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如沐,与君陌路

2015-05-30 10:48一寸莲华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10期
关键词:江东孙权夫人

一寸莲华

建安十七年冬,一只孤舟溯流北上,开往建邺。赵家女郎独坐船舱,此时的她正是豆蔻好时光,眉目娇艳。她自幼随父亲走遍山川、看尽水月,她喜欢广袤的天空和浩瀚的大地,喜欢苍翠的山林和清幽的湖水,可那讨厌的吴侯,非要把她收归府中。

她气闷无比,却不伤心。因为,坐拥东南的吴侯看中的不是她的容貌,而是她能书写锦绣河山的绘画本领,想要她画出九州山岳之势,作为军备依据。而书画之才,正是她引以为傲的地方。

她到达建业时并未见到吴侯,因为他正率领手下诸将与曹操在濡须口激战。她只能遵从管事的安排,在府中住下。吴侯府极为俭朴,红桌木床,都是斑驳的岁月痕迹。

年轻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微微一颤,这就是江东万人之上的至尊所住的地方?侍女解释道,因吴侯怜惜百姓,不愿加赋增税,府库的积蓄也都赏给了功臣将领,或帮助战死的士兵抚养后代,自然无余力整饬侯府。

看着简单却洁净的陈设,她觉得温暖又心酸,忽然非常期盼见到那个年纪轻轻就扛起风雨飘摇的江东的男人。

春风拂绿了江南,林野田间百花竞放。不可一世的曹操在战事中落了下风,留下一句“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率军回朝,而吴侯也班师回到建邺。就是在这明媚春光中,她见到了吴侯孙权。

刚过而立之年的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十数年为人主的砥砺,将他通身打磨得十分气派,—双眸子亮如夜星,精光四射,只扫她一眼,似乎就已将她看透。

豆蔻少女败下阵来,娇面绯红,带着一丝莫名的紧张,急忙敛容见礼。

孙权看眼前的女子实在幼小,伸手扶起她,笑问她年岁。她抬起头来轻答,他的威势让她有压迫感,却掩不住心中好奇,直直盯着他看,一双眼睛灵动而生趣。

孙权喜欢沙场搏杀的勇将,喜欢驰骋横野的烈马,也喜欢大胆勇敢的姑娘。他牵了她的手,说,听她兄长讲她自幼访遍山水,书画一绝,可愿为他画上两幅。而他要的九州五岳图,要囊括天下,需访遍山岳、细问江流,权衡兵家所谓的地形兵势,才能画得出。

被问到擅长的本领,她瞬间褪去青涩,言谈问顾盼神飞。说到丹青易褪色,且画纸容易损毁,她提出以刺绣代替画作,可长久留存。至于访山岳问河流,她抬头瞧见他深邃的眼神里有霸业未成的忧虑,便咬咬嘴唇,无比坚定地说,能为他的大业略尽绵薄之力无比荣幸,且自幼随父舟行马走,反而爱漂泊胜于安宁。

这种勃勃生机与那些久居府内相夫教子、不涉山野的姬妾毫不相同。孙权静静听完,击掌赞赏,因自己公务繁忙无法相陪,便着人为她准备随从物资。

她从樊笼里跑了出来,又可以车行青丘、舟划江湖,又可以看百花齐放,只是在仰望广袤苍穹的时候,在用脚步丈量土地的时候,心中有了牵挂。

五年后,她回到建邺,带着绝无仅有的九州五岳图,苍茫山水、四海红尘尽收眼底。孙权喜之不尽,江东朝野震动,一众文武目瞪口呆,吴有“针绝”之神的事情传遍江东。

吴侯府中再也没有赵女郎,只有吴侯赵夫人。

江南湿热,尤其到了夏天,蚊虫不绝,吴侯闭塞的卧室更令人烦闷。有人送来了精美的紫绡罗帐,孙权心中喜欢,得意地拉着赵夫人一起纳凉。

赵夫人仔细瞧了瞧,笑道这不是什么稀罕物。孙权知她心灵手巧,眼界也高,丝毫不以为忤,笑道:“你有更好的不成?”

赵夫人抿嘴笑道,那是自然。她剪断了一头飘然青丝,剖成细丝,用来自郁夷国的神胶粘合,织成片片罗毅,数月之后,竟织成一幕发帐!薄如蝉翼、轻似寒烟,展开时飘飘如烟气轻动,清风袭人,惬意之极。收卷起来盈盈一握,可纳入袖中,随身携带。

孙权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夫人的才华技艺竟已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像个孩童一般,逢人便说赵夫人“丝绝”之名扬于天下。

赵夫人剪断了长发,偶尔会因俏皮玩耍而扮成男子,孙权瞧着也喜欢。自那以后,无论是会猎或出征,孙权都会把她带在身边,都是轻快活泼、恣意任情的性子,都不愿被锁在方寸之地。他驰马射虎,她便在旁递箭助威,他行兵打仗,她便提前踩点绘图。他的夫人不止一位,却只带她一起策马郊野、鞭指天涯,只带她一起体验军旅的辛酸、享受胜利的快意。

她觉得欣慰又骄傲,不为自己能拥有的宠爱,只为能真正帮得上他的宏图霸业。那些在吴侯府中烹茶赏花的夫人们,都只是他庇护下的燕儿,只有她是可以和他一起并肩翱翔、搏击长空的鹰。

称帝后的孙权被更多教条锁住,许多重要战役他还是亲征,却不再带她一起,因人主出征红粉在旁,容易引起臣民的闲言碎语。

长于山水的赵夫人,终于被彻底锁进了宫墙。

常年如一日的盛宠让她是成了其他姬妾心中的刺,面对面是敬重寒暄、背地里却中伤毁谤。孙权的霸业之路由于三分鼎立之势的相互牵制而变得越来越遥远,急于寻求一线生机,难有闲暇,回了后宫也无暇顾及她细腻的感情。

她如拴上了锁链的马、折了翅膀的鹰。百无聊赖之际,想起了宫外的莺歌燕语、秀水青山,可高耸的红砖绿瓦挡住了她向外眺望的视线,最终只能回到幽居的深宫,指尖飞舞,用彩丝织成恣意潇洒的龙凤遨游,织成天边自由的飞霞飘云。

这些罕见的锦绣渐渐从宫中传了出去,九州五岳尽知赵夫人之名,但她一颗自由飞扬的心却在凄冷深宫中—点点变凉。

直到那日,她听到宫中侍婢的窃窃私语:赵夫人喜欢外面的万里江山,对陛下将她留在宫中极为不满,每日除了刺绣绘画,便是心怀怨恨毁谤君上。她才知,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她喜爱山水,渴望自由,却甘愿放弃闲云野鹤的生活,陪他在深宫。她想与他片刻不离,却也知不能因儿女私情影响他的千秋大业,因此甘心忍受这幽居难熬的寂寞,到头来竟被人说得如此不堪。本就是属于山水的女子,她看得清军形兵势,却看不清后宫女子的钩心斗角,这里不能大声欢笑,不能放诞高歌,不能放舟策马逛尽山川,压抑的气氛让她只想逃离。

孙权也听到了那些流言——前朝的事已让他心力交瘁,后宫又突生变故,让他更觉疲惫。然而他没有责怪她,只是在出征时,又让她扮成男子跟随在身边。

她怀念自由奔放的过去,而他也渴望找回曾经不羁洒脱的岁月。

为了不让她绘图过于辛苦,太子孙和其母王夫人将身边善于绘画的侍女送给她做帮手。如以往那般,她将敌我地势画成地图,交予侍女送给至尊,然后静静在营帐中等候他凯旋。

不料,她等到的却是吴军兵败的消息。

因为地图上误将山谷画作山峰,导致吴军迷失方向,前锋全军覆灭,中军损失过半,江东儿郎的鲜血染红了深谷。孙权前所未有地震怒,双眼都被愤恨烧得通红,把地图狠狠摔到她面前,转头离去。

她瑟瑟发抖,并非惧怕他的雷霆之怒,只恨自己辜负了他深厚的信任,他交给她手里的不仅是绘制地图的军令,更是江东河山的安危和黎民苍生的命运。她从来没有如此悔恨过,浑身战栗着跪下捡起地图,朦胧泪眼中,赫然发现那张地图并非她所画!她疯了一般去找他,不为自己清白,只为全军安危,因军中出了内鬼,调包了地图,害得数万将士血染苍山。

多年来携手并肩的默契,让孙权很快就相信了她,并着人追根究底。然而送图的侍女忽然间死于非命,案件查无可查,处在风口浪尖的依然是绘图的她。宗室贵戚只是冷眼旁观,后宫诸妃大多幸灾乐祸,文臣武将纷纷上书请命,要求严惩罪魁祸首。

孙权不愿捕风捉影加罪太子之母,也不愿污蔑清白之人,可朝臣的进言实在咄咄逼人,他陷入两难境地,不知所从。

她独立在宫门外,夜风吹过,月光将她清瘦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拿着鹤氅为她披上,两人相对凝望,一时无言。这些日子里,朝臣的压力、宫人的侧目,犹如狂风骤雨,让他们精疲力竭。

她轻轻抚了抚他苍老的面容,泪水潸然如雨,缓缓跪下,请求他废了她,放她出宫。她爱他,为他折断双翼,蜗居牢笼,谁料这份爱竟成了他更大的负担,他的肩膀已扛着江东的万里河山和黎民苍生,她不忍心让他因自己而背负更多。

他似早已了然,却还是遮不住眉目中的失落和灰暗,温柔地扶起她,把她拢进臂弯,岁月静好有如初遇,却忽然发现,她的鬓角已有了白发,流光易老,轻易把人抛。

“出宫去吧,去看遍软红十丈,苍山碧海。连带着把朕的那份也看了吧。”如果相濡以沫带给彼此的是痛苦,那就相忘于江湖吧。

她含泪谢恩,起身离去,步履蹒跚,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初他带她郊野策马的画面。春风如沐,桃花漫天,她在他怀中回头望见他宠溺的笑容,时光呼啸而过,远得再不能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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