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新育
“中国奇迹”终结了吗?随着其它几乎所有新兴市场经济体相继发生大规模经济震荡,随着中国经济第一、二季度增长率下降到1990年以来的最低点,随着这些时候中国股市的震荡波及全球市场,随着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下调与中国股市震荡成为8月下旬全球汇市、股市、初级产品市场大震荡的由头,……国际市场“唱空中国”的声浪似乎比十年来任何一年都要强烈,西方主流咨询机构声称俄罗斯投资环境超过中国,波士顿咨询公司报告声称中国制造成本直逼美国,《纽约时报》重头报道中国棉纺企业登陆美国,印度政府和机构不断放言将借助廉价劳动力优势赶超中国制造,……甚至估计将出现人民币汇率崩盘、资本外逃失控。
然而,只要全面冷静客观审视,就不难发现,从当前来看,中国经济基本面仍然比其它经济大国和新兴市场要好,中国经济面临的困难程度被大大夸大了,中国经济“保增长”的空间比其它国家要大得多;从中长期来看,中国商业环境和竞争力的基础优于其它主要经济大国和新兴市场;从稳定市场来看,中国没有动机挑起一场竞相贬值的“货币战争”,更有能力保证人民币汇率站稳。
“保增长”空间广大
当前中国经济基本面相对仍然较好,而且中国政府宏观调控“保增长”的空间要比其它大多数国家大得多。
一般说来,一国央行意欲放松货币政策以求“保增长”时,最大的约束条件在于“保增长”和“抑通胀”两项目标之间可能发生冲突,因为旨在“保增长”而放松货币政策、财政政策,将加大通货膨胀压力,只有在通货膨胀压力较小或正在趋向减轻之时,放松货币政策方才不至于引发通货膨胀大幅度上升的后果。可以确定,中国经济基本面给央行放松货币政策创造了较为宽松的空间,央行此时如此操作,无须担忧通货膨胀急剧上升。
如此判断不仅仅因为此前相当长一段时期以来中国通货膨胀一直在低位运行,而且作为世界第一贸易大国和外贸依存度仅次于德国的经济大国,中国通货膨胀压力很大程度上源于外部输入,特别是通过进口原料、能源、粮食等大宗初级产品和制成品价格变动而输入,全球初级产品市场已经陷入深度熊市并将持续相当一段时间,决定了我们当前和未来相当一段时间里面临的不是通货膨胀压力,而是通货紧缩压力,猪肉等少数商品价格上涨虽然引人注目,但并不能全面扭转这一点。
倘若本币对美元汇率暴跌,以本币计价的初级产品价格仍然可能上涨,但这种情况可以出现在巴西等新兴市场国家,却不能出现在中国。因为中国存在持续的贸易顺差和经常项目收支顺差,这一点对人民币汇率构成了最强有力的支持,决定了人民币汇率即使对美元有所贬值,贬值幅度也较小。
相比之下,巴西等存在持续贸易逆差和经常项目收支逆差的新兴市场经济体此时深陷窘境:虚弱的贸易收支和经常项目收支给市场参与者创造看空其本币汇率的理由,从而抽逃资本,进而形成“资本外逃——本币对美元汇率贬值——资本加剧外逃”的预期自我实现的恶性循环。
正因如此,我们看到了央行于8月25日再度放松了货币政策,速度、力度均超过预期,不是仅仅降低利率,而是利率、准备率“双降”。
中国优势长在
从中长期来看,决定中国经济、制造业和外贸发展前景的基本面仍然有着巩固的优势,这一点不因西方和其它一些国家的某些舆论、不因某些个案而改变。
以成本优势衰减为例。不错,中国国民收入已经大幅度提升并将继续提升,昔日的廉价劳动力优势已经一去不复返,这是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而且中国政府也要努力让最广大的国民分享发展的成果,不会长久将劳动者低收入作为国际竞争中的一项“优势”。但在这个昔日优势衰减消失的同时,新的优势正在应运而生:
随着中国国民收入的大幅度增长,中国国内市场规模空前扩大。对于面向中国国内销售市场的投资者而言,他们的机会空前广大。
随着中国国民收入增长,中国经济规模已经跃居世界第二,而且有望未来赶超美国,而按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购买力平价方法计算,中国实际GDP规模去年就已经超过了美国。较大的经济规模意味着更高的宏观经济稳定性,意味着中国政府在实施宏观调控、稳定经济增长时有着更广阔的空间。
不必拿前些天人民币对美元汇率贬值约5%说事,因为人民币对欧元、日元汇率一直强劲,人民币汇率变动的根本原因不是人民币疲软,而是美元太强。至于其它新兴市场货币稳定性更不能与人民币同日而语,须知近一个月来,在24种交易最广泛的新兴市场货币中,已有20种程度不同地贬值,俄罗斯卢布、智利比索、巴西雷亚尔5月以来贬值幅度都超过了10%,印度卢比已经贬到17年来最低水平,南非兰特、巴西雷亚尔汇率贬到了13年、12年来最低水平。
不仅如此,外部渲染的其它国家某些“优势”只是暂时的,或是被其它因素彻底抵销了。
以能源成本为例。波士顿咨询公司《全球制造业的经济大挪移》报告声称,若以美国制造成本为100,中国大陆制造成本已经上升到96,而能源成本上涨是一个重要原因。对于赴美投资的中国棉纺和其它制造业企业而言,美国廉价的能源有着强大的吸引力。问题是美国的廉价能源优势来自新世纪的“页岩革命”与原油、天然气出口管制相结合,这样才使得美国能源价格在近年的初级产品牛市期间比包括中国在内的整个东亚地区都要低很多。可是,去年6月以来国际市场油价雪崩,整个初级产品市场从2012年起步入可能延续10—15年的熊市,美国国内能源成本优势已经大大缩小,美国政府放松原油和天然气出口管制将进一步缩小、消除这个优势,奥巴马力推的《清洁能源计划》甚至可能将美国国内能源成本提高到东亚之上。在这个大趋势下,渲染、指望中国的这些劣势能长期延续,不切实际。
即使是某些力图赶超中国制造的发展中国家,他们相对于中国制造的劳动力成本优势也被其它方面的缺陷抵销了很多,而且这些缺陷往往植根于其基本制度而难以改观。印度劳动力薪酬比中国低很多,但即使不考虑两国劳动力素质、生产率和质量等方面的差异,印度高昂的征地成本也要在很大程度上抵销其劳动力成本的优势,须知发展中国家要发展,必须要发展非农产业,修建基础设施;而发展非农产业和修建基础设施离不开征用土地。
距离40余万人口的印度小城马图拉市13公里的农村,近日爆出颇为轰动的两万五千印度农民向总统慕克吉请求准许自杀的新闻,其征地成本居然达到了武汉市紧邻市区农地的征地补偿标准,是长三角百万人口县级市常熟的4倍还多,而武汉市人口千万、人均GDP是印度的10倍,常熟人均GDP更高达印度的13倍以上。从更大背景上考察,一个发展中国家倘若征地过难,非农产业难以发展,将形成“征地难——非农产业难以发展——非农就业机会少——农民更加死守耕地、征地补偿要求更高——征地更加难”的恶性循环,整个国家深陷泥潭无从实现起飞。
再考虑到中国在基础设施、产业配套、公共服务、人力资源素质等方面的优势,以及中国政府、国民不断改善的决心努力,我们可以相信中国商业环境、制造业和外贸仍能长期保持相对优势。
中国有能力保持汇率稳定
中国经济基本面不支持人民币汇率连续大幅度贬值,中国经济决策者没有挑起竞争货币贬值的动机,人民币汇率应该站稳,也必然会站稳。
经济基本面不支持人民币汇率连续大幅度贬值,只要摆脱非理性恐慌情绪影响,就不难看清这一点。这不仅仅因为中国经济增长率虽然与自己以往纪录纵向比较有所降低,但与别国横向比较仍然高不少;也因为中国仍然保持着货物贸易和经常项目收支顺差,外商直接投资流入规模也保持在高位。中国财政收支和负债状况在全世界经济大国中也属于相对较好水平。
同时,无论是中短期还是长期,中国经济决策者也没有放任、乃至激励人民币大幅度贬值的动机,更无意于挑起以邻为壑的竞争性汇率贬值。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短期内,人民币汇率大幅度贬值必将恶化持有美元负债的中国企业的资产负债结构,而且,能够在此前数年从国际金融市场上借入低利率美元债务的中国企业都是品质较好的企业,其中不乏中国各个产业的骨干,他们资产负债结构倘若显著恶化,对中国国民经济稳定将带来何种冲击,不言而喻。
从长期来看,中国如果轮番出现“金融市场震荡——人民币大幅度贬值”局面,那就是已经陷入了经济起飞后的发展停滞,或者说“拉美化”。这种处境对中国没有任何吸引力,也是中国多年前就开始警惕防范的。
新兴市场在中国外贸中占有的重要地位也决定了中国对竞争性汇率贬值没有兴趣,无论是出口还是进口,新兴市场在对华贸易中所占份额都超过了50%。因为许多新兴市场经济高度依赖初级产品,而正如这些天市场动荡显示的那样,中国经济利空和人民币汇率下调对初级产品出口国经济及其货币汇率是更大的利空,竞争性汇率贬值实质上等于损害中国的外需。
中国无意挑起以邻为壑的竞争性汇率贬值,同样可以从贸易政策走势得到侧面旁证。1930年代大危机期间竞争性货币贬值浪潮期间各国政府配套采取的是什么?是限制进口的贸易保护主义浪潮,特别是美国国会1930年通过的《斯穆特-霍利关税法案》,虽然遭到了36个国家的抗议和美国国内1028名经济学家的联名上书反对,还是得到了胡佛总统的签署生效,从而一举将美国平均进口关税率提高到53.2%,1932年达到59%的峰值,触发了60个国家相继提高关税的关税战,导致全球贸易急剧下降,美国1932年进口只有1929年的31%,出口降幅更大。但中国采取的是什么措施呢?在近两年中国经济、外贸减速的同时,中国采取的措施是扩大进口,设立和扩大自贸区。
中国更有能力在投机性货币攻击压力下维持人民币汇率大体稳定。这不仅仅是因为近4万亿美元外汇储备赋予中国全世界无与伦比的汇率“维稳”能力,也由于中国经济、金融资产巨大的规模本身就决定了恐慌性和投机性资本外逃无法发展到足以动摇全局的地步,其它主要经济体政府和中央银行也有强烈的内在动机主动与中国协调。
大规模资本外逃或资本流动逆转是新兴市场货币汇率大幅度贬值的重要原因,对于规模较小的经济体而言,资本流出总量尚不足以对美元汇率和美国资产价格产生根本性影响时,就已经足以触发该国汇率大幅度贬值了。但中国经济和金融资产规模巨大,足以触发人民币汇率大幅度贬值的资本外逃规模也足以大幅度抬高美元汇率和美国资产价格,不仅使得资本外逃、逃向美元不再合算反而风险重重,也会对美国实体经济部门和金融市场造成破坏性的混乱。
倘若出现过大规模的资本流入,过度抬高美元汇率,对美国制造业的竞争力更是毁灭性打击。届时,美国经济决策者们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欧洲需要中国的市场和投资以摆脱衰退,因此他们的领导人没有对中国经济恶语相加,相反,德国总理默克尔、法国总统奥朗德等欧元区主要领导人主动表态对中国经济有信心,甚至在貌似与中国无关的乌克兰问题三方会晤新闻发布会上也这样表示,国际经济组织相继表态对中国经济有信心,美国迟早也会认识到这一点的意义。
同时,由于中国市场的震荡引发全球市场大动荡,中国在全球经济体系中的系统重要性和宏观稳定性相对优势反而凸显,这样也会削弱资本逃向美元的动机,增强资本回流中国的动机。如果说此前很多人对中国经济的系统重要性认识还不够充分,那么,经过这次震荡,大部分市场参与者已经认识到了。国际知名财经专业电视台美国消费者新闻与商业频道调查显示,截至北京时间8月27日上午9点47分,投票者中最关注美联储者占比45%,而最关注中国人民银行者占比55%。尽管这可能只是小范围的非正式网上投票调查,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市场参与者们的认识和情绪。
从更大背景上考察,对于一个新兴大国而言,一时的经济震荡未必就意味着其上升势头夭折,反而也有可能藉此展现出其经济影响力和开展必要的改革。美国制造业1880年代初已经跃居世界第一;1913年,美国工业生产总量等于英、德、法、日四国总和,占全世界1/3以上;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跃居世界最大债权国。即使到那时,美国仍然不是对国际经济、金融及其规则影响最大的国家,美国经济、金融真正展现出其举足轻重的影响力,却是在1929年美股崩盘蔓延世界之后。罗斯福的“新政”对大危机中暴露出来的问题进行深刻的改革,确保了美国在国际经济政治体系中地位上升趋势没有被这场起源于美国的危机打断,随后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跃居资本主义世界无可争议的霸主。
(作者:商务部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