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吐韵，一字一相思

牧流桑

那天正是七夕佳节，姑苏城内一片灯火辉煌。所有人都沉浸在欢声笑语中，没人注意到一户不起眼的院中传来一阵婴儿啼哭。

虚弱的母亲抱着刚出世的婴儿会心一笑，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呢。母亲的指尖轻抚婴儿细嫩的脸庞，为她取名为素素，薛素素。希望她能于万众喧嚣之中保持一颗素心，安静平淡地过完一生。

窗外弦月高挂，笑语欢腾，一个母亲用最诚挚的爱意许下对女儿的期盼。她却不知，不管倾注多少深情，愿望到底只是愿望，如一纸薄笺终究承载不住命运的洪荒。

岁月无情，变化无常，上一秒还是三月春风温柔拂面，顷刻便成了三九寒风凛冽刺骨。蓬门小户虽不富裕，到底是个温暖的巢，家人们在巢中温情相拥，一起面对外界的风雨更迭。然而一夕之间，家道中落，大厦忽倾，彼时的巢被岁月摧残，分崩离析。那时薛素素年幼，甚至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那段随母亲颠沛流离的生活。

过早经历世事人心的熏染，使得她幼小的心灵变得敏感而早慧。相依为命的母亲成了她的全部信仰。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像藤草，内蕴坚韧，却要依附男人生存，否则世道的枷锁便会使她们迅速枯败消亡。

母亲改嫁，她孑然一身游走在金陵一带，成了当地有名的歌妓。

自幼浸沐诗书，加上天赋异禀，烟花之地竟成了她绽放才华的沃土。工诗词、擅书法、画兰竹、操琴韵、通棋艺、懂箫谱、善刺绣…一她被时人称作“十能”，俱以为奇女子。

那时的她好似一枝初露尖角的清荷，黛眉横扫，鬓发如云，姿容姣秀俊雅，令群芳失色，更兼个性旷达疏朗，不拘小节，真真是世间绝妙的女子，一时引得诗人名士争相追捧。本就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又被大家众星捧月地追慕，她自然也抬高心气恣意了些，也曾一曲红绡醉今朝，博得风流公子共缠头；也曾月夜香尝花下酒，拼却醉颜红；也曾一笔挥就花卉白描，引得满堂喝彩……

那双晶亮的眸子总是透着一股不同于同龄女子的慧黠老成，光华流转，顾盼神飞。只是偶尔，它们也会在夜深人静时黯淡下去，冷静得出奇，却又流露出忧伤怅然来。

“谁怜花烛橪，自与酒相亲”，“此时身与世，总是别离情”，她对自己的处境看得分明，一针见血。彼时的心境，只有她自己懂。

不同于一般女子，她已于浮华处看透人心。灵魂有了高度，她却选择用平静无澜的心态去看待世间百态。或动或静，或应酬或独居，她总能保持一颗素心，清醒而冷静，一如当年母亲对自己的期盼。

夕阳渐沉，远山青郁，鸟鸣高树，无客来扰。翠竹下她独斟几杯薄酒，看鸥鸟自来去，醉颜酡红，写下“香尝花下酒，翠掩竹间扉。独自看鸥鸟，悠然无是非。”一句“悠然无是非”让人蓦然生出敬意，于烟花柳巷竟能保持这样的心境，无怪众人为之倾倒。

只是这样的日子寂静而空旷，漫长的孤寂如洪荒巨流，让人在苍远的空白里开始对许多事物有所期待，譬如爱情。

月下花前白饮自酌，柳岸溪畔茕茕独立，一个人的风景总是略显萧索。她渴望漫漫长夜不再一人孤守，能有一枕臂弯将她轻轻揽过，为她驱散梦魇；她渴望凄凄风雨不再_人苦撑，有一柄油伞将她遮盖，为她挡住艰辛苦难。尘世无常，她已遍尝辛苦，将人生最后的期待化作对爱情的希冀，总也不算是奢望吧！

她的愿望一如她的诗，浪漫而直接。那个年代，秦淮一带名妓层出不穷。宁愿相信这些历史留名的女子前世都是一只飞蛾，游离于世俗规矩之外，在世人狭隘的眼光中大胆追求一种名为自由的东西。扑得对了，就觅得了桃花源，从此惬意悠游；扑得不对，就撞进了火堆，顷刻香消玉殒。薛素素便属于后者。

她最初嫁与一位李姓将领做妾，不曾想圆满生活还未开始，就被外力横插一脚。这外力便是彭宣慰使。此人无赖好色，仗着一个虚职横行霸道，企图强占薛素素。哪知薛素素宁死不屈，最终彭宣慰使不再纠缠，彻底放手。但她的爱情也宣告终结。

薛素素在爱情之路上不断求索，仍渴望着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出现。百无聊赖之际，她喜欢写诗抒感，于绣帘开处临窗而坐，纤指执笔游走于红笺之上，题下精致的诗句。

也许只是写给心中完美的良人吧，幻想他在远方，正向自己慢慢走来，走过萧瑟的凉秋，落雪的寒冬，终有一日，他们会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相遇。

诗成凭寄予，一字一相思。一次次的真心托付，换来一次次的希望落空。直至嫁给才子沈德符后，两人意趣相投，甚有默契，时常吟诗作对，操琴谈韵。举案齐眉的日子让薛素素认定了陪自己细雨夜话的沈德符就是心心念念的良人。

奈何天长日久，沈德符本性暴露，整日捕风捉影，疑心极重，总是对小事穷追不舍。两人的感情在互相僵持中消磨殆尽，很快画上了满含叹息的句号。

而后的薛素素，人生依旧颠沛辗转。她中年之后开始长斋礼佛，避世出尘，数次改嫁，都碍于曾经烟花女子的身份，皆不得善果。晚年的她生活艰辛，被迫嫁给一位吴姓富豪，几年后在其后院一处偏僻矮房中悄无声息地离世。

红颜易老，岁月倏然而逝。薛素素的人生宛若烟火，或有绚烂一时，但终究难逃尘埃落定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