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最美年华随酒饮下

2015-05-30 10:48顾素玄
传奇故事(上旬) 2015年10期
关键词:唐婉钗头凤沈园

顾素玄

也许,只是昨夜的一场杏花雨湿了她的心,她凝坐轩窗,想起一些仿佛很久以前的事。

那还是青春年少时,她家虽不是钟鸣鼎食,但也算书香门第。她从来都是旁人口中知书达理的好女儿,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一唐婉,温婉静秀。

女儿家最怕的便是嫁了个不如意的郎君,在家时千好万好,可错嫁的这一个不好,便足以让一颗珍珠变成鱼眼珠子。但她似乎很幸运,与表哥陆游青梅竹马,两家原就亲近,都愿亲上加亲,于是一拍即合,定了这场姻缘。

婆婆唐氏本是她的姑母,一直对她呵护有加,婚后她与陆游亦是琴瑟和鸣。这场姻缘里,她过得很幸福。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和美就渐渐离她远去了。陆游的感情未变,变的是唐氏的态度。她在唐氏眼中成了整日与丈夫儿女情长的妻子,是她的不守本分让陆游荒废了学业,减损了志气,更重要的是,她—直未生儿男。

一开始,唐氏对她只是指责训诫,但情况未有任何改善,她终于忍无可忍,命陆游休妻。

父母之命大过天,陆游无力抗争。他起初还不甘心,悄悄将唐婉置于别院。然而暗藏并不能过一生,唐氏发现了他的秘密,为他定了另一门亲事,生生斩断了他的奢望。

唐婉终是回了娘家。梧桐月照,露冷夜寒。一开始,她也不知这相思苦,要用多长的时间来负担。很快,唐家也为她寻了一门亲,是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士程出身名门,饱读诗书,且丝毫没有嫌弃再嫁的唐婉。他懂她,怜她,体贴她,希望用柔情去填补她心里爱情的缺口。

这么多的真心与诚意,她都感受到了。她感激且敬重,日复一日间,往昔如云淡,当初心里的苦与无奈开始模糊,那个缺口似乎也真的补上了。以为日子就这样,她重拾一份爱,从此与旧人咫尺天涯,了无瓜葛,于是她试图放下心头说不出的一丝空白,在这个春天,与赵士程去沈园赏景。

沈园里舂水绿依依,杨柳青如故。同样到沈园遣怀的陆游正叹息春光,忽然就看见对面携手而来的两人。

人生何处不相逢。然而对面数步,却如屏障千里,他说不出其中酸苦滋味。哪怕曾经有过那么多对于重逢的描想,如今不期而遇,他也只能远远看着,看着她与赵士程双手紧携,而他依柳独坐,邀花同叹。

唐婉也看到了他。本以为天南地北相思绝,可偏偏又意外相逢。身为他人妻,她此刻是眼不能瞅,泪不能流,步也难走,话难出口。

她能做的,只是备下一杯黄滕酒。宋代的官酒以黄纸为封,黄封的酒皆是美酒。酒美,奈何世间多碎裂,情意不完美。所有的情意,所有的哀戚与无奈,都在这最后一杯酒里。

酒水入杯作响,声声贯耳,敲醒了她沉睡多年的记忆。曾经他们含泪告别,情到深处无言诉时,也说过“百年为期”这样痴傻的挚语山盟,以为还有重逢与再续。现在想来,百年已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约了。这辈子,她生不再是陆家的人,百年后亦难为陆家的鬼。

在清亮的酒水里,她终于看透爱情善意的谎言。以往隐藏的那点盼望与期待,不过红尘迷醉一场梦,递出这杯酒,就该醒来了。

酒被摆至陆游面前,他看着它呆愣片刻,随即一饮而尽。这一饮,他饮下了所有盼想、等待与绝望。初时,他还盼着母亲能回心转意,允他接回唐婉,盼着有生之年还能与唐婉再续前缘。日夜流去,他以为他熬得过,可是在得知唐婉再嫁的那一瞬,他突然觉得光阴漫长得流不动了。那时他多想去质问她,为何他们多年相知抵不过不得已的分离,想去打探她生活得如何,赵士程待她好不好。

他想做很多事,可是又怕见她。哪怕时至今日,他能做的也只是隔着这一杯酒,自顾凭吊己身的哀楚,以及写下那首流传千古的遗爱之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沈园偏多无情柳,落絮满地,沾泥总伤怀。总有许多事是不可碰触的伤。伤在最深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他皆无从与人说。

不能说的都留在了心底,这杯酒是两人对爱情的无言。只是一杯酒尽,便是两样命运。她送来这杯酒,从此便与过去一刀两断;他饮下这杯酒,却永远与过去一起画地为牢。

她是真的断得干净,之后不过数月便郁疾而逝,香消玉殒。或许,那时在沈园她就已有预感,要把这性命与酒一起送出。那么多年的压抑、辛苦、眷恋,都借着这杯酒清理彻底了,只是薪尽火灭,情去人枯,她清理情感的方式便是把自己生生剥离出有记忆的世间。

得知消息的陆游此时才知,她遣人送来的酒,其实是她的割,她的断,断肠蚀骨。

陆游在沈园写下《钗头凤》时,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转瞬就过了四十载光阴。彼时唐婉已逝去多年,他触景生情,留下两首名为《沈园》的小诗。五年后,他又题诗“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可小序却云:“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

读之怅然,也不知是否真的除尽了妄念。

75岁时,陆游旧地重游,他那样怀念她,为她落笔“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终于只能是让爱成为往事。81岁时,他的身体已不能行,仍在梦里行至。醒来后,几多悲凉与无奈:“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辞世的前一年,他颤颤巍巍地又去了一次沈园。沈园里花簇如锦,只是不见当年人。月色郁郁,几多苍凉。这句诗一定是他说给自己听的: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有时真觉得这一生太漫长,以至于走着走着就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当年一杯黄滕酒,入了陆游的愁肠,化成他心里的结。他不是想不明白为何相爱却别离,他是想得透却放不开。他所珍惜的那段情,那个人,是他生命,里的皎洁白光,浩浩余生意犹未尽,伴着他从天光初明,到霞色染透。他放不下,做不到关上门挡住光。

所谓智觉容易,情觉却难。做不到薄情,便只能痛。有时真羡慕唐婉,早早辞了世,将无期的相思全余给陆游一人饮尽。年少的分离成了一生的遗恨,但最美的华年却亦是年少。那锦烟微岚的时光,沾满了彼此的身影与笑语。

而今旧人不再,旧事难逢,没了爱恨纠葛,心亦空了。不如当时园中酒,至少,还见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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