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2015-05-30 10:48慕兮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10期
关键词:枫林叛军临安

慕兮

临安初雨时,枫林阁来了位客人。锦衣玉冠的少年手持月白折扇,轻掀一角门帘,笑言:“听说迟画姑娘的字一字千金?”

安坐案旁饮茶的姑娘轻轻抬头,一袭素衣如雪,苍白的脸上,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亦如这漆黑夜色。待看清来人,便冷笑:“卖国求荣之人,也瞳附庸风雅?”

朝廷气数将尽,奸臣当道,叛军迭起,临安城位居显要,岌岌可危,可就在这当口,临安守将叶书辰却带领一城兵士投了叛军。连她这个向来不问世事的人也听说了。而眼前这个^便是叶书辰。

可叶书辰听了迟画此言一点儿不恼,索性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若一把火烧了这阁子,不知姑娘可否赏脸,赐手书一卷?”

枫林阁做字画生意,以红叶为笺,松烟为墨,一字千金。那夜后,叶书辰买下整个枫林阁,让她日后只为他—人执笔。耐不住好心收留她的阁主反复哀求,迟画只得应下。她见叶书辰来了便冷冷问了句:“你要求什么字?”

他折扇一展,笑道:“就写书辰、迟画……”他还没说完,便挨了-一记白眼。看她难得露出这样神情,书辰忍不住笑了,故意凑近她,语气轻佻:“书辰、迟画,写在一起多登对。”

迟画气恼之余作势打他,却被叶书辰一把抓住,轻扣一段皓腕,他挑了挑眉:“不愿写便罢了,写一阕小山的《思远人》来,我便饶了你。”

迟画挣开手,晕染笔墨,写的却是司马光的《客中初夏》——“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叶书辰见了,笑着摇头道:“迟画姑娘讽刺我是因风起的墙头草?”

迟画恨恨道:“是卖国求荣的墙头草!”

他不怒反笑,无奈轻叹,小心翼翼取过纸笺去了口之后,叶书辰每几日来此求一幅字,趁机与迟画说几句话,虽然多数时候只能换来冷嘲热讽。

她夜里从不点灯,平时不出门,也不爱说话,在青玉案旁一坐便是一日。叶书辰每每来找她,都会没话找话地说半天,就为了逗她说几句话,哪怕听她骂自己几句,也觉得欢喜。

他问起迟画的亲友和足疾。

她眼神骤冷:“临安那场战事,我和家人走散,残废了双腿。”

叶书辰心里轻颤了一下,他是那场战事的主将。他败了,投了叛军。难怪她这样不待见自己。这样想着,愧疚和疼惜在心里蔓延开来,看着眼前女子一双好看的眼睛,怕牵扯她更多悲伤的情绪,叶书辰一声“抱歉”后欲言又止,反是柔和了语气,打趣道:“我问了你这么多,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你为何要卖国。”她毫不客气,语气里不尽是憎恶,反有几分遗憾和无奈。

“其实我—直在等你问,我为何会来找你。”

她有些惊讶,抬头看那人认真的眼神,不知他为何避开不谈,而在此时提起这个。

“有一年上巳,我在钱塘下游拾到一盏河灯。”

上巳时节,桃瓣轻如翦,那是一枚红叶笺,一池碧水中飘飘摇摇,明晃晃的烛光格外醒目,上面清秀的簪花小楷落款二字“迟画”,临的是小山那阕《思远人》。

“我—直想见那临字的姑娘一面。”

她突然愣住了,叶书辰轻轻凑到她耳畔,声音沉稳好听,一字一句念道:“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温热的气息扑到面上,她红了脸,灿若云霞。

他还在说着:“所幸我终是寻到你了。”

迟画有些懵,沉默许久,还是推开他,又问道他:“你为何要当卖国贼。”

她声音细弱,他没有听到,只看着她渐行渐远,单薄的身子轻晃,好像是哭了。待那一袭素衣消失在帘栊之后,他终是无力,长长叹了一口气。 二

后来,迟画嘴上依旧不饶人,心里却有几分盼着那人来了。只是叶书辰像是变了,不再有事没事往枫林阁跑,时常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人影。

窗外淅淅沥沥落着雨,风声落在帘栊上,一阵珠玉窸窣如鼓点。她突然忆起他的话——“书辰、迟画,写在一起多登对。”心里泛起一阵不知名的滋味。紫毫蘸足了墨,松烟香混着水泽,和窗外雨声连成一片。

“书辰……迟画……”

她轻声呢喃,一笔一画,正在这时,眼睛突然一疼,案上那行墨色簪花小楷越来越模糊,重叠着像是密密麻麻的刀剑对准了自己,红笺上溅了血,红得露骨而狰狞——“啊!”

她突然惊呼,一把将案上红笺挥下,撞翻了松烟,墨水落在一袭素白衣裳上。她紧紧捂住眼睛,痛苦地抽泣着,却一下子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将她紧紧环住:“别怕,迟画,别怕。”又是漫长的沉默,只听得见她的呜咽,而叶书辰什么也没问,就只是这样抱着她。

过了片刻,她终于冷静下来,抓住他的衣袖,眼里盈满泪水:“我要看不见了。我的眼睛在逃亡时受了伤,一点点变得模糊,我能看见的只有冰冷的刀剑,和无辜百姓的血。书辰,你为何要……”

叶书辰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她唇上:“你眼睛看不清楚,不会从未看清我的样子吧?”

迟画愣住了,不知他为何会问起这个。温暖的手掌包住她的指尖,慢慢移到自己脸上。只刚刚落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她的脸颊就已发烫,眼前模糊的一片光影里,他的模样分外清明。她的手轻轻颤抖。叶书辰却浑然不觉般,轻扯着那双冰冷如玉的手。

手抚摸过他的眉眼。

“红叶黄花秋意晚,千里念行客。”

手抚摸过他的鼻梁。

“飞云过尽,归鸿无信,何处寄书得。”

然后是薄薄的唇。

“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

最后,他将她的手紧握着,轻声道:“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迟画的眼睛发烫,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缓缓落下。她突然不想问他了。卖国贼也好,临安守将也好,这一刻,她眼前的这个^只是叶书辰。

他揽她入怀,声音温柔:“今晚你焚了那些枫叶和红笺,待临安城外的烟火燃尽,我再来时,便随我离开吧。”她点头,道了一声:“好。”

我等你,不管你何时来,我都等你。

梅雨时节,总让她想起那年的临安初雨。晚风轻拂,银钩敲着帘栊,一阵乱如鼓点的响声。那少年手持折扇,轻掀一角门帘,笑言:“听说迟画姑娘的字一字千金?”

可这样的梦总是镜花水月般散得匆忙,取而代之的是漫长而死寂的夜,和撕破了长夜的火光。漫天枫叶连成了火海,火红一片,点燃了城池里半天云霞。那晚临安城外的烟火很美,灿若星河,她将手中红笺一叶叶燃尽,火光点燃了整个枫林阁。大火燃到了三更天,撕扯开死寂的夜。

她看着临安城上空的烟火,眸子一点点黯淡,一点点变冷。金戈铁马踏碎了城门,踩上了荒芜而繁荣的临安。火光中,有兵戈的碰撞声,呼儿唤女的哭喊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和胜利者张扬的狂笑。他们大声喊着——临安沦陷了!

迟画拿着红笺的手猛地颤抖,看着枫林阁的漫天火光,如释重负地将最后一叶红笺扔进火海,那上面清秀的簪花小楷写着:书辰迟画,永以为好。烟火熄了,红笺燃尽了,她的眼睛也模糊了。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

迟画惊呼了一声,从梦中惊醒。梦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梦里的人却已了无踪影。

一场大梦已是三年后。三年前的那日,临安沦陷,她看那火光看得太痴,彻底盲了双眼。救她的是与枫林阁比邻的阿婆,阿婆把她从火海中拽出来,骂她傻。她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睁着那双空洞的眼。临安不在了,他又在哪儿?

她听人说,那夜守城的兵卒叛变,自相残杀,死的死,逃的逃,叛军借临安又攻下半壁江山,以临安为都城,建了新朝。这三年来她辗转中原,总相信叶书辰还活着,还在某处等着自己。他不会骗她,一定不会!这渺茫的信念支撑了她三年,她画了他的模样,落款书辰、迟画,张榜四方,可没有一点音讯。久而久之,寻他成了习惯。

那日,迟画又像从前一样晕开笔墨,突然听到一阵婉转的江南词调。熟悉的唱词一字一句,敲着她的心扉。她不知所措,摇着木车跌跌撞撞,一路来到阁子外,轻掀门帘的是一位江南姑娘,虽然迟画看不见,也想象得出这唱词人的温婉。

那姑娘看她一脸若有所失,露出浅浅笑意:“姑娘也喜欢这阕《思远人》吗?”说着便又轻哼了几句——“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而后是一声轻叹:“只可惜,远人向来思不得。”

迟画的眼眸里,一阵波光流转,最终还是颔首垂眸,摇着代替双腿的木车,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来则来,去则去,远人思不得。罢了罢了,她这样安慰自己,露出一个苦笑。木生于尘土,长于尘土,她家在临安,所思在临安,情亦在临安,如今还是回去吧。

归路一程,此去复迢迢。

三年后的临安经历了战火的洗劫,如今已焕然新生。前朝亡了,新朝兴起,战后的临安城更加繁荣。三年前那场战事惨烈凶险,至今让人心存余悸,而关于前朝守将叶书辰的事,更是被说书人编成了话本子,街头巷尾不断传说。

她隔了三年,再次踏上这片繁华故土,轻声喟叹。自此,临安城多了个卖字为生的盲女。

那日路过巷尾茶楼,说书人醒木一声休,又讲起了前朝那桩旧事,说临安守将诈降叛军,约以烟火为信,里外相合拼死一战,只可惜前朝气数已尽,援兵迟迟不来,一城兵士全军覆没。那忠烈之心的将领见回天乏术,于城墙上一刎殉国,落在漫天火海里,连尸骨都不剩。座中人皆唏嘘感慨。

唯一人怔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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