我的面还被那疯学生捅了一刀,你明明可以避开!”

“幽篁那一剑避开要害,并未伤我多重。”

荆南冷笑:“我就知道是你默许他那么干的,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想找死也要找个清静地儿,别拖我下水!”

“这副躯体残喘至今,不过因为夺借了他人之命。”原涧淡然道,“噬命所生的业障,我已经准备好承受。就算不治,也不会污先生清名。”

末尾一句再次把荆南点炸了:“你有胆子再说一遍!我每天殚精竭虑累死累活,就是为了让你逍遥豁达视生死如浮云?一厢情愿救一个心死之人,我荆南的医术还不至于轻贱到这个地步!”

见他气势汹汹杀将过来,原涧眉目不惊,举盏将馨苦浓稠的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抬杯亮底,一脸“先干为敬”的坦然:“在下从未轻贱先生的医术,也从未轻贱自己的命。六年前在下恳请先生同行破陈,是为求生,而非赴死。当年如此,今日依然——龙河一战来看,这条命尚有未尽之责,在下定然不会轻易舍弃。”

荆南冲到他身前,拳头都挥起来了,面对那只空盏又生生收住手。他行医多年,所见世人皆求延寿续命,但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余生不过意味着层叠积淀的痛楚。自己将他强留于人世,到底是为承“司命御史”之名,还是为履故人之约的执念?无论哪种,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心。

原涧看他表情困扰,于是转了个话题:“说起来……在下视先生为生死之交,却从未料到,先生对我隐瞒的事情如此之多。”

荆南又是一惊。眼前这家伙貌似服软,其实是为这反戈一击,秋后清算自己隐瞒羲皇御史身份的种种。他赶紧截断话头,挥手吆喝:“那边偷听的,出来!”

半晌,钧尘自后厨满脸尴尬地探出头。

荆南手指原涧正色道:“收画,架他回屋。”

钧尘低头看看自己满手湿面粉,抬头对上原涧“不可造次”的目光,哭丧着脸辩解:“不干我事啊。你们嗓门那么大,我想不偷听都不行。”

“我又没说你偷听。”荆南望向洞开的大门,“虽然不请自来,但毕竟是客。”

循着他的目光,一个素衫纤秀的身影出现在门下藤萝之后,笑意盈盈地跨进门来。

来访者不过双十年华,束发素裳的书生打扮,却未刻意掩饰自己的女子身份,眉目间清气流转,亲和却无柔媚之意,拱手行礼。

“在下白蔹,是安陆侯桓安大人的掌书使。适才尾随荆南先生而来,听得府中交谈甚欢便没有出声打扰,见谅见谅。”

荆南觉得此人麻烦又可疑,但对方好歹是管辖此地的安陆侯使者,礼仪上还是得让进屋坐坐。

白蔹坐下客套几句,便言归正题,递上安陆侯的亲笔函帖:“侯爷听闻原涧大人隐居在此,担心乡野粗俗,陋室简器有碍大人养病,因此命我前来迎大人去侯府中暂住疗养。”

“非亲非故的,安陆侯干嘛这么热心?”荆南嘟囔,心里琢磨着这侯爷打什么主意。

白蔹微微一笑:“原大人出自生浔门学宫,拜卫简宗伯为师,才学名满天下。安陆侯有心治学,平日搜集了大量上古典籍藏于珞云阁,想请原大人前去清谈解惑。我身为掌书使,平时代为打理珞云阁,于是派我前来邀请。”

原涧颔首:“多谢桓安大人费心。只是原涧入仕后便已不再研习学问,目前只是暂住此地,生活上亦无任何不便,无需挂意。”

荆南以为接下来又少不了几回合的推来劝去,没想到白蔹丝毫不纠缠,干干脆脆地起身拜别:“原大人清心雅意隐居草庐,想必也会推辞。不过请念在我家侯爷诚意,方便时还请考虑移步一聚。”

荆南打发钧尘送客,却见原涧抽出安陆侯的信笺阅读。这个自大的后生总算接受了云水湖赏花宴的教训,知道白来的宴席不能赴。

“拒绝就对了。这安陆侯桓安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秦渊当年征战天下,这位侯爷可算是最识时务,毫不犹豫与他结下盟约,因此秦渊才能腹地无忧挥师南下。然而私底下,这位侯爷又与反陈的义军暗通款曲。当年你在白邸诛杀魏景岩,就是他接应玄丞的军队,截断了陈王军回护都城的退路。这种八面玲珑之辈,不知什么时候会背后插你一刀——”

他的说教被门外钧尘的惊呼截断。荆南三步并作两步赶将出去,顿时明白了把那土包子吓呆的原因——

一辆巨大的卧车正横在宅院门口,鎏金顶,朱玉帘,前套六匹同色的棕红骐骥骏马,连马辔上都嵌满了玉石。主车之后,五辆副车尾随而行,皆着金玉配饰。白蔹站在车前,身后三十个青衣缓袍的年轻人执书夹道而立,垂首恭礼。一时间乡间小道娴静之气荡然无存,端的被映照出了土豪气度。

“你们这是干什么?”荆南被这阵仗弄糊涂了。

白蔹还是一脸彬彬有礼的笑,上前拜道:“原大人伤病在身行走不便,安陆侯诚意邀请,自然要做好随时迎驾的准备。大人不必困扰,我们众人自会安静候在这里。原大人何时有雅兴,随时可以起行。”

“不困扰才怪!弄来这么花里胡哨的车队,”荆南怒道,“邻里看到了还以为是接亲!”

原涧披衣执信自里院中缓步行出:“诸位费心。如此盛情,涧却之不恭。既然车马都已备好,就不劳久等,我们启程便是。”

车队浩浩荡荡行往安陆,沿路金光灿烂,引得路人驻足围观。荆南被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放下帘子抱怨:“你真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原涧倚靠窗边,远望秋日稻田:“隐居村野养伤本是为了少滋是非。现在我们的住所都已为安陆侯所知,再避也是不可能了。”

这土豪阵仗的车队就是充分的佐证。荆南无可反驳,于是闭了嘴,悻悻然看钧尘没心没肺地和路人摇手打招呼。直到白蔹纵马过来,敲了敲窗子:“三位大人辛苦,我们到了。”

安陆古城属鄂中首府,满城遍植古木银杏,秋日里一片金黄。这座古城位居贯通南北东西的要道之交,属地鱼米飘香又广植桑棉,是少有的富庶之地。城中住民见过世面,对这金灿灿的车队已经见怪不怪,看完热闹又各做各的事去。

车队穿过喧闹城坊直抵侯府。

安陆侯府高楼广宇,阔庭佳苑,规模虽不及皇城,精美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安陆侯率众出迎,身后黑压压一群人,各个锦缎华服,朱玉生辉,一望便知是非富即贵的世家旺族。

为首的安陆侯,在众人中竟意外的年轻。说来奇怪,这个人虽然披金戴玉,金玉在他身周却丝毫不显光彩。他笑容亲和温善,举手投足皆似有一层淡淡的珠色光辉围绕,就是刻薄如荆南,也不得不承认此人随身自带 “贵公子”气度。

白蔹将原涧引见至桓安一众人前,便致礼退开。安陆侯尽显了家主风范,亲自搀扶原涧至后庭最为华贵的翡翠楼,向原涧细细介绍了跟随他出迎的诸位贵人,簌绿丝坊掌柜、樊月凤华庭主事、槿江船运掌柜……鄂中巨富豪门几乎都会集于此。荆南心里默默计算了一下,如果将席间这伙人包抄了卖掉,足可买下半个江左。看来即便如今战事动荡、政局不明,这位墙头草的爵爷不仅势力不减,甚至愈加呼风唤雨。

安陆侯体恤众人劳累,随即安排住宿酒食,亲自陪众人用餐。钧尘自从被荆南捉住后久未沾酒味,碰到酒水敞开供应立即喝得不亦乐乎,可惜酒量太差很快醉死了过去。

安陆侯问道:“原大人远途至此又伤病在身,席本不宜长。但今夜明月高悬,良辰美景不可辜负,府中准备些助兴的歌舞,原大人可有兴致赏光?”

“当然没有。”荆南一口回绝,“你看他病根深种伤又没好利索,车马劳顿冷汗都疼出了几身。今夜必须早点安歇,歌舞什么的以后再看不迟。”

桓安也不勉强,只说自己考虑不周,自送原涧至府中最安静舒适的莲庭轩客室,嘱咐侍从服侍周全,随即告辞。

一天下来荆南也觉得累,但他还是尽责地把烂醉的钧尘踹进客房,又照料原涧服药洗漱后,才回自己的侧房躺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响动穿越梦境而来。

荆南警醒地睁开眼,一跃而起。

果然不出他所料,原涧卧房的门开了。借着水华月色,他看到原涧走出房间,缓步行向庭中银杏树下三个青衣素衫的执灯者。

白蔹立于三人之首,立即迎上来躬身行礼:“先生病体未愈,此时必定劳累,不必勉强。侯爷只是命我们等候于此,万一先生兴起赴宴,我们也好做个指引。”

“安陆侯的行事风格果然周全。”原涧淡然回应,眉间却了无笑意,“无妨,在下也希望早日将此事了结。”他握着安陆侯的请柬,稍事倾斜,一枚簪子自纸笺坠入指间。

那是支素净古拙的单臂发簪,沉香木簪身,青玉簪头,雕琢成羽翼收敛的模样。从选材上看并非昂贵的上品,却光晕润泽,别有雅韵。

荆南周身一寒。他认得这支簪子——早在囚居陈国白邸时,他就常见翦明独处时捧着这支羽簪发呆。它本是她母亲菡妃的物品,翦明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而这簪子……怎会放在安陆侯的请柬中?

“你们想要怎样?”原涧问道。

“侯爷的意图,先生与他详谈时自可询问。”

“不,我问的是你——”原涧声音严厉,“浔门学宫的弟子,白蔹。”

白蔹执灯的手一颤。半晌,她后退一步,单膝跪拜:“晚辈白蔹,浔门学宫弟子,拜见师叔。白蔹在学宫资历太浅,当年只是在祭师年典的百人方阵中远望过师叔行典,师叔您……如何记得?”

“学宫弟子皆为万人之选的栋梁才子,我岂会过目即忘。只不过,没想到学宫沉寂后,生徒会事权忘本,变卖典籍以求财立身。”

白蔹眉目蹙紧:“师叔果然已经知道了。是,学生能在安陆府谋得一席之地,确是靠进献了学宫典籍。”

“你当知学宫典籍并非私物。”

“当年浔门学子刺杀陈王一案,学子均受牵连,流离各地。学宫教授的纵然是经天纬地的治国之理,但对我们这样的位卑贫敝者,不过是尚不足安身立命的屠龙之技……我流落至安陆时正值安陆侯招贤管理珞云阁,当时已身无分文。除了将守藏经卷书文献出,又如何能得桓大人收留?就算师叔责怪,我也不会对当年所为心生悔意。如果当时不变卖那些典籍……”

她苦笑一声,说道:“白蔹如今只会是软红苑中一个略通诗文的歌妓罢了。”

原涧久久不语,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当年学宫遭到劫难,我却未能承师尊之托,致众弟子流离失所,也无可避责。你起身吧。学宫传授的处世之法,如何运用则存乎一心。如今世间变幻、人事万千,你们好自为之便是。带路,去珞云阁。”

荆南大为惊讶,没想到原涧在这他乡土豪宅子里竟也能遇桃花,不,桃李!而且听起来又是个不肖的桃李!

“珞云阁是侯爷收藏古籍的藏书阁。”白蔹起身,执灯照路,“但它也是禁锢万物的茧。它狭窄局促,却广阔无边;它什么都有,却空一物。而且您挂心之人,就在那里。”

几人身形飘远。荆南蹲在窗下兀自懊恼,只觉得恨铁不成钢。原涧这家伙,一路吃亏都没有半点长进,实在应该放任他自生自灭算了。但是,这安陆侯的事情竟还牵扯到翦明——每次忆起白邸中那个呆且温厚,痴且固执的丫头,他就会想起她含着三七皮酣睡马棚,在飘雪松林中独行远去的样子,心里似被伏羲九针扎了窟窿。

他最终叹了口气。

算了,老夫我还是陪你们再熬次夜吧。

荆南盯梢着原涧,一步紧跟一步,踏入安陆府广阔幽深的内庭。

满庭银杏撑开天幕,无数面黄扇轻缓招摇。每面黄扇上都似有一只眼睛,向着万千方向眨动。它们只能看,不能言,直至在泥土中枯朽腐烂。

荆南绕过银杏林,脚步陡然顿了顿。一座楼阁伫立于层林叠幕深处。白玉石寰丘似涟漪层层隔绝尘世,将七层之高的阁邸环绕其中。顶端的琉璃清辉闪烁,远望几乎融入天际。整座楼宇由灰石砌成,与侯府金碧辉煌的其他建筑格格不入,简直像坠入珠宝盒中的一枚璞玉。

珞云阁?

珞云阁怎么说也是个藏书阁,藏书处最怕的就是走水,这安陆侯选大晚上的约原涧秉烛夜谈,也真是个要风雅不惜作死的人物。

——想到“风雅地作死”,一个驱着轮椅白裙垂发的女鬼身影自脑海淡淡浮起。荆南立刻大力摇头驱散,紧跟几步追随远去的灯影进入阁中。

他原以为阁中场景是宾客两人对坐,秉烛煮酒密谈,眼前所见却把他惊了个踉跄。青砖掩蔽的阁中既不幽深也不寂静。偌大厅室被万千烛火映若明昼,丝竹萦绕,钟磬齐鸣。那些富商巨贾于厅池喝酒饮茶,看诸多舞姬于席中高台翩然起舞,整个藏书阁竟被摆设成了声色犬马之地。

这、这算哪门子密谈!荆南闪身躲在主厅外围的帘幕后。他四下寻找原涧的坐席,片刻之后才望见原涧并未入席,由白蔹悄悄引领上二层高台,在独间雅间中落座。

四下乐声谈笑嘈杂,但荆南凭着能隔墙听脉的功夫,还是能分辨出楼上白蔹的低语。

“师叔,请不要理会楼下这些饕餮之徒。今晚这场戏曲,侯爷是为您准备的。”

她话音刚落,一曲低歌自台池之中蜿蜒升起。

天地为一朝,

万期为须臾。

日月为扃牖,

八荒为庭衢。

那声音就像缓缓探入天空的巨木,缓缓展开枝叶,将环绕它身周的嘈杂云幕层层驱散。首先静下去的是歌舞,其次是丝竹,然后众宾客的喧哗也退远。阁内寂然如无垢无瑕的宣纸,等待这声音的墨书描摹。

荆南对音律所知不多,只是觉得这歌声初闻清越高昂如高山松岩,又隐含着深沉磅礴,莽莽风沙暗藏千军万马的气势。他仔细看去,才发现一个人坐在舞台最幽暗的角落,抚琴吟唱。

随着所有歌姬舞姬缓步退开,这个人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孔雀纹锦袍覆身,玉石簪束发,脸色素白,眉目被厚厚的油彩覆盖,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但当他停止奏琴,长身站起,荆南才猛然意识到——这个隐藏在众乐师中的人,正是安陆侯桓安。

安陆侯环视四周宾客,对他们的惊讶视若无睹,清声道:“今夜明月长照,良辰吉景,桓某邀约诸位来此,是为与诸位共赏一剧。此剧为内人病故前依托上古传说所作,今日为她祭辰,也算寄我思念吧。”

千万支蜡烛随着他的声音熄灭,由外围至内部,最终只剩下高台上的几盏烛火。星辉月光从高处的天窗洒落,仿佛这歌宴之楼瞬间苍老千年,由金碧楼宇化为灰涩坟冢。

桓安席地而坐,再次拨弦。

荆南一阵恍惚,只见虚无云雾不知从何处聚拢而来,绕台游移。

一雕花木舟浮雾而来。舟上有人。

来者布衣,束发,是个身材高峻的男子,面容却同样为油彩所掩去,脸畔绘着远古氏族的纹路。沉沉鼓声在他身后响起,声音不大却如山似海,似有千人万众跟随其后。

高台的另一侧则有火亮起,烛灯下妖娆女子身披淡青织锦翩然而舞,身姿如行云流水千回百转。她的脸同样绘彩,然而丝毫掩不住眉目间的款款深情。她踏着惊世的舞步,向男子行去。

男子停住脚步,遥望着她。

女子且舞且行,纤足踏过之处,烛火一盏接一盏亮起。她就这样画出一路星辰向他走去,在地上逶迤出一道银河。

烛光所及之处随之扩展,巨大织锦自上阶垂落,锦上银杏古木成海,绵延天边。

女子和着桓安的琴声,唱道:“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

此句一出,荆南顿时明白了——这一幕戏,写的正是上古廪君与盐水神女的传说。相传古时巴郡五族的首领廪君率众部迁徙,顺夷水溯清江而上。行至盐阳时,为神女所钦慕,廪君部被邀约共居。然而只是落花有意。廪君看着神女,只是轻轻摇头。

神女行至他身边,轻歌曼舞,百般劝惑。然而廪君不为所动。最终,她只有怅然垂目,收敛了绝世舞姿,退入帷幕阴影。

廪君望着她渐隐的背影,沉吟片刻,擢楫率众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狂风不知从何处陡起,席卷阁内,一时间帷幕飞扬,云雾翻滚。无数细小黑影裹挟在风中,就像漫天乌鸟遮天蔽日。台上舟中的男子道不能行,就是台下观戏的众人也被刮得东倒西歪,连连惊呼。

廪君与风雾乌鸟对抗搏斗,小舟却无从破除神女的法障,他身后的步数鼓声也乱得全无方寸。

他,赢不了神。最终,廪君放低了手中的桨,垂首望着清波下的星河。他抽出随身短刀,割断一缕长发,用青绸系住掷于水中,轻声唱道:“缨此即相宜,与女俱生,不宜将去。”

结发同生,白首不离。

风过,将青丝信物自水中托起,遥遥升于空中。

廪君,掷桨,举弓,上箭,满弦。

箭如流星,直射向空中飘飞的青绸。随着一声惨呼,身着水色轻纱的神女自空中飘落,坠入水中。廪君的箭深深插入她腰际,将定情的青绸裂为碎缕,血染红了清江云雾。

廪君俯身轻吻她的嘴唇,却未抱起她,她未能瞑目地仰视苍天,顺水流去。

琴声戛然而止,声光俱灭。

荆南恍然惊醒,突然发觉自己忘记了盯梢,差点情不自禁随宾客鼓起掌来——这安陆侯果然厉害,竟能把一出戏制得如此哀怨婉转,似真亦幻。

众宾客也是议论纷纷,击节赞叹。然而议着议着,语气中渐渐带上了疑惑——曲终戏散,本应重新燃亮的灯烛却久久没有亮起,所有人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就在疑惑即将变为不安时,安陆侯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他手执一枚烛台走到高台中央,向众宾客拱手致礼。

“想必诸位都看出来了,适才演的正是廪君传。之后的故事各位都已经知道——廪君率部继续溯水而上,最终为部族找到了安居的乐土,建成了古都夷城。从此,他便以‘白虎之君,名留千古。桓安身为廪君后人,每每观瞻这幕亡妻遗作,心下悲戚之余,也警醒明志。”

他话音清越,却被环伺的漆黑墨意染上了说不出的诡异。

在座宾客也被这不安沾染,有人渐渐洞察出了弦外之音。槿江船运掌柜起身拱手道:“君侯大人此次邀约我们前来叙旧,是不是有事吩咐?”

桓安笑道:“那桓安就直言了。我心中有惑,所以请诸位前来相商——如今陈国覆灭,天下瓦解。近来传闻新君北上即将即位,而秦渊南渡仍生死不明,时局已迫鄂中决断之时。诸位都是鄂中栋梁,桓安在此一问,为保这一方安民沃土,当投靠哪边?”

阁中瞬间寂静。刚还沉浸在花天酒地中的宾客瞬间警醒。

荆南顿时明白,自己果然被原涧扯进了个鸿门宴,只不过这次杀机所向的,不是他们。

桓安没有等待宾客算计出结果。他抬头仰视二楼,声如雷霆:“原大人你看,这些人平日吸吮民脂,到头来竟然对效忠新君如此犹豫,想必是怕明君断了他们贪赃的财路。今日我邀你前来,就是将这些阻碍治世之徒聚集于此,听从你发落!”

众人大惊失色,目光齐齐向楼上汇集,这才发现原涧默坐于幽暗之中。

白蔹从阴影中迈出,将一柄长剑横呈至原涧手边。

原涧抬目,问了一句:“代为清理门户——这就是安陆侯想让我做的事情?”

桓安身披孔雀长袍立于台上,俯视厅中狐疑不安的人群:“周裔新皇徒有血脉,无功无绩,即使登基也必为天下豪强所质疑。这些守旧得利的商人会站在哪一边很难说,但至少,不太可能成为新王朝的盟友。我向新生王朝呈示我的决心,当然也希望原大人代新君,给予我些许保证。”

“所谓决心和保证,不过是共染他人之血的恶名。”

桓安面色坦然:“我还以为,原大人以倾世画作毁朝灭代,必不会心存此种琐碎顾虑。”

“说的也是。这场宴席既然因我而开,我又如何能退避。”

原涧微笑,接剑,起身,缓步走到护栏前。指间刃返霜辉,眼中凛冽骤现。

荆南眼前一黑,知道他手下病人不辩解不避险不要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不明白原涧想干什么,但清晰地感受到台下蠢蠢欲动人群中聚起的杀意。他腕间袖箭上膛,心里却并不慌张——相比之前数次来自卫国的暗杀高手,这些富商就算执刀一拥而上,也不过是排队滚过来挨切的瓜菜而已。

只是,他未曾觉察一束哀婉的目光自高台深处越过安陆侯肩头,无声地落在原涧身上,也并不知晓在这重现千年前传说的藏书楼阁里,曾有人以刃笔血墨书写过怎样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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