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枕水里的少年郎

清若

编手札

南唐像是停泊在柔婉月色中的小舟，在一江春水中漂泊。我们不知它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方，它就那样唱着清丽的小词，随水而逝。这一叶扁舟上，我们大都记住了李煜，却忘了那个枕水而眠的冯延巳。人们说他是位极人臣的权相，是不尽其职的庸臣。但我们还应记得，他的词清淡悠长，更胜国色，他的词集《阳春集》，写尽春风十里，歌尽人间惆怅。他是与李煜比肩而立花间的南唐词人。

——沐九九

不过是个寻常的朝阙日。已是暮春时节，然而天还总是阴晴不定，仿佛在昭示什么。冯延巳极目远望南国河山，暗叹一声，抬脚向大殿走去。刚和同僚点头致意，大殿上就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国主驾到！”

听闻此声，冯延巳不疾不徐地率领群臣跪拜，宝座上的李璟面沉如水，拿出几份奏折，抬眼示意身边的近侍拿给他们看。

他怀着忐忑的心情翻开奏折，入目处尽是弹劾“宋党”之事，心惊之余，悄然抬头看李璩，宝座上的人依旧是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可目光却灼人。他心中顿时惶恐不已。相处多年，以他对李璟的了解，此刻的风平浪静，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果然，不消片刻，李璟威严的声音吓得他们战栗不已，“众卿家，可有什么话说？”

他们立刻跪了一地，大喊“臣有罪”。然而李璟只是冷笑一声，并没征求他们意见，直接历数“宋党”之罪。他听着听着，心已跌落至万丈深渊。他知道，自己作为“宋党”的领军人物，是在劫难逃。

这几年，他和宋齐丘等人结党，一直与孙晟、韩熙载等人明争暗斗着。因为李璟对他的信任，他—直觉得自己占着上风，万不会有覆没的一天。可事情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发生了，以致他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浑浑噩噩地走出大殿，看着昔日对自己奉承有加的同僚们个个如避瘟疫的举动，看着反对党们个个得意的表情，他心如死灰。还未走出宫门，便看到急匆匆赶去宣旨的公公往各府去了。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刚进门，便听下人来报说国主已下令赐死同为“宋党”的两个大臣，他想，接下来恐怕就轮到他了。

良久，他斟了一杯清茶以图暂缓心神。他还未想出什么良策，便见宣旨的公公手执诏书而来。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吗？手中的茶杯碎了，一地，他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诏书，没有赐死，也没有圈禁，国主只是找了一个贬损仪制的借口，将他从左仆射平章事贬为太子太傅。他自嘲地笑了，主上还是信任自己的。他想起那年，正是鲜衣怒马少年时，二十出头的他因才华横溢，为先主李昂所赏识，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李璟——那个掌握自己生死荣辱的人。

彼时，李璟是吴王，亦是元帅；他是李璟的知己，也是掌书记。他们虽身份不同，但彼此惺惺相惜，平等交游，外出打仗也好，游玩也罢，他总伴随在李璟身侧。那时他们不过是少年郎，心无间隙地相知相交，哪怕隔着身份和地位。然而，是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不再以朋友相待，不再心无隔阂？

大概就是从李璟登基为帝开始的吧。

李璟成为南唐中主后，左手握着一国命脉，右手握着万民生死。而他也在李璟的提拔下，以布衣之身一路走来，短短几年便入朝拜相，位极人臣。可是，他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从此，他一身荣辱尽在君主手中，翻云覆雨间，他便从—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成了一个手无寸权的太子太傅。

太子太傅。这一生，他都不停地在和这个官职打交道。他四次拜相，四次被罢相，一生来回奔波在宰相和太子太傅之间，最后终于在58岁那年官终于太子太傅。

不得不说，他这一生真可谓阴差阳错。他明明是时光枕水里一个长于诗文的少年郎，天生更适合当个骚人墨客，流连于碧水青山间，作清词丽句，将一生才情尽付诗书。然而，他偏偏不甘于身居下位，不甘于腹中才华被历史洪流湮没。于是，他走出书庐，步入尘世，渴求被明君看重，实现他的政治理想。

他的满腹才情不曾辜负他，他如愿以偿地以白衣之身被李异选中，被任命为秘书郎，又奉命与李璟交游，只是他不会想到，从此以后，便开启了他阴差阳错的命运。后来几次被迫远离庙堂时，他终于明白自己更适合当一个诗者。也许是为官场生活所累，也许是真的厌倦了，他再次执笔，百般努力地想要挽回昔日他身为诗者的光华，他用心教授李煜，也用心创作独属自己的诗词歌赋，为后人留下了一部《阳春集》，而他也因才情留名于世，但历史终归不是十分认可。

每每提起他，即便是正史，对他的才华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几句，更多的是他的“丰功伟绩”，都说他明明不具备丝毫政治才干，却身居高位。这也罢了，可他不但不思报国，还成了南唐一代奸相，仗着帝王宠信无所顾忌，不仅结党营私残害同僚，还一度掀起南唐历史上的两党之争，致使山河破碎君主被辱，就连当时的百姓也称他为“五鬼”之首，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盼着他落马的那日！当真是个千古罪人。

然而，直至最后，他生命里残余的那两年，也没人太过为难他。他这一生，不期与政治相遇，一生都在宦海中浮浮沉沉，终究模糊了那个诗意盎然的少年身影。

时光枕水里，他长身玉立，风华绝代。哪怕李璟曲宴内殿时，因嫉妒他诗文写得太好，站在高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质问他，“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而他也从容应对着，“安得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之句。”即使政敌百般嫉恨看不惯他，也不得不佩服他在诗词上的造诣，不得不由衷感叹他的词句：“鸿笔藻丽，十生不及君；诙谐歌酒，百生不及君。”

可是，当人生阴差阳错时，他就这样过了一生。

然而，我只愿他，也只信他，始终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于卷卷诗书中，浅浅吟唱着，“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