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性

2015-05-30 10:48许冀鹏
阳光 2015年10期
关键词:化肥厂小叔小海

十多年前的事吧。

因为快过年了,我回老家看母亲。

母亲话不多,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就更少说话了,除了事务性的应答之外,母子之间没有交流的话题。我问一句,她答一句,不问就不开口。倒是和小叔之间有话说。

好像是捂雪天,天黑得比平日似乎要早一些,疯狂吼叫了几天的老北风也停息了,感觉不太冷,我早早地吃过晚饭,端着茶杯,踱步来到小叔家。铁锈色、双扇对开的防盗门,非常夸张,几乎占了半面墙,还有些拒人千里的意思,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除非是单位或厂矿企业,住家户即使房子盖得再排场,也都使用木质的门窗,涂抹上桐油,连油漆都不用,保持原木的本色。难道小叔也虚荣,用这种摇旗呐喊的方式在唱空城计?在摁门铃还是直接敲门的问题上,我居然产生了选择的犹豫,觉得摁门铃有些外道。最后还是敲敲门,是小婶开的门,小叔已经睡下了。

小叔,睡得这么早?

小叔披上棉袄,有起床的意思,但动作并不利索,看得出他是不想起来,我顺着他的意思让他别起来,他也就靠在床头,用手拍拍床沿,接过我刚才的话说,天冷呗,这个死天。你坐。

我找来一只小方凳坐下。小婶拿过来一只热水瓶,朝我笑了笑,但我觉得笑得有点儿勉强,只是嘴角咧咧,是硬挤上去的。她要给我的茶杯续水,我匆忙站起来,接过热水瓶,问小叔的茶杯呢?

喝茶既是小叔多年的习惯,也是一种象征。但今晚小叔偏说喝茶晚上睡不着,有些怄气。小婶边找茶杯边说,大侄子回来了,你俩人说说话呗。我一听这话,明白不是两口子生闷气,感觉就放松了很多,说话也随便了,故意朝小叔的脸上多看了一会儿,一惊二乍地说,小叔还是老习惯,喜欢喝浓茶。

厚玻璃,硬塑料盖,一看就是那种罐头瓶子,恐怕是他那个代销店的副产品,算是自产自销吧。那时候流行这个,商家聪明,吃完了罐头,可以当茶杯用,因造型很对胃口,我也买过好几个,但就怕开水,一不小心,要么是中间炸了,要么是瓶底裂了。那时候就是这样,一切都很花哨,但一切似乎都很没有把握。小叔的茶杯又粗又高,小婶的手大,仿佛不是抓茶叶,而是从箩筐里抓菜下锅,一把放进去,茶叶差不多堆到茶杯口了,几根茶梗甚至露出来。泡出的茶水还不苦死人。但他们俩都习以为常,我知道,小叔的口味越来越重了,也许他是要用这浓烈的茶水的苦味来冲淡心中的苦闷。这一阵子,他老说糟心,烦透了,我也替他着急,自己的事、孩子的事、房子的事,哪一件都是悬在半空里,摇摇晃晃的没有着落,但我又没能力替他分忧,打算过几天就回单位,今晚既是告个别,也是说些闲话,替他分分心。

我倒上三分之一的开水,摇晃一下杯子,让杯子均匀受热,再倒满水。滚开的水倒进去,是一种乐呵呵的颤抖的闷响,一股热气在茶叶的翻滚中袅袅上升,浓烈的香味四散开来。我趁机掏出一包未拆封的香烟,“红旗牌”,徐州产的,绿色的包装纸,很新奇,很抢眼。说实话,那时候,我很虚荣,总觉得徐州应该是个大地方,总想通过标新立异来稀释自己的无能,反倒尽显得花里胡哨,大事上一件指望不上。比如,上午我曾到小叔家来过一次,当时,小叔正在他开的代销店里坐着发呆,见到我,顺手从简易货架上拿出一包“渡江”烟。这是一种低档烟,但在乡下也算过得去。我一抽就断定是假烟,味道不正,甚至带着一股子邪劲儿,烟灰像柴草灰一样的焦黑。这烟不能吸!我看看四周无人,忍不住对小叔说,这烟可能是假的。你怎么进了假烟?

假的?小叔狠劲吸了一大口,像是在品判,但还是不置可否地说,不会吧,是从烟草公司进的。忽然,小叔眼睛一瞪,声音像是在吵架,老子一个下岗工人,老子有什么可怕的!

我一愣,几乎不知所措。

来的时候,母亲就提醒过我,说你小叔现在脾气变得不知有多坏,大家都躲着他,大小干部都怕他。按人头划分宅基地,他硬是多占了一半,一楼就盖了六间。一说就说他是下岗工人,都有点儿蛮不讲理了。开个代销店,什么手续都没有,还是以下岗工人做挡箭牌,跟公家吵了多少次架,又蛮横又耍无赖。我说,也难怪,他是在赌气。母亲说,赌什么气?两口子还偷着信佛呢,哪有信佛的人还这样蛮不讲理的?

正在一旁缝缝洗洗的小婶抬起头来,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真是钟馗开店,鬼屌不上门。这是大侄子,要是外人,谁理你这一套?人家开店讲究的是和气生财,他开店好像是专门得罪人的;人家开店赚钱,他开店还不够自己吃喝的,又是烟又是酒。世上少有,天下难擒……

我想坏了,这下戳了马蜂窝,小婶攒了一肚子的愤懑找不到发泄口,这下逮着了,不定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要是两口子打起来,我倒成了罪魁祸首了。等事情平息下来,两口子讲和了,小叔还不知怎样褒贬我,比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煮饭不加水——干烧,等等,对于习惯迁怒的小叔,这些话完全会说出来,而且张口就来。

我连忙挤出笑脸,装作毫不介意的样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国家有政策,对下岗工人照顾,鼓励下岗工人再就业。小叔能够开店经商,就很了不起了。你看,连名字都有了,“下岗工人代销店”。既然是经商,还不得先交点儿学费?

哎呀,快别说什么名字了,又败兴又难听!才开张就下岗了。他这叫经商?人家都笑掉大牙。

这个名字确实不雅,我曾想让小叔换个名字,但又怕他怪我多事,这么个稀稀拉拉的鸡毛小店,也不是我掉书袋子的地方。再说,之所以取了这么个寒碜而直白的名字,很可能是小叔在跟谁赌气而有意为之,或者是个挡箭牌。因此,我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对小婶说,小叔一向抽烟喝茶,你能舍得叫他一下子都断了?要是没这个店,不还得花钱?

小婶刚要张嘴,小叔一个凶恶的眼神递过来,只得叹了一口气,低头不语,继续干自己手中的活计。

场面很尴尬,正好母亲喊我吃饭,等于给了我一个台阶。

上午那点儿不愉快,我想趁走之前尽量消弭一点儿。

小叔要起来,我说天冷,也没啥事,坐一会儿就走。小叔坐到床沿上,抓过被子的一角盖在腿上,又将后面的被子攥成一堆掖到身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一声长太息,完全是从胸腔里出来的,五脏六腑在颤抖,身子在颤抖,连架子床似乎也跟着摇晃。我心里一悸,这已经完全不是过去的小叔了,不是白天的小叔了,彻头彻尾地换了一个人。以前的小叔,从来都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黄连、苦瓜里也要挤榨出糖稀来,总是大言不惭,嘴上的硬气响当当的,比阿Q的精神胜利法要理直气壮得多。

在卧室里的小婶匆忙出来,步履匆匆,裹起一阵风,又从厨房出来,手里搬着煤球炉,放在床边,将下面的通气口拽开一指宽的缝隙,上层蜂窝煤的圆孔里飞出几粒火星,几朵火苗探出头来,柔弱地闪动一下,又缩了回去。小婶的表情木木的,掩饰着无限的心思,嘴角咧咧,终于还是没说什么。小叔眼光平静了一些,语气也平和了不少,一个柔和的眼神过去,小婶返身拎出茶壶,放在炉子上。

我趁热打铁地说,还是烧煤球好哇,不耽误做饭,开水随时有,冬天,煤球炉搬到哪儿哪儿暖和。还讨好地乘机递上一棵烟,给他点上。

我们家曾经是村庄最早使用煤球的,可以说是一场厨房革命。但现在,灌装液化气都已经普及了,小叔家却在原地踏步,甚至被现代文明抛弃了。我想,这逝去的辉煌能否驱走小叔心头的寒气?

小叔深深地狠吸了一大口,烟头上猛一亮,包裹着暗红色火焰的灰烬蛇蜕一样地蹿出一大截。两股烟柱喷出的同时,也挤出了小叔的满腔怨愤:这个小狗日的!

怎么又骂!骂谁呢?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赔着小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低着头想。哦,他骂的应该是大孩子——王小海。他们父子关系很一直很紧张,小海现在深圳打工,还没回来。肯定是这样。就劝他说,你是说小海吧?他又不在家,快过年了,你骂他干啥?

小叔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气呼呼的神态,骂得更狠,声音更大,过年?他死在外面才好呢!仿佛小海就在身边,仿佛这样就能越过千山万水拧着小海的耳朵让他听见,又似乎是有意识要让小婶听见。我刚要劝阻他,果然小婶在卧室里嚷嚷开了,孩子还在外面,现在没招你没扰你,你骂给谁听?小海现在是吃了喝了,冷了暖了,你知道吗?大侄子都知道,大过年的,你忍心咒他死?我看我们娘儿几个都死了,就留你一个老孤鬼活在世上。

小叔呼地站起来,双脚还没有沾地,茶杯就已经抓在手上,要不是我抢得快,说不定已经砸掉了。他愤怒的眼神扫过热水瓶、煤球炉、板凳等视线所及的东西,每一件东西都可能被他当做出气筒,充满了被砸烂的危险。我先是挡在他的面前,同时抓住他的手,接着把他摁在床上坐下,他挣扎着乱扑腾,眼看我制止不了他了,卧室里传来小婶嘤嘤的啼哭声,他身子似乎颤抖了一下,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虽然知道这一切跟我没什么关系,但还是很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一想,跟我还是有一点儿关系。我要是不来,小叔心头的那股子闷火经过一夜的煎熬、消解,能量都转化成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贴烧饼”,我一来点上了导火索,瞬间爆发了。如此说来,我还是有责任的。重新坐下来,递上烟,给他的茶杯续上水,尽力将气氛搞得和暖一些。小叔的脾气上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像他的其他兄弟姊妹,钻进牛角尖,三天两夜出不来。那时我对人性亲情的体验还只是个一知半解的半吊子,但对水往下流的道理还是懂得一些的,明天就是小年,杀年猪、办年货、娶媳妇,几十户人家的小山村热闹得像个喧嚣的集市。这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朝着小叔的软肋打出的拳头,在外打工的差不多都回来了,与小海一个厂子的邻居的孩子回来说,小海不想回来,连过年都不想回来。

这父子俩,远隔千山万水还能斗气,把一腔怒火烧在一起。不过,也未必,孩子大了,就像离巢的鸟儿,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倒是小叔,剃头挑子一头热,纠结得很,既渴盼着孩子回来,又有些惧怕他回来。毕竟孩子的事,一切还都悬在半空里。他几乎整天都缩在家里,在代销店里发呆,不敢出门,尤其怕看到别人家娶亲的场面。到了晚上,就只有迁怒,生闷气。

小婶还在房里啜泣。小叔刚刚平静一些的情绪又有躁动的迹象。我赶紧敲门进去。小婶正在用碎布头、旧报纸等乱七八糟的小东西往墙角、窗框的缝隙里填塞,以防即将到来的风雪灌进来。见我进来,小婶下意识地背过身去,我知道她是在偷偷地擦眼泪。一床被子盖不出两家人,小婶也像小叔一样,也有一股子不甘人后,争强好胜的劲头,但就像弹簧超过了压力系数,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有些丢三落四的,还想用这种掩饰的动作来维持最后的尊严。我反倒不好开口了,不由自主地也寻找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在后面“堵漏”,反正卧室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俯拾皆是。一般来说,这样的行动会伤女主人的自尊心,但小婶似乎并没有什么难堪,而是纠正我敷衍塞责的动作,看来,“堵漏”已经常态化了,小婶的动作很熟练。砖缝里的砂浆极不均匀,有的鼓出一堆,虽然凝固了,仍然保持着砂浆溢出时的原始状态;有的吝啬得不见踪影,看得出偷工减料时的毫无顾忌;砖块与水泥立柱之间的交接处,要么是咬合错位,要么是根本不搭界;楼板与砖墙之间的缝隙能伸进拳头;尤其是窗户,简直就不能叫窗户,砖头龇牙咧嘴的,不像是等着安窗户,反倒像刚撤除了窗框。这样的建筑质量,已经不是“堵漏”的问题了,我顾不上忌讳,很严肃地说,小婶,这可是住人的楼房,质量第一呀!怎么能……谁知小婶却并不太在意,轻描淡写地回应一句,谁说不是?哎,人家有多少粉面做多大粑粑,来多少客人办多大席面。你小叔那个人你还不知道,一辈子说大话,拉硬屎,光一楼就盖了六间。我插话说,也不好看啊,二楼孤零零的两间,像个碉堡。小婶还是淡淡的口气说,谁说不是呢?谁知他怎么想的。突然,小婶像是有所遮掩的样子,转移话题说,你不会干就看看电视。

一只十五瓦的白炽灯,从楼板的缝隙垂下来,昏黄的灯光大部分都被吸进砖缝里去了,好比冰天雪地里的一盆火,非但感觉不到热量,反显得冷飕飕的。这种冷飕飕的感觉,屋子的主人应该比我还要深刻,我们家的传家宝——一张像小房子一样的大花床,布满镂空的、浮雕的种种花草、人物图案的床顶、板壁不见了,代之以四根竹竿,撑起黑不溜秋的蚊帐,虽不能御寒,却能使人想起夏天的炎热。一台十八吋的黑白电视机,上面居然覆盖着一种手工编织的镂花桌布,显得霸道而又娇气;一台缝纫机显然已经下岗多年,脚踏子上摞着麻袋,面板及面板上面的机器均落满灰尘,一副落魄、被遗弃的样子;架子车的底座、两只钢圈轱辘、胶皮上面的泥土似乎在提醒主人,它们为建设这栋楼房立过汗马功劳,因而十分张扬,被竖放在墙边。余下都是坛坛罐罐、眉毛胡子一把抓的摆设、器物,倒是靠床头的一面墙上,竟然贴膏药一样地涂抹、粉刷了一大块,上面贴着各种奖状,挂着镜框。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小叔的奖状多一些,什么“五好工人”“先进生产者”“劳动模范”,某某煤矿革委会、某某化肥厂、某某县工业局。有点像微型陈列馆,显示着主人曾经的荣耀。尤其是镜框里的一些老照片,让我心头一动,踮起脚尖,一时间似乎眼睛不够用。那些发黄的照片中似乎还有一张是我的,是的,高中的毕业照。我自己都没保存,不知小叔他们是如何发现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将我网罗进去的。照片上的我,傻乎乎的羞赧,青涩的傲慢。我自嘲地一笑,你怎么是这个样子?照片里的我说,你看你怎么是这个样子。不知怎么搞的,一问一答之间,我的心头一热,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种感觉特别舒服,就像见到逝去的亲人一样,陌生又熟悉,怪异又自然,心情格外地放松。我想继续寻找这些老照片,加深这种稍纵即逝,怕再也找不到的感觉,小婶却冷不丁地来一句,要死要死,光顾着这一头,忘记喂猪了。

轮到我背过身去,偷偷地抹一把眼泪,匆忙跟着出来。

都说春雨无声,其实真正无声的是这漫天飞雪。但今晚似乎不是赏雪的时候,我回过头边关门边说,我想看看“小香猪”,小叔没有反应过来,其实,是他曾经告诉过我,老家流行饲养“小香猪”,肉又嫩又香,尤其适合腌制腊肉。猪圈在屋后的厕所边,刚一走近就听见猪哼叫,我一伸头,三只猪得了号令似的一齐爬起来,全一色的黑猪,没有一根杂毛,头小,五短身材,就是肚腩特别大。小婶动作还是那么麻利,一会儿工夫,拎着一桶冒着热气的猪食过来了。我本想说,不知今年小叔杀不杀年猪,我打算买一只后腿带回去,还没开口,小婶就说,开过年就卖掉,能卖上好价钱。我暗自庆幸,亏得没说出来,不然不知有多尴尬。

外面感觉不到冷,出奇的静,静得只有雪花摞着雪花的声音。

心头满是惆怅。杀年猪是过年的序幕,也是掀起的第一个高潮。小时候,我们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到每年杀年猪的家庭之一,后来分家了,小叔家里坚持了下来。渐渐的,家家户户都杀得起年猪了,很多人家从腊月起就开始动手,杀出的猪肉一两也不外卖,全留作自家用,大坛小缸的腌制,口味刁钻的还学会了烟熏卤渍,一座座粉墙黛瓦的小楼,栏杆上吊挂的都是火腿风肉。

可小叔一家养了三头“小香猪”,却只能看着别人磨刀霍霍向猪羊,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感觉明天就该走,免得小叔尴尬,但这漫天飞雪又给了我犹豫的借口,我想尝试小叔式的精神胜利法,折了回来,故作轻松超脱状,笑着说,现在各方面都好了,正规了,春节加班都给加班费,国家规定,春节一个班顶得上三个班,效益好的话,还不止这个数呢。我看小海不回来就是想多挣钱,孩子大了,懂事了。说完,我看看小叔,想知道我编的宽慰话能不能起到作用。

小叔低下头,瓮声瓮气地说他能这样懂事,我死了也能闭眼了。

我一愣,满脸的惊讶。小叔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过分了,似乎要转移话题,看到我放在凳子上的香烟,抽出了一棵,却没有点,而是拿起了香烟盒,眼睛专注地盯着,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说,咦,还有绿皮纸的烟!哪里出的,多少钱一包?

这个问题就有点儿滑稽了,如果不是今晚的气氛,还可以理解成一种不太高明的幽默,香烟怎么就不能是绿色的呢,又不是帽子,让人浮想联翩。

红旗还有绿色的?小叔竟然露出破涕为笑的神情。

这个问题我倒没在意。不就是个商标,不就是个包装纸吗?竟然让他看出来破绽。社会上类似这种情理不通的事多了去了,见怪不怪。我也没往深处想,只要能让小叔笑一笑,倒也算喜出望外。小叔就是这样一个人,六十出头了,有时说的话做的事却像个孩子,叫人哭笑不得,忍俊不禁。我想反诘他,香烟为什么不能是绿色的,又觉得不合适;至于红旗嘛何必吹毛求疵。就删繁就简地回答,不贵,一般化的,徐州生产的。徐州你知道吧,我工作的煤矿就在徐州附近。

哦哦。小叔的情绪又黯淡下来,嘴里回应着,但明显心不在焉,对徐州不感兴趣,对我工作的煤矿更不感兴趣,脸上的表情木木的,香烟夹在指缝里,半天也不见他抽一口,留下一截长长的灰烬,颤颤巍巍、摇摇欲坠的样子,就像小叔满腔的心事,飘忽的思绪。突然,他将烟蒂猛地一弹,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你说,全国那么多化肥厂都砍了,你们那儿的煤矿怎么还在呢?

这个问题让我措手不及。一方面,这个问题很幼稚,化肥厂砍了、倒了,这跟煤矿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说全国的煤矿就仅仅是为化肥厂开办的,化肥厂倒闭了煤矿也要跟着下岗?不是说我对煤矿有多深的感情,甚至把发配到离家千里之遥的煤矿当做坎坷命运的组成部分,但小叔这句话还是让我很不自在,甚至心里有点儿发冷,心想,叔叔毕竟是叔叔,到底隔了一层,言为心声,难道你下岗了也盼着自己的侄子失业?再说,都过去四五年的事了,还翻这个老黄历,纠缠这些破事?如果要是自己的父亲,不仅不会这样说,想都不会这样想。

但我这样的委屈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因为他毕竟见识有限,又被一连串的坎坷挤兑、折磨得迷惘、困顿、不理智,以致说话行事脑子不全乎,他的化肥厂倒了,潜意识里,不独是煤矿,全国的厂矿企业都跟着倒闭他的心理才能平衡,是一种泛论,不是特指。也许,不,完全可以肯定,他的这种迷惘、困顿,已经在心里纠结、盘桓、发酵了很长时间,并且在脑子里培植了一个兴奋灶,只要有一点暗示的引子,就会让他浮想联翩,蓬勃而出。我的出现仅仅为他提供了一个发泄口而已。

这就不能不提到小叔的两次下岗。

第一次是煤矿。煤矿坐落在皖南山区,离我们家百十里路的样子。究竟是怎么进的煤矿,我并不清楚。一开始,他和我们庄子的五个人都只是临时工,相当于前些年的“农协工”,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集体转正了,一个小山村一夜间冒出了五位吃商品粮的国家正式工人,在一个大队乃至整个公社都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大队干部压不住心里的不平衡,拿糖作醋地说,老子们革命十几年,到现在还是泥饭碗!不能便宜了这些个狗日的。迁户口的时候明目张胆地敲诈,他们轮流到五家吃喝一顿还不算,又说必须由全生产队的人摁手印才算数。我爷爷等五人傻乎乎地挨家逐户地找人摁手印,没有一户按的。不是人缘不好,又是大队干部使的绊子,最后五家共同出粮出钱,请全村男女老少共进了一次丰盛的晚餐才作罢。回家探亲时,小叔等五位国家正式职工了解情况后,连呼上当,特别是其中一位读过高中的“知识分子”,牛皮哄哄地说,简直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国家调动工作,还要乡下人摁手印?不像话,不像话。我爷爷等老人倒不觉得上当,这么大的事,请人家吃几顿饭,不算过分。连我也觉得我们村里从来没有那么热闹过,我们家从没有这样被人家高看过。

那年头,当个国家工人的好处是非常现实的。首先,我小叔的婚事省事得就像天上掉馅饼。这话说得有些对不住小婶,但事实就是如此,我爷爷私下说过,简直就是拾来的。我小婶到煤矿跑了一趟,婚就结了,我们家基本上没花一分钱,小婶娘家什么事都给包办了。我小叔是个非常实际的人,又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手木匠活儿,进矿没下过一天井,都是在地面干木工。每年矿上的大卡车到淮南煤矿拉工具,都要在我家门前停下,在邻居们羡慕的眼光下,大家七手八脚地卸下成捆的碎木头,成包的锯末子,当然,更少不了煤球炉与蜂窝煤,煤矿嘛,还能少了煤。我爷爷说,都是煤矿用不着的东西,我小叔也说“浪费了可惜”,其实,我们家一年的柴火省下了不说,里面少不了好东西,有打家具、盖房子的上等木料,还有半旧的工作服、长筒胶靴、铁锨、头,甚至还有铁丝、塑料布等,都是乡下用得着的好东西,稀罕物。怪不得村里人说,一人成了工人,全家都成了工人。

当时,我小叔那个工人当得确实风光,日子过得确实滋润。

“你们当年那个煤矿规模可能不算大吧?”我不知怎么冒出这样的想法,有些没话找话。但也不全是这样,天气、身体、孩子往往是没话找话的首选话题。我见过江南一带的小煤矿,是一次开会,离一处风景区不远,我专门抽空去看的。山脚下有一眼黑洞洞的井口,两条平行的轨道带着弧度从井口爬出来,绞车拽着矿车哐哐当当的出出进进,一排排平房依山而建,杂乱中似乎遵循着某种秩序。煤场被一圈围墙封闭着,但煤的副产品——煤泥矸石还有污水却无人问津,就像打翻的墨水瓶一样,把一幅山清水秀的风景画糟蹋得令人心疼。我的心情有些复杂,有些故地重游的感受,不知哪间平房曾经留下小叔的影子,这么一块劈开山头的切口,难道就是当年横亘在工农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我将小叔茶杯里的水泼出去一些,提起茶壶给他续上。又从厨房里接些凉水,坐在煤球炉上。火很旺,茶壶刚坐上去,里面的水就欢腾热烈地鸣响起来。在这飘着雪花的冬夜里,这种欢腾热烈的鸣响应该能唤起一种“红泥小火炉”的氛围,但小叔显然没有这种感受,他没回答我的问题,却将煤球炉的风门关得小小的,说,喝不了那么多水。现在的煤球贵得很,浪费。

我估摸着当年小叔的煤矿不大。当年我对煤矿的大小没有概念,以为煤矿就是煤矿,比如田里的稻子、地里的山芋、树上的果实,能吃能用就行,管它什么大小。

后来我上学后,家里有什么大事,爷爷常常让我给小叔写信,先是什么铅山煤矿,接着又是小河煤矿,再又是龙湖煤矿,几乎是几年一换,才知道煤矿也有大小之分,煤也有挖完的时候。而这些小叔从来都没有说过,直到有一天小叔等五人突然回家不去了,说是国家出台了政策,江南一带的小煤矿一律关闭,才知道小叔他们所在的煤矿实在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我一直很好奇。当我分配到煤矿工作时,小叔曾经问过一些情况,我说年产量三十万吨左右,小叔就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了。也许,三十万吨年产量的煤矿对小叔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是个巨无霸;也许,小叔对他工作过的煤矿真的没有年产量的概念,一个木工,干好本职工作,到月拿工资,顺便捎点儿边角废料带回家,就足够了,这里的煤挖完了,还有新的煤矿等着他们。

但那个时候还没有下岗这个说法,他们离开煤矿叫集体转业,户口档案全部迁移到本县的劳动局。开始在家等待分配的那段时光,等于是小叔人生的第二次辉煌,今后工作就在家门口了,这对于家眷在农村,本人又顾家的他来说,是再理想不过的事了。恰好遇上农村分田到户,农忙时帮小婶下田干活儿,甚至跟在爷爷后面学会了“用牛”耕田;农闲时没事找事地做做木工活儿,乐得跟着收音机唱小曲儿,真是做梦都能笑醒,把邻居们羡慕得直咂嘴:还是当工人好哇!坐在家里月月拿工资。小叔也不避讳,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充满希望。而煤矿成了遥远的记忆,仿佛童年时期有着些微缺憾的一段快乐时光,间或提及,语气神情似乎是惋惜、呃叹,其实是矫情,炫耀。哎呀,那么多的楼房、设备,那么多的机器,说不要就不要,说关就关啦?

但渐渐的,小叔的语气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小婶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先是小叔最瞧不上的“知识分子”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分配到了地区交通局,不仅单位叫得响,牌子硬,而且身份也由土鸡变成了金凤凰,成了国家干部。起初大家还是将信将疑,小叔更说人家是吹牛皮说大话,一个月后,“知识分子”就将自己的两个近亲弄到下属单位当临时工,舆论马上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表面上,小叔还是嘴硬,说“知识分子”是靠抱女人大腿上去的,似乎很不屑,很不值一提,但这话没有分量,既不能自欺,更不能欺人,“知识分子”的农村老婆死后,再娶的也是个寡妇,但却是个矿上的女工程师,无论如何,这在道义上没有任何可以指责的地方。本来小叔就对“知识分子”有成见,不是说人家假斯文,就是骂人家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有时候简直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听起来都可笑。这一下,人家捷足先登,而且一下子拉开了这么大的距离,仿佛成了小叔的冤家宿敌,把人家褒贬得一文不值。但私下里小叔心里开始打鼓了,既像是唠叨,又像是自言自语,说,讲好了统一转岗,统一分配,怎么会讲话不算数,向一个偏一个呢?

这也许是小叔第一次对自己手中铁饭碗的保险系数开始不自信,但惯性还是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着他,只要三杯酒下肚,就信心十足地嚷嚷开了,老子谁都不找,老子就是不相信,共产党能不给老子饭吃!也许冥冥中要印证他的这番预言的准确性,不久县劳动局的通知就下来了,并且还征求他们几个的意见,一是到县办化肥厂,一是到县交通局下属的公路道班。不用说,一眼看到底,没有任何城府的小叔自然是喜形于色,几乎见人就说,怎么样?老子没说错吧!当问及去向选择的时候,他毫不犹豫且信心十足地说,当然是化肥厂。道班?那能算个单位!

事实上,小叔的选择是错误的。

你当年怎么就那么喜欢化肥厂呀?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清楚,其实是在转移话题,分散他的注意力。但话多了就容易出错,就像树大了就要分杈一样。我嗔怪小叔说话伤人,没提防自己也缺心眼,问的完全是废话。

不仅小叔,谁都没有前后眼,当年,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觉得小叔的选择是对的。这是思维的惯性。那座县办化肥厂离家几十公里,坐落在一座千年古镇旁边。之所以选择在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个紧挨着长江的湖泊,水源有充足的保证,而化肥厂是耗水大户。我回老家时曾经跟着小叔去过那里一次,有点儿印象。应该说,一座县办化肥厂算不上什么,但周围要么是空旷的田畴,要么是平静的湖泊,加上有些残破古旧的小镇作衬托,还是显得很有规模,有些气势,大大小小的烟囱,盘根错节、一眼看不到头的管道,似乎悬在半空中的蒸馏罐、反应塔,确实很壮观,几辆装满大块煤的大卡车威风凛凛地停放在一边。本来十分朴实,讲求实际的小叔也变得自矜起来,虽然只是一个普通的司炉工,但说起话来指手画脚,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这座化肥厂是他家里的可以炫耀的资本,不经意间给我当起导游来。而化肥厂似乎很撑劲,给了小叔足够的面子,我指着那个像瀑布一样哗哗流水、雾气腾腾的冷却塔说,啊呀,这样的不停地淌水,一天要多少水呀!小叔掩饰不住的笑容,大大咧咧地说,我操,反正大湖里有的是水,反正都是共产党的。这句话听起来大而无当,不着边际,我想他准确的意思是,共产党家大业大,化肥厂富足得可以为所欲为,尽管奢侈。好比一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一派生机勃勃的情景,不仅可以遮风挡雨,还可以围绕树干练练拳脚,蹭蹭痒。一同来的小婶也受到感染,指着绵延几公里、一直通到湖边、消失在湖水里的取水管道,两只手比划着说,管子这么粗,闸门这么大,跟个桥涵一样的。虽然有所克制,但夫贵妻荣的味道足得很,浓厚得都有些腻人。

在这样一个大厂子里,小叔一改过去那种吊儿郎当、万事漫不经心的习气,工作认真负责,年年都被评为这先进,那标兵,而且对自己本职工作以外的事也很在意上心。有一次,他说现在的煤炭紧张,化肥厂常常缺粮断顿,到了等米下锅的地步,甚至放出大卡车到数千公里之外的山西去拉煤,损失大了。我顺嘴说了句,我们矿上的煤好买。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他带着厂里的吉普车,千里迢迢地找到我所在的煤矿,说是帮厂里买煤。这个阵势,把我吓了一大跳,更让我焦头烂额,我的个小叔哇,你也太高看你这个侄子了,当时只是随便说说,说过之后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哪有那个本事帮你买煤?再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从小倒了油瓶都不扶,怕求人,万事怕麻烦。小叔一看我的窘相,再看看我在煤矿的处境,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也为自己的莽撞而自责。第二天他们就要走了,晚上我选了矿上最好的一家饭店为他们饯行,也是想借此弥补心中的愧疚。正喝着酒,小叔突然说,其实在这里买煤不方便就算了,早就知道淮北煤不好,山西的煤好,都是块煤,非常适合化肥厂,就是铁路车皮不好搞,你答应过的,一定要帮我弄到车皮。

我听得目瞪口呆,嘴大张着,半天合不拢。本来一句顺嘴皮子的话招来这么大麻烦,差点儿肠子都悔青了,怎么能扯到铁路车皮的事?火车我倒是见过,隔三差五地就能看到车头大冒热气、车皮哐哐当当地进矿拉煤,但只是作为一道风景来欣赏,或打发无聊地看热闹,好比看见天上的明月,眨眼的星星,总不能就叫我飞到月亮上去,摘几颗星星下来吧?我以为小叔喝醉了,不想接这个茬儿,但明显没有喝多少酒,小叔的神态也不像喝醉的样子,思路清晰,语气平和,娓娓道来。我一想,坏了,麻烦大了,简直就是后患无穷。顾不上小叔的脸面了,有些义正词严地申明,我根本、绝对没有说过。小叔不急不躁,语气平静,但坚持、一口咬定,我说了,不仅说了,连时间、地点、要车皮的途径、走的路子,找的什么人都一清二楚,言之凿凿,仿佛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一下子把我罩在里面,开始还想反驳,渐渐的,我自己都蒙了,仿佛我真的说过。第二天送走他们,我私下揣摩,小叔这样无中生有,想必是被逼无奈,他想叔侄二人联手演个双簧,共同找个台阶下。

后来我才知道,我只猜对了一半。小叔说,他先已经给我做过暗示,可惜我急赤白脸地没有领会。他的话是说给司机听的,说给司机听的就等于是说给厂长听的。没有买到煤却能找到车皮,这既是对前一件事的交代,又为今后的事生出了多种可能,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然,小叔说不出这种文绉绉的话,但大意如此。我说,你就不怕厂长真的叫你去找车皮?小叔先是不说话,后来扑哧一笑说,不可能。都是明白人,公家的事,谁那么认真?即使真的叫我去找,我就再跑一趟就是了。跑成跑不成是另一码事,只要厂长知道我对厂里的事上心尽力就行了。

我的小叔呀!不仅将世道人心摸得清清楚楚,而且学会了用心机做事,千方百计、甚至不惜冒险拿自己的侄子做赌注,去接近、巴结讨好领导。而这些正是小叔极为反感、嗤之以鼻的,甚至主动跟“知识分子”断交。是什么力量让小叔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呢?

谜底还是小叔自己揭开的,他是为了孩子,首先是为了大孩子王小海。

说到王小海,就不能不说他那一次离家出走。

王小海离家出走时,我父亲还活着,他托人给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小海跑了,找不到了,你小叔一家人像塌了天一样。我父亲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是只有一种可能——绝望。他曲里拐弯得出的结论是,小海说不定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对于父亲的话总要打些折扣,就像到自由市场买菜一样,一律对半砍价。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小海的事情还是很严重。对小海的秉性我还是了解一些的,别看脾气一上来张牙舞爪的,其实胆小得很,真的闹出事来,就吓得像老鼠见到猫一样瑟瑟发抖。说小海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我都相信,唯独不信他会“想不开自杀”,不仅不会自杀,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但不管怎么说,孩子失踪了,小叔一家人肯定如同热油煎心一样,家里不知闹得怎样沸反盈天了,要不我父亲也不会费尽周折地跟我说这些。情急之下,我想起小学、初中时的同学赵乐天。该同学的父亲好像在县城一个什么街道工厂当个小头头,很会来事,赵乐天初中毕业就招工进了当时全县名气最大、前途最看好的地方国营工厂,叫做“文都滤清器厂”。计划经济时代,这个厂生产的柴油机滤清器据说是著名全国的名牌产品,每年都参加“广交会”,出口世界各地。“文革”后期,还见过“欧洲的一盏社会主义明灯”、越南民主主义共和国等友好国家的外宾来参观访问,弄得全县就像现在看到外星人一样的稀奇。为了王小海上高中的事,我曾找过他,他当时是厂办主任,非常爽快,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办好了。我算定王小海离家出走是暂时的,跑不远,主要是工作问题,把这个问题解决好了,就等于拴住王小海的心了。已经几年没联系了,总是我找人家办事,人家一次也没找过我,但我还是厚着脸皮给赵乐天写了信,很快,赵乐天回信了,滤清器厂不久前倒闭了,他下岗了。但赵乐天毕竟是赵乐天,字里行间丝毫没有悲观失望,说他准备白手起家重起炉灶大干一场。

当然,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尤其是小叔。

酒与茶都是兴奋剂,都能助力开启语言的闸门,但显然,茶的这种功效来得慢。

续了几次水,小叔的茶杯里仍然像浓汤。小叔开始有些兴奋,话也渐渐多起来,先是劝我少抽点儿烟,接着问一些我工作上的事,慢慢话题转回来了,说,你们的煤是用来发电的,能源呗,什么时候都需要。我听了心里一热,显然是在为那句让人心冷的话做注脚,有点儿找补的味道。我想趁热打铁,提醒他,在王小海的问题上他是有责任的,但转念一想,小叔不是个从善如流的人,尤其是在王小海的问题上,他做得并非尽善尽美,没有任何瑕疵。我不想冒险,生怕一不留神,就打落了这片从心头升起的温热,即便是彩虹,我也要让它在我们的心头停留得尽可能长一些。于是,我进一步安慰他,说,小海不回来,该不是谈对象了吧?我说的话,虽然是安慰,其实我也确实是替小叔着急,替小海着急。小海今年大概已经二十三四了,这个岁数在农村已经属于大龄青年,很多和他同年的人孩子都下地跑了。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拖下去就耽误了,很可能耽误一辈子。而且问题的严重性很早就暴露出来了。有一年回家,小叔一口一句“狗日的”,似乎急不可耐地向我倾诉发生在王小海身上的一件事。我听起来非常吃惊,倒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小叔对王小海的态度,简直不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而是对手、敌人。事情不大也不算小。这种事情的发生似乎带有一种必然性。

小叔两口子的脾气都够呛,为人处世都要占上风,兄弟妯娌之间拿强霸道的倒没什么,同事邻里之间再这样人家能让你?磕磕碰碰的事常有,人际关系比较紧张。在这种环境下,小海自然沾染了不少坏习气,比如好逸恶劳,自私自利,尤其是脾气坏,是出了名的。应该说,小海上学的条件比我强多了,一则小海不是读书的材料,二则小叔一家人也根本没有把小海读书当回事(我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记得小叔高兴时曾说过,先将小海招工进化肥厂,小儿子就等着接他的班。有了这种依靠,小海根本无心读书,逃学的事经常出现,有一次有位邻居实在看不下去了,说经常看见小海带着一班孩子躲在一处小树林里打扑克,连学校门都没进,小叔小婶也只是训斥了一番,最后不了了之。倒是小海不知怎么与镇里一班小兄弟玩得不错,直接从粮站买回了质优价廉的米糠,而小婶正饲养着两头大肥猪。小叔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很是激动了一阵子。在他看来,小海不只是买回了稀缺的米糠,重要的是一种能耐,一种社交手腕,甚至将来走向社会的立身之本。不知小叔有没有想过,这种能耐与手腕是否也包含了趋炎附势、巴结讨好的成分?而这些做派正是小叔所嗤之以鼻、不屑一顾的呀!也许,“知识分子” 之类为小叔所憎恶的处世之道,正是小叔自身所缺乏的,因而从羡慕到嫉妒,却以耿直、刚正的状态表现出来,以掩饰这种缺憾。这种酸葡萄心理投射到自己的儿子王小海身上,就变化成甜葡萄。王小海吃下了这颗甜葡萄,也同时埋下了走捷径、靠侥幸、贪小便宜的种子。一旦得不到满足,遇到挫折,就恼羞成怒,迁怒于人,甚至从父母身上找发泄口。

事情不大,过程很简单,原因嘛,在我看来也很正常。大概是小海带着一班小弟兄到邻村看电影,与几个女孩拉扯上了。正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龄,以后,小男孩、小女孩儿之间又闹翻了。近似于港台电影里小太保、小太妹的味道。究竟什么叫“闹翻”了,发生了怎样的过节儿,小叔绝口不提,我也没有深问。据说女孩儿家里后台很硬,在当地公检法都有人,放出风来,又是要逮人又是索赔。小叔充其量也只是个土工人,大字识不了几个,以为有多大的事。本想花钱免灾,但对方更加觉得好欺负,谱摆得更大,要价更高。照讲,小叔家庭条件在农村还算可以,但小叔、小婶两口子过日子都没个算计,有钱了胡吃海喝;高兴了尽着孩子乱花,并没有什么积蓄,事到临头反倒四处借钱来填这个大窟窿。小叔本就是个怕麻烦的人,不把他逼急了,他绝对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人。这次摊上这么个窝滥事,自然恨不能将小海一口吃下肚子里去,骂骂咧咧的事是少不了的。但小海偏偏不买账、不领情,反而怨怪做老子的没有本事。这是大忌,小叔最忌讳、最怕的就是人家说他没本事。以前小叔的脾气属于活火山,随时随地、鸡毛蒜皮的事都可能引爆。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律意识也在不断增强,能够忍耐、包容很多事了,但底线还是有的,那就是不能说他“没本事”。小婶的娘家侄子想到化肥厂做临时工,酒桌上小叔信誓旦旦,好像化肥厂就是他家的一样容易,后来就音信全无,绝口不提这档子事。终于,小婶忍不住了,先是小心打问,后来就明说了。小叔自知理亏,先是往遥远的未来推脱,后来干脆搪塞。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小婶忍无可忍,终于也是火山爆发。女人家爆发起来就是唠叨,车辐条一样的抱怨、数落,哪句话难听偏说哪句话。这一切小叔都忍气吞声地躲过去了,但小婶偏偏骂他癞蛤蟆鼓气——牛皮吹到家了,三口黄汤一喝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跟了这样的男人是倒了八辈子霉。总而言之一句话,小叔没本事,彻头彻尾的无用。就这一句话,把小叔半辈子修炼的隐忍功夫彻底废了,小叔怒发冲冠,两股无名业火从脚底生发,顺着全身所有管道直冲脑腔,整个人像炮弹一样炸开,两口子的战争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王小海不知深浅,哪壶不开提哪壶,也许是有意识要通过“犯忌”来点燃战火。果然,小叔直接诉诸武力。在以前,面对小叔的武力恫吓,王小海总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这次却改了章法,干脆与他对打。事情闹得一团糟,父子之间简直成了宿敌、死对头。

我对小海聊起这件事。

听说不论是谁,包括小婶在内,只要谁提及这件事,小海都会翻脸不认人。算是对我这个大哥尊重,给面子,不仅听得进去,还欲说还休地透露一点儿。我说,谈恋爱吧,要么是朋友吵架?小海开始脖子还是梗着的,我这样一说,小海倒是有些害羞的样子,说,算是谈恋爱吧。我说,那就好好谈嘛。小海有很多缺点,但长相十分英俊,高大帅气,小叔高兴时不止一次地说,空长了一副衣衫架子。其实是寓褒于贬,正话反说,很自豪的口气。本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一见钟情,但不善于表达,反倒以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闹出岔子。这种关系很微妙,好比跷跷板,一头是朦胧的爱情,另一头是伪道的世俗。偏偏遇上女孩儿家人作威作福惯了,横插一竿子,而小女孩又处在顺竿爬,无可无不可的年龄,反把事情闹得朝另外一个方向去了。果然,当我拐弯抹角地责备他不该说小叔没本事的话,小海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他胆小怕事,其实他不出头就根本没有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但神情却黯淡、惆怅。我说,既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去对你爸详细说说呢,看把他难为的。小海转过身去,沉吟了半天,说,烦他。

我跟小叔一说,小叔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没想到这一层?难道就这样谈恋爱去?说得简单,跟唱戏一样。老子不问,事情闹大了,知道的说是闹着玩,不知道的还糟蹋你耍流氓呢!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今后难做人不说,要是化肥厂招工,就这一句话人家就不要你。

哦,还有这一层。我转过身劝小海,小海气呼呼地说,哪里是啊!他根本就不想让我谈对象,他没本事,怕影响招工。

嘿,这父子俩!价值观的冲突,小叔将王小海招工进化肥厂当做一件奇珍异宝,且属于易碎品,百般呵护,容不得一点儿风吹草动。

既然叫楼房,又有一个夸张的防盗门做参照,小叔的临时住处名正言顺地叫客厅。说是客厅,除了面积大得空旷之外,没一点儿客厅的样子。进门一张大条案,紧挨着两道尚未成形的楼梯,楼梯上堆着水泥、砖瓦、旧家具,想必是二楼还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也是个概念;大条案底下应该是一张八仙桌,但却堆着几袋化肥,确切地说,叫尿素,是不远处一家大型央企石化的产品。这恐怕也是代销店里滞销的,不知怎么被挪到这里来了。

依稀记得,小叔当年的县办化肥厂生产不出尿素,而是叫“碳氨”。小叔眉头紧锁着,除了头发、胡茬全白了之外,最明显的是太阳穴的位置塌缩得厉害,这是衰老的显著标志。

化肥厂关停,小叔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小叔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

大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也就是小叔到我矿买煤后不久。本来,因为这件事我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奈何父亲病重,我不得不回。我内心打着结,不知小叔怎样散布我所在煤矿的种种不堪以及我在人际关系方面的多么无能。要是放在现在,我根本就不会在意,但当时我刚进入而立之年,正是虚荣心膨胀的年代。

还好,没有人注意这些,仿佛我只是个匆匆过客,一个远方的亲戚,甚至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已经淡出了他们的生活。如果我毕业分配到家乡附近,即使再不济,起码可以当个亲戚走动,蹭一顿饭吃也是好的呀。我离家那么远,又是个他们闻所未闻的地方,不定怎样偏僻、荒凉,偏偏还是个更没本事的人,除非至亲,村里的人已经把我忘了,只是见了面打个招呼才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人。可见我回家路上那么多的忐忑不安完全是多余的,虚荣心是多么靠不住,不真实。

小叔不仅很客气,而且格外热情,似乎买煤、要车皮之类的不愉快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过。那时候农村包产到户已经推行多年了,农民早就不单纯依靠土地为生,掀起一波又有一波的打工潮,种田越省事越好,严重依赖化肥,而化肥这东西仿佛有魔力,经常大量使用,土地就上瘾了,离不开它,而且用量一年比一年大,农家肥等土肥根本不起作用,也没有人再劳神费力地收集、使用土肥。在这种背景下,小叔以及他所在的化肥厂简直如日中天,化肥是稀有物资,硬通货,能否搞到化肥成为一个人社会地位、能力大小的重要标志,况且,那个时代还盛行价格双轨制,所以,到了春耕生产的时候,稀松平常的化肥,其价值远远大于使用价值,成为热门话题,社会关注的焦点。经常听到这样的传闻,说某某县长、市长出面到附近的央企石化买化肥都碰了软钉子。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反衬能买到化肥者的神通广大而编造的神话。来找小叔买化肥的人不在少数,但小叔都是实话实说,他真的买不到,实在没那个本事。而且说话时很谦卑,处处赔着小心,不像是人家来求他,反倒成了他求人家似的,求人家相信,求人家谅解。没有任何做作、故弄玄虚的味道。在这件事上,小叔确实保持了自己的本色,孩子一样的真诚,一眼看到底的质朴。也可能是那次酒桌上的信口开河让他吃够了亏,以至于刻骨铭心。

在这种心境下,小叔哪里还能记住我在煤矿的那点儿破事?

在这种如日中天的背景下,如果说化肥厂要关停,小叔要下岗,那倒不如说太阳从西边出来。

但世事就是这样,不到半年,化肥厂就关停了,是国家的大政方针,突然来了个紧急刹车,全国小化肥一律关停,没有例外,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是彻底的、永久性的、死心塌地地关停。工人一律下岗,同样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几十块钱一月的下岗工资,自谋生路。

这一声晴天霹雳,让小叔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那几年小叔是怎么挺过来的,我不清楚,但可以想象。他不主动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很多事情、变故都是由此派生出来的,或者说是下岗的后遗症。

一开始小叔还有幻想。这种幻想既有惯性思维作祟的成分,更是面对突发灾难的心理应急反应。这么好的工厂,说倒就倒了;那么多的设备说不要就不要啦?几乎见人就问,有时是自言自语,很多人笑而不答,也有人安慰,说什么等着看,铁饭碗嘛,公家自然还要叫你们端上;还有的说以前煤矿完了,不是进了化肥厂?化肥厂倒了还有那么多的工厂,比如农机厂、轴承厂、链条厂甚至纺织厂等等。小叔将信将疑,说到底,铁饭碗的观念已经在他的心灵深处扎下了根,不是一般的根而是类似于竹根,外表看不见,底下却是如同血管一样盘根错节。密密麻麻,在想不到的地方冒出一支鲜嫩的竹笋来。巨大的惯性推动、拖曳着他,总是在幻想,甚至就是真实的期盼,总有一天,转岗、再次分配的悲喜剧会重新上演。那段时间,有事没事他都要到村口站站,询问的眼神不住地打量放学的小学生、来办事的村乡干部,甚至走亲戚的、走乡串村的生意人,期望奇迹发生,哪一个外来者能给他带封信,哪怕捎句话。最后他干脆直接去村口截三五日来一次的邮递员,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以至于邮递员都怕他了,躲避他,以为遇上了神经病。

神经病谈不上,但真的有些恍惚。时间一长,他的自信心开始动摇了。一是失望的量变引起质变,二是他自己有一种预感,因为早年的短暂下岗、转岗,是由于煤矿无煤可采,转移到新的煤矿,直至分配到化肥厂,那都是情通理顺再自然不过的事。可是好端端的、不,简直就是像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一样抢手、如日中天的化肥厂毫无征兆的垮塌了,他那种根深蒂固的惯性思维也与化肥厂的命运一样,无疑是一台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撞墙,散了,懵了。他私下曾经说过,这种遭遇,好比两个亲人,前一个是得了慢性病,渐渐消耗死的,都有心理准备;而后一个突遭横祸,是真正的生离死别,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话不是我虚构杜撰的,而是几乎没有多少文化的小叔亲口说的,或者是灾难之后的人生感悟。通过这件事,我才懂得,能够参禅悟道者,未必尽是大德高僧,春江水暖鸭先知,即便是草木之人,只要来人世间走一遭,都有自己深邃的心灵空间。铁板钉钉的是,小叔对他的那个化肥厂是真有感情,当做自己的亲人。一个至亲的亲人,突遭横祸,眼睁睁地看着他躺在自己的怀里死去,而自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受不了,是的,任谁也受不了。

小叔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变故不断印证这种预感的正确性,先是县农机厂关停,接着是纺织厂倒闭,仿佛是推倒了多米勒骨牌,又像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突然脱轨,横冲直撞,所向披靡,翻砂铸造厂、农药化工厂、甚至著名企业内燃机配件厂,争先恐后地关停并转,什么地方国营、街道集体都像得了传染病,无一幸免。那段日子,小叔说,县城街上几乎天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事发生,集会上访的,堵大街拦火车的,上吊喝农药的,还有扬言要炸垮政府大楼、炸塌水库大坝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最后,抓出了几个贪污犯,县城黄金地段开了步行街、商业街,再就是就业一条街等等,还有围绕县城四周的蔬菜乡变成一条条稻床一样宽的大马路,乡民摇身一变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

当然,这些都与小叔关系不大,上述活动小叔一样都没有参与。倒不是小叔有多高的觉悟,而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小叔本身就是农民的底子,他常说,这是潮流来了,没法子,就只有受着。大不了回来种田。真是一语成谶。二是小叔确实没本事,既不愿托人找门路,更不屑上街做买卖。应该说,一切都消停了,小叔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

但消停不了的是孩子,确切地说是王小海。故事还得往下继续。

什么叫世事难料?小叔的故事就叫世事难料。这又得回到原来的那个话题,当初小叔为什么要选择化肥厂?小叔后来说是为了孩子,先让大儿子王小海招工,然后自己提前退休让小儿子接班。我相信他的说法,可怜天下父母心。问题是县交通局下属公路道班也有这个可能性,不仅是可能,事实上,与小叔一起招工进矿的另四个人,孩子都进了交通系统,尤其是进了地区公路局的“知识分子”,分属两任妻子的四个孩子都进了好单位。如此说来,小叔当初的选择,孩子的出路问题固然是重要的考量指标,但绝对不是唯一的,而且不是主要的。决定的因素是什么?地区交通局没有可比性,属于特例,但公路局下属的道班我见过,正如小叔说过的,“道班能算个单位?”每隔个几十公里,都设置一个公路道班,主要负责辖区内的公路养护,位置就在公路两侧,有的拉个围墙,箍个小院,倒有些人间烟火的味道,有的就是一览无余的一排平房,一股子孤魂野鬼的荒凉。与化肥厂的阵势、排场相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感觉、印象,而支配感觉、印象的背后力量是什么?虚荣心,因为虚荣心关注的恰恰就是表象,是人都难免虚荣,只不过程度不同、表现形式不一而已。这么说一向以朴实、本色示人的小叔也不能脱俗,被另一种形式表现出来的虚荣心害苦了。

此消彼长还是相生相克?不知道,光知道小叔的化肥厂关停之日,竟然是公路道班大行其势红得发紫之时。先是沙石路面改成油路,后是等外品改成各种等级路,有县道、省道、国道,高速公路横冲直撞,村村通公路热火朝天。总之,公路道班咸鱼大翻身,丑小鸭变成白天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来小平房的道班一律变成各种风格的小洋楼,只要是这里的员工,哪一个屁股后面都跟着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各色人等。我们村进了道班的三个人以及他们的下一代,根本不存在什么就业吃饭的问题,而是怎么发财、发多大财的问题,以及发财以后遇到的一系列闻所未闻、匪夷所思的问题。试举两例,一是某人一夜间推牌九输了五万元。五万元?天哪,就是一张张的数,也要数半天儿。小叔说。另一件是,有几位以及他们的下一代还包了二奶,养了外室。

可小叔两个孩子的婚事还没有着落。

化肥厂还在的时候,就有人来给王小海提亲,但小叔总说孩子还小,再等等。其实,这明显是托词,那个时候王小海就属于适龄青年了。小叔的心思是招工、接班。一旦结婚成家了,这条康庄大道就被堵死了,这种利害关系时刻在警醒着小叔。他的那点儿心思别人看得一清二楚,开导他说,小孩们先谈着,迟几年结婚也没关系。城府不深的二叔就一截花花肠子,而且一拽就直,脱口而出,现在的年轻人,十天半月就黏糊上了,还能等几年?

媒人嘴上说,那是那是,那就再等等。心里不定怎么嘲弄,你就等着人家送上门来,等着抱孙子吧。美得你。我怀疑小叔真的就是这样想的,打的就是这样的小算盘,那次“小太保”、“小太妹”事件,很可能就是小叔背后捣的鬼。一则小叔当年娶小婶就是历史经验,二则小叔压根儿就看不出为孩子的婚事做准备的迹象。那时农村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最不济的家庭也都盖起了二层小楼,唯独小叔一家还坚守着爷爷留下的老屋,而楼房是农村娶媳妇的基本条件。可见小叔对化肥厂的期望值有多高,简直就是写在脸上,到了有恃无恐的程度。

现在,化肥厂倒了,大前提错了,一切都跟着错,一切都得重新开始。

楼房没有?盖呗。突然发现钱不够,不是不够,实在是连零头都不够。那么别人的楼房是怎么盖起来的?原来,别人的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而是像蚂蚁搬家似的,一块砖头一片瓦,一袋水泥一堆黄沙的攒起来的。小叔等不及了,也没那个耐心,破釜沉舟,将老屋拆了,老物件送到旧货市场,掏空家底,四处举债,不到一年工夫,光一层就六间的楼房拔地而起。当媒人带着女孩儿家人来看亲时,才知道是楼房不错,但只是毛坯,连毛坯都算不上,说得好听一点儿,只是楼房的提纲或概念。里外墙的砖缝龇牙咧嘴,窗户没有窗框,糊上塑料纸,好比新鲜创口上贴的膏药,楼梯只有光秃秃的台阶,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在考验攀登者的技能与勇气。唯一气势非凡的是大门,是现代化流水线上出来的标准防盗门,双层,对开,猫眼、门铃一应俱全。但反衬周围的环境,倒显得过犹不及,好比豁嘴上刚镶嵌的一颗大金牙。女孩儿家人大有受骗上当的感觉,气得饭都没吃就走了。不完全是小叔做事二五眼,而是他对“看亲”的理解与他人有偏差,看亲,看亲,看的是人啊,有人还愁着房子?王小海高大帅气,除了暂时没有正式职业、没有钱之外,该有的都有。不仅与他人的理解有偏差,与王小海的理解偏差更大,几乎是分歧、对立。王小海表面上答应了配合小叔,其实一转脸就逃了,因为王小海清楚,道班的后代,有几个长得简直就是歪瓜裂枣,但娶的都是如花似玉。可见,老黄历翻不得。这样,为“看亲”的事,小叔父子间又结下了怨气、仇隙,小叔认为王小海不务正业,对自己的亲事都不上心。

儿子怨老子没本事,老子怪儿子没本事。父子之间就这样僵着,都憋着一肚子怨气,鸡毛蒜皮的事都能成为导火索,点燃家庭战争。终于有一天,王小海离家出走了。

但毕竟是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做儿子的,在外面混混,形成自己的小世界,可能就把家淡忘了,但做父母的肯定不行。儿子走了,等于也就把父母的心也带走了。一开始,小婶还能沉住气,毕竟有几天的耳根清静,但日子长了,小婶的心悬起来了,再过一段时间,小婶简直就要疯狂了,呼天抢地地逼着小叔去找,但小叔不为所动,无奈之下,小婶就自己去找。可一个农村妇女到哪儿去找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无非是求娘家亲戚帮忙。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亲戚们似乎也有了膈应,也都在为了一个“钱”字急红了眼,至多给她出出主意,安慰安慰,谁也不愿真心实意地替她解决问题。最后她只有回过头来对小叔逼勒,算账。

难道小叔心肠真的这么硬?

我问他,你当时就真的不着急吗?

小叔没有直接回答,或者这个问题不屑于回答,而是叙述了这么一件事。

小叔被小婶逼得无奈,真的出去找了几趟,但不是去找王小海,而是去找“知识分子”。这中间的思想斗争小叔一句都没提及,仿佛他与“知识分子”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过节儿。但可以想象,走到这一步无疑是逼上梁山,等于把小叔的脸皮一层又一层地往下揭,或者是等于没有脸皮了。但两个想不到,一是“知识分子”不仅没有给小叔任何难堪,反倒分外热情,倒让小叔自己羞愧难当。二是“知识分子”并非像他想象的那样能够呼风唤雨,办公室偏居市交通局(地市合并)大院一角,很不显眼,空间也很逼窄,三四个人一间。当小叔拐弯抹角地提出要给王小海招工时,“知识分子”把道理讲得清楚明白,交通系统以及附属单位要么是公务机关,要么是事业单位,除大中专毕业分配和特殊情况以外,基本不向社会招工。但可以退而求其次,先进某工程队当个临时工,以后如果有机会再考虑转正的问题。还征求小叔的意见,说如果愿意,他当即就写条子。小叔恨不能一口说出一万个愿意,“知识分子”又说,干脆就到老家的道班先干着,那里离家近,工程量大得很。

王小海不是离家出走找不着了吗?这个难不倒小叔。毕竟在外面风风雨雨地磨练了几十年,懂得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道理,找到王小海初中时买米糠的一帮狐朋狗友,一打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县城,小叔将事情一说,王小海嗤之以鼻,道班、临时工?一边儿歇着去,人家开口广州深圳、闭口珠海澳门。小叔热脸蹭不上儿子的冷屁股,哭不得气不得,不能打不能骂,不知如何是好,完全没了主意,骑个破自行车满大街瞎转,直到太阳下山才知道往回赶。看到公路边的道班,突然不想走了,就想找人说话。正好遇到过去在煤矿干过的同事,以前不对脾气,很少来往,现在小叔觉得比见到亲人还亲。毕竟剃头挑子一头热,话说得不多,酒喝得也不多,但回家的时候车子骑得歪歪倒倒。同事看着不对劲,劝他第二天再走,他却坚持要回去。到底是一个村子出来的,同事看到小叔为了孩子,混得一副狼狈相,灰头土脸的,多少年的恩恩怨怨化作一缕柔情,触动心头最柔软的部分,到底不放心,骑上车子陪着他。小叔被心头被那口酒精顶撞着,嘴里嚷着,没事没事,回去吧。对面来了一辆汽车,强烈的灯光一照,小叔连人带车一头摔到路边的深沟里。

脖子摔断了,幸亏抢救及时。住院期间,王小海来看过一次,小婶好话歹话说尽,甚至以死相逼,也没能收拢王小海那颗飘忽的心,坚持南下远征,且一走就是几年。

顺便插一句,这期间,小海给我写过一封信,用的是某事业单位的信笺。显得很正式,字写得很糟糕,但却是一笔一画的规整,钉是钉铆是铆的认真劲儿,看来是下了决心的。话说得很委婉,一种被浅浅遮掩的希望,勉强能盖住心思,以防希望落空后的难堪。广州深圳、珠海澳门,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天堂是别人的,他们这样的小鱼小虾,在家门口的沟渠里游荡都费劲,到了那种汪洋大海,就只剩下地狱的份儿。自觉一身的本事,但人家一概瞧不上,只有不断地降低门槛,当过“倒爷”,练过摊儿,加盟传销,进过帮派,还当了几天门童,但无一不是铩羽而归,骗人或被骗,打人而被打,最后均作鸟兽散,他最终落脚一家制衣厂。由于既无技术又无忍耐性,吃不下苦,境遇连最普通的打工妹都不如。大有深圳之广厦万间,没有他王小海立锥之地的感慨。

对王小海,我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感觉。但事到如今,我心中更多的是愧疚,我既有责任帮助他,但我又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浑身没有四两力气,唯有叹息,徒唤奈何。我自认为努力打拼,积极向上,但总是处处碰壁,直到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无法收拾。有几次,眼看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哪有力气帮你呀!我只有学《围城》里唐小芙对付方鸿渐的法子,保持沉默,一个字都不回。更准确地说,是从鸵鸟那里学来的,反正深圳距离我所在的煤矿有数千公里之遥,距离就是遮盖鸵鸟的沙子。不是我没有责任心,甚至就是没人性,而是只要一回信,不管是直言还是婉拒,这根亲情的线等于是连上了。万一王小海像小叔当年那样执着,汽车、火车的倒腾,千里迢迢地赶过来,我岂不是害人害己?果然,王小海就再也没有与我联系。我想,他虽然失望,但应该懂得我的心思,甚至多少能猜到我的处境。记得有次回家,对,就是小叔从我这里回去不久,我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那次,王小海无意中说了一句,我爸说看到几个工人蹲在地上“划地角”。所谓“划地角”是一种穷乡僻壤的乡下小孩子的笨游戏。可见小叔对我所在的煤矿的印象是多么恶劣,这么恶劣的地方,我竟然伸不开手脚,足见我在小叔的心中是多么的无用。现在,王小海拐弯抹角地找我帮忙,想必已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说到摔断脖子,小叔似乎觉得脖子突然不舒服,手不由自主地在后脖梗上又是揉又是拍的,嘴里长吁短叹,唏嘘不已。当时被送到县医院时,医生说脖子断了,赶紧转院。在乡下人的意识里,脖子断了,就等于是摸到阎王鼻子。一家人哭得天昏地暗,如同世界末日。到了省立医院,一检查,万幸,只是断了几根侧骨,脊椎与神经均无损伤。但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叔说,那段时间,他把一辈子的罪都打总捆到一起受尽了。

接下来似乎我应该说,哎呀,我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一定去合肥看看你。

但这话我说不出口,至少当时我还没有学会虚情假意。当时那种呼天抢地、手忙脚乱的,也许他们根本就想不起我,就是想起了也觉得远水解不了近渴,更有可能,我但凡有半点儿出息,当年帮助小叔买到煤,搞到火车皮,甚至能帮王小海解决工作问题,这一切变故不都不存在了,小叔这场灾难不就躲过去了吗?这么一想,常常在心头萦绕的念头不由自主地又冒了出来,当初,不如不去上学,留在老家,不管混得是骡子是马,关键时多少还能为家里出把力。可事已至此,你们全当没有我这个人。

但小叔一句都没提,又是很歹毒的语气说,这个小狗日的,这个要命鬼。哎呦,养儿子就是前世欠的孽债。

我暗自祈祷,小海,你可千万别回来,起码过年前别回来,小叔正在气头上,万一父子间言差语错,打得一团糟,那这一家人这个年就别过了。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它像流水一样静悄悄地流过去。

我再也没心思劝慰他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小叔不是小孩子,生活不仅将他的身体压得塌缩了,也将他的精神摧垮了。什么王小海春节加班啊、不要你花费一点儿心思自己就娶上了漂亮媳妇啊、说不定乘飞机回来(小婶说过,小海几次想坐飞机回来就是买不上票)给你一个意外惊喜呀,等等,不仅起不到安慰的作用,反而会刺激他,甚至觉得我是在隔岸观火,甚至居高临下的揶揄他。他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倾诉、发泄、理解。我忽然发现佝偻着腰背,头发开始花白的小叔有点儿像自己的父亲,尽管他弟兄二人没有多少相似之处。因为只有父亲并不宽广的胸怀才可以接纳儿子的一切,华冠锦服,不嫉妒他;塌才无能,不贬损他。我觉得现在的小叔比任何时候都要可亲,可以依赖、依靠。也许,这就是情感的惯性,至少在潜意识里,父亲的角色被小叔代替了。

我静静地坐着,品味着这种久违了的亲情,生怕一点儿响动就惊跑了它,再也找不回来了。

外面也是静悄悄的。这种静,似乎是全世界的默契,刻意营造出来的,因为明天就是小年了,压抑着心头任何一丝萌动,就为了明天的热闹、狂欢。偶尔一两声从地平线下露头的鞭炮声,也是害羞的、做错了事的一样的,无声无息地缩回去了。老天也帮忙,没见过下雪天这么温柔的风,纤弱、细微得几乎听不见,倒是雪花压着雪花的沙沙声,像惊蛰的虫鸣,试声的躁动。

要不是……该是多好的夜呀。

丁零零!

小叔现代化的防盗门上面的门铃梦幻般的突然响起,旋即变成一首似曾相识的乐曲,我瞥一眼放在身边的手机,一时竟辨不清声音的来源。但小叔却呼的一下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地问,谁?

我——声音怯怯的,但尾音是向上的。

王小海——一种低沉的,几乎被厚重严实的防盗门挡在外面的叹息。

小海?这个时候,这么个夜晚,该不是幻觉?

小叔却像换了个人一样,赤着脚,一个箭步冲到防盗门前,情急之下,却把门锁拧反了,翻来覆去,生拉硬拽,就是打不开,急得嘴里不停地骂,我操!这个狗日的。

我有些蒙,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帮忙,因为我拿捏不准事情的走向。

但外面似乎等不及了,改成轻微的敲门声。

我操,这是什么鬼锁。小叔火烧火燎的更加慌乱。

我恍然大悟,用力一挺,将两扇铁门推到一个平面上,手一拧,门开了。

真是王小海。

我刚想仔细打量王小海,还来不及和他说话,小叔像个铆足了劲的弹簧似的跳跃、忙碌开了,一张嘴、一双手仿佛不够用,喊着小婶、小儿子的名字,接下小海手里、肩上的大包小包,拍打着小海头上、身上的雪花,渐渐地,不是拍打,而是摩挲。我想伸手,但小叔始终夹在我和小海之间,仿佛一走开王小海就要被我抢走似的。

粗糙、简陋的小楼里,灯火辉煌。

大哥也回来了?王小海终于恢复了自由,温热地对我打招呼。我喉头一哽,点点头。小海也感觉到了什么,害羞的样子,也许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小叔放在客厅北侧的架子床上。看样子,是在外面飘够了,不想再走了。可以后怎么办?我忽然发现,命运其实也是惯性,通过遗传,致使几代人都在同一条轨道上周而复始。

可能发现我没有任何危险,小叔放下心来,旋风一般地闪进客厅后面的厨房,一家人都跟着去了厨房,很快,厨房就传来锅碗瓢盆交响曲,水响了,煎油的吱啦声,切菜、剁肉、碗碟磕碰,最终以食材倒进热油锅里的爆裂声而掀起高潮。

趁这个当口,我漫不经心、实则细致地打量王小海。一绺一绺的头发里、脖子的领口、敞开的外套,都在向外冒着热气,足见经历了一番长途跋涉,印象中白净、饱满的圆脸变成了瘦削的刀条状,只不过隆眉、高鼻梁、宽下巴这些基本特征还在。冬天的衣服遮盖着,看不出胖瘦,眼帘微合,神情有些迷离,也没见多少阔别回家见到亲人的喜悦。有很多话想问他,但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他究竟经历了多少风雨、不堪回首的细节,掩藏着一些越是亲人越是难以启齿的秘密?我心里突然一紧,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要是在大街或人稠广众的场合,我们还能否互相认识?什么东西隔在我们中间,人远天涯近呀!

忽然,小叔急匆匆地从厨房出来,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搓揉,带着一股浓烈的葱花香、油腻气,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你到小李庄跑一趟,叫杀猪佬明天来杀猪。

我,现在?

小海累了。你小婶眼不好,晚上看不见。我走不开。

我不明白。

小叔说,是这样的。快过年了,杀猪佬忙得很,要杀猪的人家都排好队了,要想明天杀猪,就必须插队,要插队,就必须连夜去,越快越好。小叔话说得快刀斩乱麻似的,逻辑清晰,一环紧扣一环。

那就以后再杀就是了,何必一定是明天?小海说。发现了这个漏洞,小叔赶紧弥补,明天不是小年吗?你小的时候不是每年小年都杀猪吗?就明天,一定要明天。

可是,可是……既然这样,我去了怎么插队呢?杀猪佬能听我的吗?我说的既是事实,也自然想起小叔找我买煤、要车皮的事,有些强加于人的无可奈何。

小叔赶紧将我拉出客厅,进了后小院,压低声音说,是这样,我欠了杀猪佬的肉钱。我要是去了,杀猪佬趁机要我还钱,还端架子,不肯来。

那就还人家就是了,能欠多少肉钱?

不是这个意思。我怕他不给我面子,你在外面工作,他会给的。不行你就将他一军,就说明天不来,欠的钱就两说了。意思你明白吧?反正把话说死,一定让他明天来。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这几句话还不会说吗?

大侄子。

厨房里的小婶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口气软和得多:你小叔是想多留你几天。你看,家里什么都没有,想请你吃顿饭都开不了口。显然俩人在厨房商议过,但只有方案,没有推敲细节,结果成了画蛇添足,或者叫过犹不及。

我百感交集。分明是被小叔当做枪杆子使,但我还得去。我想做个有用的人。

王小海要跟着去,小叔不置可否,我说,你累了,我去。

有点儿像满月的晚上,外面满世界的白,是那种清白、疏朗,而不是朦胧,一切都是那么新鲜,新鲜得有些陌生,让人生出幻觉;听不见风的声音,看不到雪花飘舞,但分明是蛰伏多年的孤魂野鬼,终于逮住了一个替身,急不可耐地扑向我,然后销声匿迹;又像旷野里的蚊子,饿急了,呼啸着聚拢过来,撕咬、吞噬我的体温。雪下得很厚,应该有半尺深了,间或有雪块从房檐、树杈径直落下,小河还是那样曲曲弯弯的,小水库被漫天飞絮装裹着,疑似云絮中的一弯新月;远方的群山应该只有依稀的轮廓,但今晚却一下子拉近了距离,似乎就在眼前,甚至能看到黑白分明的细节。熟悉的景色,从时间隧道里飘来的童年的气息,令我既兴奋又有些失落、伤感。每年冬天,这里都有好几场大雪。天一擦黑,父亲就像赶鸡鸭牛羊一样地把我们往家赶,但我们总是极不情愿,泥鳅似的挣脱,在雪地里能多疯一会儿都是好的。勉强回来了,还要扒着窗户朝外看,雪下得再大,也填不满心中的欲壑,盼着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现在,我是房檐、树上落下的雪块,纯属多余。

直觉告诉我,让我去找杀猪佬,完全是小叔的一个借口,虽然是借口,我还必须去。当年下雪的晚上,父亲总是把我们往家赶,现在……但我还是盼着雪下得再大一些,再大一些。

忽然想起一个老掉牙的问题——人为什么要长大?

我深一脚浅一脚,已经看不见任何路的踪迹了,只有凭大致的记忆,朝着小李庄的方向。感觉滑进了斜坡,踩踏到沟坎的边缘,但竟然没有摔倒,忽然发现埋着父亲的坟。坟框上的雪很厚,像伸出一双粗壮的臂膀,护卫着中间的坟冢,但即便如此,坟冢还是塌缩得厉害。可见,这些年没有人给坟冢上添土。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胸腔里一团膨胀的混合物顺着脊椎、血管、身体的每一种管道,迅速漫遍每一处神经末梢,但居然没有眼泪。这种滋味很不好受,我得转移一下。我把坟框内侧石碑上的积雪扫了下去,干脆坐在上面。隔着牛仔裤、保暖内衣,依然能感觉到石碑尖锐的冰凉,但情绪却迅速地平息下来。我心里说,你总是教我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这下,我走得倒是远,却一点儿用都没有。不知当年你是什么意思。坟冢上静悄悄的,有几棵隔年的茅草在摇曳,吸引了我的眼光,蓬松的雪下面都是这种隔年的茅草。恍若这就是父亲的秃头、秃头上浅浅的发茬。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更像,那棵摇曳得厉害的茅草就是父亲说话的声息。我掏出香烟,给他一棵,说,红旗牌的,徐州产的。徐州够远的吧?他没有接,似乎不感兴趣,说,你抽你的,我抽这个。他抽的是烟袋锅子。我们父子之间很少说话,一说话就犯戗,常常就这样干坐着。还是我打破沉默,说,明年清明节,我一定要给你坟上添把土。父亲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叹气),说,用不着了,过几年我要搬家了。

搬家?

这里过几年就要拆迁了。你小叔没跟你说?

好像说了吧。他说我们这里已经划为开发区了,但没说给你搬家的事。

嗯。你小叔这些年学乖了,他盖了那么多毛坯房,将来便宜占大了。他不是迷着当工人,吃商品粮吗?这下都遂心了。

我知道,他们老弟兄几个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膈应着,刚想劝劝,父亲改变了那种悠悠的口气,恢复了一贯急吼吼的语气说,还是那话,下次搬家的时候,我一定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能远到哪儿去?我急忙问。我听说过,他早年也在江南煤矿当过矿工,但因为是家中的长子,被爷爷硬拽了回来。是不是至今还心存芥蒂?难道这种一辈子的缺憾在一种巨大惯性的推动下,陪伴着他到了另一个世界?

大山里,就那儿。

那是大别山的余脉。即使是余脉,也是森严壁垒的样子。今夜,大山确实很近,似乎伸手可触。一阵风搅雪,那几棵摇曳的茅草被吹伏在地。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也被吹走了。眼泪就像发汗一样涌出眼眶,心里舒服多了。就在一瞬间,我突然做出一个重大决定,这次把母亲带走,不完全是为了证明我的“有用”。

我迈开大步,坚定地朝小李庄走去。

十一

故事应该结束了,但还有几句后话,说说也无妨。

我是第二天中午带着母亲上路的。小婶兑现了她的诺言,喊我去吃饭。但我没去。一则我怕喝酒误事,路上母亲还靠我照应;二则,毕竟是白天,我清醒了许多,变得很理智:我去了就是客,反而显不出小海的中心位置,冲淡了小叔家多少年一遇其乐融融的氛围,那种氛围,只要有外人在,就是纸糊的,吹弹可破;又好似一道闸门,阻断了水乳交融血浓于水的通道。好在小叔善解人意,没有坚持。

我本来想,下雪天,又是过小年,路上肯定冷清,没想到,一切似乎都颠倒了,人们都疯了,快过年了,又是风雪交加的日子,不在家里待着,都乱跑个什么?一幅银装素裹粉妆玉砌的图景,被各种各样的足迹糟蹋得一塌糊涂,到处泥泞不堪。交通工具也疯了,货车、客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似乎只要有个轱辘都一定要往公路上挤。还没到县城,就看到两起车祸。一起是个小三轮,也叫“蹦蹦车”,那么小的敞篷车厢里,插葱栽蒜一样地盛着那么多人;那么不起眼简陋的车居然要超越我们坐的长途客车,屁股底下喷出一股墨汁似的黑烟,马达发出炸膛一样的爆裂声,猛一加速,上面车厢里的人身体没有抓握、依靠,被甩下了三个。我们的司机对“蹦蹦车”的不自量力非常恼火,幸灾乐祸地骂了一句,活该!方向盘一打,狠踩油门扬长而去。我很庆幸,如果是一个人,我肯定会乘坐这种“蹦蹦车”,但考虑到母亲受不了,便舍近求远,到镇上乘坐长途汽车。否则,凭我这些年的坏运气,说不定被摔下的,我就是其中之一。

刚过去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又遇到一处大拐弯、上坡路,车速明显地慢下来,加装了防滑链的车轮还在打滑。我注意到旁边就是一个公路道班。我想象着小叔那天晚上就是从这里出来,摔到深沟里的。听母亲说过,从此后,小叔两口子开始偷偷地信佛,到棠梨树庵烧香。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戳在雪地里的两层楼房,上下各六间,尤其是铁锈色、双扇对开的防盗门,跟小叔家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巧合呢,还是我的视觉惯性?

哎呀,我的心思怎么还在小叔身上?

他想用近乎无赖的手段多盖几间房子,将来撤迁时好多占点儿便宜。这已经不新鲜,属于孤注一掷,村里消息灵通势力蛮横的多了去了。再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很多地方拆迁补偿已经按户籍人口、现场评估这种方式来计算,建筑面积占不了什么便宜。这种变化小叔难道不知道?应该知道,可是,他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他也不想想,运用他的这种投机行为——干脆叫赌博——究竟有多少胜算?他没有把握,他判断不清世道的走向,正如他到棠梨树庵烧香一样,他把道班当做一种利好、吉祥的象征,一种抓靠;把夸张的大铁门、甚至道班的建筑样式,作为命运的符咒,而绝对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是什么虚荣。

也许,这真的是小叔心头深藏的一个秘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将很糟糕。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接着看见像是一只小燕子,从迎面而来的一辆小中巴的前挡玻璃中飞起来,落在公路中间。再看,小燕子变成了一个人,那人似乎还抬了抬头,但瞬间之后,就一动不动了。原来,这辆小中巴,遇到横穿公路的不速之客,避让不及紧急刹车,巨大的惯性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人甩了出去。小中巴像个受伤的猛兽,疯狂的挣扎、痉挛,后车厢剧烈地摇摆、颠簸,好一番左冲右突,闹腾够了,终于尾前头后地窝在公路中央。好在距离远,又是长途车司机,反应敏捷,我们坐的大巴车有惊无险地擦身而过。车厢里有人在献殷勤,表扬司机技术高超,处变不惊。一些女乘客在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司机的表情乐呵呵的,说出来的话却很难听,横穿马路也不看看,一个鸡巴破中巴还开得那么快!我看是不想过年了,找死。

有位戴眼镜的接上话茬,都是惯性惹的祸。要么是突然加速,要么是急刹车,倒霉的总是无依无靠毫无准备的乘客。还有人说,我早说过,“蹦蹦车”,还有那些小巴,都是不能坐的,迟早要出事。我掏出手机,拨打当地的“120”,占线,“110”甚至“119”,要么无人接听,要么也是嘟嘟的盲音。正纳闷,忽然听见一个十分亲切的乡音,在描述刚才事故发生的状况、大致过程以及位置等。车厢里马上静下来,人们纷纷掏出手机,发现已经因滞后而成为多余以后,又改做向亲人、朋友报平安。我才明白,也可能我是外地用户,也可能别人早就想到了报警。

一路上,还有不少人在议论,那几个被甩下的可怜人是死是活。

还没到县城就遇到这些马路惊魂的历险,母亲终于忍不住要呕吐,我车把窗拉开一条缝隙,让母亲多呼吸一些清新空气,但还是不起作用,她老人家不停地呕吐。我正又急又羞愧、手足无措之间,几位素不相识的乘客慷慨解囊,掏出了厚厚一叠塑料袋。这种塑料袋,每一张都是薄如蝉翼,这厚厚一叠,该有多少张啊,足够母亲一路上用的了。我只有连声地说,谢谢,谢谢!

这里当年被称作“塑料之乡”,有很多这种走南闯北的推销员。

车已经驶出县城,上了国道。前排一直低着头的一位乘客突然回过头来,似乎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这显然是从县城车站新上来的,因为前排的座位好像一直空着,我因为操心母亲晕车,没太在意。他再次回过头来,认真、仔细地看着我,目光一直在我的面部轮廓上搜寻,眉头皱了皱,眼睛眯成一条缝,还吧嗒吧嗒嘴,还似乎吸了一口凉气。

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判断不清究竟是什么地方引起对方如此关注,以为是母亲晕车呕吐让他觉得不快。但也不太像,不是那种没有修养的人。我也好奇地审视对方,国字脸,大眼睛,卧蚕眉,似曾相识,不,简直是非常熟悉,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却近在眼前。时间这把罗筛,过滤了多少宝贵的细节,岁月的风霜锈蚀了记忆的闸门,开启它,总要费一番功夫。就像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我们的目光一对视,几乎同时开问,你是?

赵乐天!

王小峰!

啊呀,老同学,想不到是你呀,真的是你呀!

你的变化不大。脸模子、声音,还有遇到疑问、困惑时喜欢皱眉头、吧嗒嘴的习惯,都没变。

你也是。就是头发少了不少。也难怪,你读书聪明,这就叫聪明绝顶。

赵乐天干脆转过身来,脸对脸地与我说话。我同座的乘客看到这番景象,加上有感于我母亲的晕车,主动提出与赵乐天换座位。这是几厢情愿的事,赵乐天动作麻利地换过来,先是与我母亲打招呼,但母亲被晕车折磨得都有些恍惚,顾自低头呻吟。赵乐天问,这是要把伯母带走?我说是。他问,晕车的滋味不好受,现在就吐得这么厉害,路还远着啦。你没有准备一点儿晕车药?我说上车前就吃了,但不起作用。他又说,加大剂量,让老母亲睡一会儿就好了。这时,母亲倒插话了,说眼睛闭得紧紧的也睡不着。我说,先忍一忍,到了合肥上火车就好了。

本来,我们应该好好的叙叙旧,重温同学时的历历往事,把淹没在岁月洪流深处的残渣打捞出来,给灰暗的底色抹上彩;把被时间这把剪刀剪破了的碎片拼接起来,转化成一幕幕精彩的连续画面;互相介绍、分享其他同学的信息、人生轨迹;还有,当年那个名噪一时的“文都滤清器厂”是怎样折戟沉沙的。但有母亲晕车这个现实问题,上述话题反倒显得不合时宜,不能看着母亲受罪,我们却在高谈阔论。谈生计,谈生活所迫这些有点儿沉重的话题反而最适合,这也叫心有灵犀吧。

我问,大过年的,又下雪,还要往外跑?

这是大实话,但不分场合,大实话也就成了大傻话。这是我的老毛病。这一车挤得满满当当的人,表情大多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的干脆把无奈和焦虑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走亲访友的淡定之情、欢愉之色很少见。看得出,他们大多是趁年关外出,或抢抓机遇、或打时间差的生意人。这个叫“文都”的地方,曾经是很有名气的轻工业基地,我有个亲戚就在县第三轻工局工作,说明光政府的管理机构至少就有三个。经历过那场叫阵痛也罢叫浴火重生也罢,一波又一波的下岗工人成了走南闯北的自由职业者。“文都”的名字实在好听,很雅致,却不能当饭吃,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文都“成了潮起潮落波峰浪谷间的一堆泡沫,浮沉在港湾里的垃圾。很多人说去过那里的“六尺巷”,说如何如何的好,怎样怎样的有意义。我一次也没去过,更不想去。

是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把这个地方的名气做大了,响当当的,创造出不少驰名遐迩的“某某速度”、“某某神话”。据说,他们能到新疆推销沙漠,有本事在蒙古推销草原,连家庭妇女将泥腿子洗干净,都能够挤上火车到黑龙江推销竹扫帚,传得云山雾罩,真真假假。

好在赵乐天并不在意,很随意地说,我倒淮南去,那里的煤矿有我的业务,过年嘛,正好可以联络联络感情。边说边掏出一张名片,我郑重地接过来,首先扑入眼帘的是“董事长总经理赵乐天”,其次是“恐龙工贸有限公司”。不知怎么,我的心情一下子沉甸甸的,甚至有一种压抑、恐惧感,表情也复杂起来,但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挤出笑容,声音连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夸张、做作,祝贺祝贺,老同学真是凤凰涅槃,创出一片大事业。董事长、总经理,了不得,了不得呀。但心里却有一股潜流:叫什么不好,偏偏叫个“恐龙”,怪模怪式的。

赵乐天也许没注意我的变化,也许根本就无所谓,连起码的应付性质的谦虚都没有,说他吸收了多少下岗工人,照顾了几位老同学,介绍他们公司的业务范围,似乎除了核潜艇、原子弹之外,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成为他们的经营对象。这种肆无忌惮比虚假广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神乎劲儿,让我有些架不住,仿佛这些话是从我口里说出来的。我心虚地往四周看看,但满车的乘客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似乎赵乐天是在叙家常一样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吃惊的倒是我。

我身不由己地往母亲身边靠靠,不自觉地要与赵乐天保持一点儿距离。赵乐天却顺理成章地朝我身边挤过来,嘴里仍然是大大咧咧的,并且不使闲地刨问开了。

你不是在淮北煤矿吗?

是的。

那你们的煤矿有多大?

一般化。

搪柴棍要吧,皮带机、皮带机托辊、提升机、钢丝绳、液压支柱……

我心想,坏了,碰上我小叔那样的人了。

但赵乐天毕竟是赵乐天,而不是我小叔。他一副成竹在胸的口气说,你不要怕,不会给老同学添任何麻烦,你只要将有关部门、关键人物的电话、家庭住址告诉我,剩下的全部由我来解决,不要你操一点儿心。你别不相信,什么叫“文都推销员”,那就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这就是我们的企业精神。

一车人大笑。

我却笑不出来。

事实上,赵乐天并没有来我所在的煤矿找我,有一次他打电话说他正参加淮北煤矿机械博览会,说联系到不少文都老乡,让我去聚一聚。我有些犹豫,还是去了,却没有找到他,他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提前走了,回文都了,签了几桩大订单,赶着生产加工呢。

又过了几年,哦,应该是二○○六年,我在黄山开会见过他一次,是在一家宾馆,恰好就是“恐龙公司”开的。原来他把公司总部搬到了黄山,做大做强了。这才多长时间,就是吹气球也没有这么快呀?

我想对他说说王小海的事,当然潜意识里也包括我的事,但一看他那种宝马香车的样子,敷衍的热情,就没有开口。这时,我开始揣想,为什么他的公司取了个“恐龙”的名字,可能是他们这类人进化得比我们早,早就把握了这个时代的玄机,从而摆脱了惯性的束缚,高居于食物链的顶端。

其实,区别早就出来了,过年了,小叔、王小海,还有我,顺着惯性都纷纷往家跑,但在赵乐天他们看来,却是机遇,无数种可能。

许冀鹏:男。现供职于皖北煤电集团祁东煤矿党委宣传部。在各类媒体、文艺刊物发表散文、诗歌、杂文、小说、文艺评论500余篇。连续三次获得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出版个人红学研究专辑《草根眼中的〈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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