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

王俊

阿秀18岁了，模样秀气，水灵灵的，随意的便能拧出一把水来。

有一天，小镇驶来了几辆军用大卡车，卡车上是清一色的帅气男兵。裁缝店里学裁缝的姑娘们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大家羞答答地都跑到车子旁边，捂着嘴乐。阿秀靓丽的长相，在众人中鹤立鸡群，引得兵哥们看痴了眼。

自从小镇来了兵，闭塞的小镇格外热闹。一来二去，阿秀认识了一个广东的兵哥哥。两人互生情愫，铁路修好了，两人的情感与日俱增，暗暗地私订了终身。

再说阿秀的大哥，好不容易有人家看中了他，但是女方家提出条件得换亲。

那天，老母亲泪眼汪汪地拽着阿秀的手说：“秀啊，你大哥老大不小了，娘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大哥的婚事。我们省吃俭用地供你读完小学，又让你学裁缝。现在，是你该报答家里了。今天有媒婆带姑娘上门，你哥相中了人家，可人家提出换亲，让你嫁给她家的弟弟，姑娘才答应进我们的家门。”阿秀听到此，心底像是盘踞了一条青蛇，薄凉薄凉的。她放开母亲的手，哭着说：“姆妈，我不要嫁人。等我手艺学好了，我赚钱给大哥娶亲。”老母亲深深地喟叹，抹了一把老泪：“秀，娘也舍不得你嫁。可是娘的身子骨怕等不到那天，你就可怜可怜娘吧。”阿秀的母亲扶着门，佝偻着身子决然地去找媒婆。

婚期火速地定下来，阿秀的母亲防备着阿秀，把阿秀锁在房间里，一日三餐叫人送进房，房门也不准阿秀踏出半步。阿秀心急如焚，她不知道那个广东兵哥哥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如何找人传信出去。不眠不休地想了几夜之后，她向家人提出要去小镇置办新婚的嫁妆。阿秀的母亲以为她想通了，便叫上阿秀的二嫂，也就是我的姑姑陪阿秀去镇上。

姑姑和阿秀到镇上，阿秀把姑姑撂在商店，撒了一个谎话，偷偷摸摸地溜了。阿秀飞奔着找到广东兵哥哥，数日不见，两人都瘦得不成形了，真的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广东兵哥哥伸出宽大的手掌擦拭阿秀的泪水，沉吟片刻，咬着嘴唇，像是下了一个惊天的决定：“阿秀，我们一起回广东吧。反正铁路修好，我们也该回去了。”阿秀蒙了，去广东，那是一个怎样陌生的地方。阿秀还从未走出过小镇，她的心里忐忑不安，私奔是一个多么大的罪行，会令家族蒙羞，自己只怕一辈子都回不了家。阿秀低着头，她难以抉择，一面是亲人，一面是深爱的男人。阿秀松开兵哥哥的手，嗫嗫喏喏地回答：“让我想想，你买好后天的火车票。如果我不来，你就不要等我了。”

第三天是阿秀的大喜日子。

阿秀穿着一身红艳的衣服，愈发地娇艳如花。爆竹“噼里啪啦”地响，酒席上桌，人们一直闹到晚上，渐渐地少了。阿秀掐准时问，在暮色的遮掩下，偷偷离开村庄，拼命地往小镇的火车站跑……

阿秀从此远离了家乡，她寄回来的每一封信，家里人看也不看一眼，就偷偷地烧了。阿秀的母亲为此抑郁去世。家人瞒着消息，谁也不告诉阿秀。

20年后，阿秀荣归故里。当年青涩的阿秀变成了一个风韵的女老板。阿秀开着小车，她提着一袋袋的礼品，挨家挨户地发红包。那个广东兵哥哥赔着笑脸，“中华烟”递上，还帮人点上火。乡下人淳朴，一笑泯恩仇。临走，阿秀将村里沾亲带故的村民都带回广东。到了年底，从广东回来的村民背回一沓沓钞票，阿秀的形象顿时高大起来，人们连连夸耀阿秀当年有远见。

所有的这些，只是一个耳闻。我见到阿秀本人的时候，已经是1998年。1998年，我寄住在姑姑家。姑姑一家凭借阿秀，在城里盖了新房。那年，有两个女儿的阿秀，回到姑姑家躲生儿子。我们一家三口借住在姑姑的四楼，姑姑腾出三楼的房间，拾掇了留给阿秀。

阿秀回来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江南的夏天，燥热。阿秀忙着添置房问的用品。连着几天，我们虽然住在同一栋楼，却是不曾谋面。

第三天，大楼热闹异常。搬冰箱的，装空调的，来了一大群人。喜欢安静的我们远离了尘嚣，关着房门看书。晚上，表妹来四楼，拉着我们下楼。姑姑二楼的餐桌上，摆满了菜肴。阿秀和姑姑在厨房忙碌着。她的小女儿三岁左右，和我的儿子一般大小，咿咿呀呀地学着说话。阿秀长得确实美丽，四十岁的年纪，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要小十几岁。她的浑身充溢着职场女人的成熟气息，举手投足之间不同于普通的女性，而她的身上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如同少女一般纯洁。她生活在俗世中，却又那么地不落俗套。

晚饭后，阿秀拉着我走进她的房间，阿秀坐在床边低低地说：“青儿，楼上太热就下来和我们一起睡，房间装了空调，更凉爽。”1998年，我刚刚从乡下到城里，对于空调之类的字眼，不亚于书本上生涩的词句。我心里明白，阿秀说这些不是向我炫耀什么，而是一个长辈对小辈的疼惜。

那一个暑假，阿秀经常拉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躺在房间里说些体己的话，我们两个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之交。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灰暗，和外子初进小城，一无所有，两人疲于适应新的环境。阿秀听了我的怨言，笑着说：“青儿，大道理我没你懂得多。可是毕竟我的年月比你大，阅历比你丰富。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听。聋哑的人和瞎子一起问上帝：‘什么是幸福？上帝叫聋哑人告诉瞎子答案，聋哑人说：‘每天听到悦耳的声音是幸福。上帝又让瞎子说幸福，瞎子说：‘每天看到花开花落是幸福。最后，聋哑人和瞎子都幸福地默默走了。”阿秀说完故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恍然大悟，什么是幸福？幸福就是珍惜眼前的一切。

阿秀的丈夫极想要一个男孩，男孩是继承家族事业的接班人。我劝阿秀，一切皆是定数，强求不来。阿秀苍白地笑了笑：“如果不是男孩，我就引产，从此不再生孩子。我学瞎子和聋哑人生活，一心培养女儿。”

阿秀怀孕六个月到医院做B超，不幸一语成谶，阿秀流着泪引掉了小孩。

一个月后，阿秀收拾好行囊，说：“青儿（我的乳名），我们都要和聋哑人、瞎子一样幸福。”我用力地点头：“我们都会幸福的。”

是的，一个心存珍惜的人，有什么理由不幸福呢？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