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丁聪太太沈峻去世了,悄没声的。
这是她的风格,她的为人。他人需要帮忙的时候,她慷慨承担,而她自己却无论怎样也不肯麻烦他人。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已是五天以后,遗体已经火化,想最后再见一面也不能了。
有一件事很能代表丁太太的为人。那时丁先生尚在世,但已坐上轮椅。年届八旬的丁太太经常要骑车到医院拿药,再赶回家照顾丁先生起居。那天她骑车去医院,不想河边小路冲出一辆轿车,把丁太太撞得凌空翻起,又结实地落到了地上。轿车里坐的大概是老板,下车离去,把事情留给司机。司机闯下这祸,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不知将要面临怎样的局面。也是丁太太命大,跌下来时脚先落地,因此头脑还很清醒。她把司机叫过来说:“你不要害怕,先把我送到医院。”医院离得不远,检查过后,诊断是脚骨骨折,打了石膏。看到诚惶诚恐的司机,沈峻反倒安慰他说:我有医保,不会讹你。可家有病人,不能离人。现在我既不能住院,又无法骑车。从今天起,你每天要来接我到医院,做过治疗,再把我送回去,直到我自己可以行动。司机听说不要他赔偿,喜出望外,千恩万谢,果然每天按时接送。不过半个多月,丁太太拄杖能行,也就不再要他接送了。那司机直到最后,也不知道他撞倒的这位老太太,是著名漫画家丁聪的夫人。
责己也严以周,待人也宽以约。别看她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刮辣松脆,但真的有一副菩萨心肠。
丁先生在世时,称她为“家长”,朋友们相聚也随丁先生尊她为家长。不了解内情的人,都因丁先生尊她家长,以为真个是“气管炎”(妻管严)。加之沈峻在朋友相聚场合,也喜欢总揽一切,指挥调度,无不得宜,给人强势的印象,好像真有点河东狮吼的气度。其实,朋友圈里都知道,他们伉俪间,受照顾的永远是丁先生,而沈峻却是“劳碌命”。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是她在打点不说,丁先生需要的画具、纸张;丁先生画作的收集、整理、复印、邮寄;丁先生著作的编辑出版;丁先生画展的筹备联络,也样样是她在操持。
丁太太是福建人,朋友又多。漳州水仙誉满全国,每年春节将临,总有朋友寄来或带来。丁太太又是侍弄高手,春节前同妻子一道去看望,每每得到她的惠赐。见我们喜欢,每到春节将临,她便会电话告知:“有水仙,可以来拿了。”知道我拙于摆弄水仙,每每弄得疯长,所以送给我的都已含苞待放,归来即可满室生春。还叮嘱,水不可多,晚上把水倒掉。她总是思虑得非常周到。除了说话响亮、爽气,哪有什么悍戾之气。
丁家挂了两幅黄永玉的画,一幅画的是丁先生枕石而眠,身边还散落着七八块大小不同的石头。题跋记不真了,大意是:人家拜石头,此人石头拜他。我问过丁先生:“是说你硬气吗?”丁先生大笑,说:“那是因为我肾结石开刀,取出了大大小小八九块石头。”另一幅画的是鹦鹉,题道:“鸟是好鸟,就是话多。”我看罢笑谓丁太太:“说的是谁呀?”丁太太立即争辩道:“不是说我。那是说的郁风。郁风不要,我就拿了来。”郁风,著名画家,是书法家、美术史家黄苗子的太太,两家同黄永玉都是好友。郁风同丁太太其实有很多相似,都那么爽气,都那么健谈;而苗子同丁聪也大有相似,都那么沉静,都那么谦和。那只鹦鹉,到底原是送给哪位夫人,似也无须考证。永玉先生也可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谑而不虐,令人捧腹。
同丁先生熟了,说话也就随便。他们之间的一些小花样也看得明白。譬如,丁先生血糖高,但爱吃甜食,丁太太便要加以限制。丁先生血脂高,但又偏爱吃肉,当然也要受点限制。所以每当客人在时,丁先生便会借朋友名义提出一些吃的要求,但这些小花样,丁太太早已了然。于是一口回绝,或说“他可以,你不行”。这时,丁先生就会背脸做个怪相,低声说道:“戛凶,才要听伊格。”(沪语:那么凶,全要听她的。)但每次我见到丁先生的伙食,总很钦佩丁太太的禁而有节。甜食、肉食都是有的,而且可口,只不过不允许过量而已。
丁太太这一生,欢少苦多,其间的曲折已有叙述。在她自知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写下了一纸“墓志铭”。她对我说过,但没有给我看过,只说,现在还不宜公开。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是她写成后的第二年,知道无力回天,才把它交给了枫泾的丁四云先生。丁聪的墓地在枫泾,叶落归根。她那时就说,“再过几年,我来陪你”。墓志铭交给枫泾,也是实现承诺的意思吧。
沈峻自拟“墓志铭”的全文是这样的:
这里住着一对被他们朋友们一致认为非常恩爱、令人羡慕的夫妻(丁聪和沈峻)。其实他们从未恩过也未爱过,只是平平淡淡地渡过了坎坷的一生,就像白开水一样,一点味道也没有,但却充满了人体不可缺少的恩爱元素。这也许应了一句话:平平淡淡才是真。不论是逆境还是顺境,他们都用纯真来对待一切,无亏于己,无亏于人。
如果你们一定要问,如何才能做到恩爱夫妻白头到老?让我告诉你们,诀窍是:不要企图改变对方,让对方做他喜欢做的事,包容宽大。每天向对方微笑几次,摸摸他的脸,揉揉他的手,或说一些貌似批评实为表扬的话。如有矛盾则用幽默来化解,千万不可大声对抗。如此而已,是不是很简单!
(赖敏君荐自《天津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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