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十四五岁之间,一度非常想离家出走。起因简单,快考试了。那时与我很好的H,因为家里有个过分严苛的父亲,同是深度考试恐惧症患者。有一日,我们说起“逃跑”这个话题,她举了若干例子给我:某人离家出走后过上了随心所欲的生活,某人通过自力更生发了财,人名地名都很翔实。末了提议,我们也离家出走吧。
好友T知道了我们的宏图伟计,主动提出资助。她将紧紧卷成小筒的三张十元钱交到我手上的表情,就像将未酬的心愿一并重重地托付了。面对“巨资”,我们无以为报,只好下定决心远走高飞。
筹备的日子里三人常开秘密小会议,讨论路线,分析各种投奔的可能性。H家境富裕,我们便说定走时她在她爸的皮夹子里拿些钱,作为美好日子的“启动资金”,而T资助的30元在那些日子早就换成了零零碎碎的“也许在路上用得着”的小东西。
放学后回到我穷得可怜的家,环顾又环顾,极为凄凉地想到,自己一无所有,出去后全靠H,唯一的保障,就是我们之间的友谊。
准备出发的前一晚,父母不知道眼前的女儿要逃跑,还是一如往常地让她收桌子,扫地,刷碗。带着将离别的情绪来做那几件事,自来水冲到手上,我简直要心碎了。
书包已经腾空,装了那件妈妈淘汰给我的缩水的柠檬黄高领羊毛衫,那是我冬天里最厚的衣服,另有一条裤子,一套内衣,一小袋花生和两只橙。清晨五点,我穿过四条街,爬上三楼,在H的家门口轻轻叩门,过道上的感应灯偶尔亮一下,很快熄了。我等了很久,不敢继续叩,脚站木了,也不肯在楼梯上坐坐。
很久,H才来开,刚刚起床的样子,对我做个嘘的手势说,皮夹在她爸爸的床头,拿不到。
拿不到也走吧。我轻声说。我们身上加起来有八十多元钱,坐车到附近的城市是绰绰有余的。再过三天就要考试,不走就来不及了。H不响,背着书包随我下楼。楼下那家面馆开始营业,白雾从锅里窜出来飘散在空中。我们心事重重地各自吃了一两面,旁边不停有车开过。每过去一辆,我们就说,下一辆吧,一定上。然而下一辆来了,车脏,目的地远,各种原因,还是没上。
冬日清晨,天亮得缓慢而坚决,像一种残酷的死刑。我抱着沉甸甸的装了衣服的书包,看着不断开过去的车,绝望得几乎要哭出来。H在旁边重新提起她告诉过我的那些离家出走的故事,也不是那么顺利,有个姐姐出门就被男人骗了,失去贞洁,不敢回家。
我莫名怨怼,不想和H说话,却没有一个人走的勇气。这时,时间过了七点,吃早餐的学生多了起来,人们的出现是特赦,H说出仿佛准备已久的话:走吧,人太多了,下次我们计划好一点。
两人往学校方向默默地走,能感到彼此都松了一口气,脚步却非常虚弱。我将装满衣服的书包牢牢抱在胸前,想着快要考试了,想着根本不可能出走,想着从此欠下T的债务,比死去还懊恼。
所幸,那年冬天考得不是太糟,战战兢兢好歹应付过去,只是T的钱到底没还上。她大概对我们失望,不再提及这事。而我,只要想到等在H家门口的那个清晨,仿佛又被寒冷和黑暗重新淹没。
我与H,那之后竟生疏起来,越走越远,再不复过往的亲密了。
(邝伟欢荐自《中国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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