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退休综合征”提前来袭
2014年4月27日,是敬一丹59岁生日。王梓木给妻子送百合花,下厨煮长寿面,晚上陪她看电影。敬一丹吹灭一支支红烛,突然一阵伤感:明天自己就跨入60岁门槛,退休进入了倒计时。她想起一句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岁月的凌迟之刀,不知何时一刀刀削去了自己的青春美丽,徒留下皱纹、迟暮与伤怀。
只吃了几口长寿面,敬一丹就离开餐桌,闷坐沙发伤神。王梓木拿起车钥匙,招呼道:“走,看电影去。”敬一丹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没心情。明年这时候就要离开央视,真舍不得。”
59岁生日,成了敬一丹心理的分水岭。一向优雅淡定的她,变得有些敏感、脆弱:单位新进了年轻同事,她认为是顶替自己的;领导不再安排她去压力大、环境艰苦的地方采访,她不适应这种关照,以为领导觉得自己“能力退化”;邻居咿呀学语的孩子喊她“奶奶”,她觉得心里像扎进了一根刺……她焦虑、失眠,情绪波动起伏。有时说着话,她也会突然感怀落泪。
王梓木与敬一丹都是哈尔滨人,结婚30多年,是一对恩爱夫妻。王梓木毕业于吉林大学经济系,曾担任国家经贸委综合司副司长,后下海经商,现为华泰财产保险公司的董事长。王梓木比敬一丹大两岁,公司性质决定,只要身体允许,他可以一直不退休。因此,王梓木无法体会敬一丹的心情,他大大咧咧地说:“不就退个休吗,至于吗?你这样倒显得倍儿矫情。”
丈夫的责怪,加重了敬一丹的坏心情。她火了:“我们越来越不默契了,退休后我只能左手温暖右手。”女人闹情绪都有些蛮不讲理,王梓木便不再接腔。
王梓木觉得,女人感情细腻,有些小伤感小情绪很正常,过几天遇到生活中的小惊喜、小开心也就没事了。王梓木没有将妻子的纠结当回事,二人依然各忙各的。因工作千头万绪,他经常很晚回家,那时妻子已经睡着了;早晨他醒来,敬一丹已去电视台上班了。夫妻俩一连几天说不上一句话,是常态。
2014年6月,王梓木赴瑞士考察,半个月后返京。那天,敬一丹坐在梳妆台前卸妆,素颜的她,眼角鱼尾纹分外显眼,一皱眉连抬头纹都露了相。她精气神不再,呈现一种迟暮之态。妻子怎么说老就老了?王梓木慨叹岁月的无情。
几十年来,王梓木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去国外出差,都要给敬一丹带当地的美食。这次,他带回两盒瑞士的格律耶尔奶酪。因职业原因,敬一丹平素注重身材保养,以前只要吃过正餐,再精致的珍馐美食摆在面前她也不贪嘴。然而这次,她一连吃了3卷奶酪,还有一大块奶油蛋糕。睡觉前,她用手机计算晚餐后摄入了多少卡路里,然后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天呀,超过1000大卡。”
敬一丹一连喝了三杯减肥茶,整晚几次上洗手间。她一会儿打开床头灯,一会儿按抽水马桶,一会儿将茶几、凳子撞得砰砰响……王梓木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他睡眼惺忪地冲妻子发牢骚:“你这不是折磨自己吗,何苦呢?”
敬一丹少见地与丈夫掰扯起来:“你不关心我也就罢了,怎么连最起码的包容都没有?”王梓木的心情糟透了:“不是还没退休吗?看你折腾的,谁也受不了。”说完,他抱着被子进了书房。黑暗中,敬一丹眼里涌出委屈的泪水。
两天后,王梓木在梅地亚中心参加企业家联谊会,邂逅北京大学一位心理学教授。以前在公众场合,王梓木从不说家长里短;这次,他带着委屈的口吻,讲述了妻子的反常。对方善意地提醒:“你爱人的退休综合征提前来临了,这事不能掉以轻心。”王梓木的表情凝重起来:“那该怎么办?”对方开出“药方”:“亲情温暖,培养兴趣。”
父女结盟初见成效
王梓木照方抓药,减少出差、应酬时间,与敬一丹产生更多生活交集。敬一丹喜欢听古典音乐、读书,王梓木便淘了20多张70年代出版的黑胶唱片。双休日,他陪敬一丹逛书市,将她选中的书籍打包,为她做快樂的搬运工。敬一丹经常去孤儿院做义工,王梓木便自掏腰包,给孩子们买玩具、凉席、驱蚊草,然后开车和她一起送过去……但凡此种种,并未消融敬一丹的低落情绪。
6月23日,京城进入盛夏,王梓木给敬一丹买了一条白底碎花连衣裙。傍晚回家,他将妻子拉到镜子前:“来,试试。”敬一丹打开包装,只瞅一眼就把裙子扔到沙发上:“我这个年纪哪还能穿低领裙子?脖子露那么多,一下就出卖了我的真实年龄。你这是存心气我!”
王梓木机敏地接腔:“我明天再送你一款米黄色披肩,往脖子上一围,风华绝代。”敬一丹也明白自己有些过分,但就是无法控制情绪。她冲丈夫淡然一笑,以示歉意。
敬一丹不再对王梓木发火,在家里越来越沉默,但一开口不是说头晕,就是说腰疼、胳膊酸……王梓木陪她上医院一查,什么器质性疾病都没有,纯粹是心理作祟。
王梓木打算与女儿王尔晴结成同盟,陪伴敬一丹抗击退休综合征。
王尔晴1986年出生,毕业于著名的英国帝国理工学院,2011年与英国小伙尼克结婚,现为慈善机构“美丽中国”的高级募资经理。虽同在北京,但两代人都有各自的事业,王尔晴平时与父母团聚的时间并不多。7月初,王梓木将敬一丹的情况毫无保留地告诉女儿,希望她能帮助妈妈。
接下来的日子,王尔晴忙完工作,就驾车赶往父母家。她陪妈妈敷面膜、看韩剧,教妈妈调鸡尾酒。“美丽中国”的主要职责是招募优秀教师,然后赴贫困地区支教。王尔晴讲述山区孩子对知识的渴求,以及老师的奉献与牺牲。“妈,以后不上班了,我带您跑遍全国各地。”敬一丹心不在焉。
王尔晴忧心忡忡:“爸,我该想的招都想了,没办法让妈妈回到从前。咱们还是多带她出去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拓展视野,兴许妈妈就想开了。”王梓木觉得有道理。
7月16日,父女俩陪敬一丹来到顺义鲜花港参观。园艺师给敬一丹一家三口讲解:“人养花,花养人。养花是一种享受,一种乐趣,一种审美,既活动筋骨,又陶冶情操。养花让人健康、开朗、乐观、长寿……”
敬一丹听得津津有味,园艺师讲完了,她还追着问了几个问题。这一细节觸动了父女俩,何不让敬一丹将兴趣转移到养花上?王梓木对敬一丹说:“咱们带几盆花回家吧,挑你喜欢的。”王尔晴领妈妈来到景天科多肉植物盆景展区,指着冰灯玉露、山地玫瑰说:“这些绿植摆在家里,多赏心悦目。”王梓木引导妻子:“天天与花打交道,你连化妆品都省了。”敬一丹的兴致被调动起来,当即挑选了6盆多肉植物盆景。
王梓木特意从网上买回一本《多肉植物100种》的专业书籍。只要有空闲,敬一丹就泡在阳台上,对照书本给盆景剪枝、浇水、扦插,像对待孩子一样精心侍弄。两个月后,她扦插的十多盆多肉植物全部成活,阳台、客厅、厨房摆得到处都是。这两个月里,敬一丹很少冲丈夫发脾气,也不再失落伤感。
养花初见成效,王梓木又想出了更温暖的一招。
平静与职场说再见
王梓木对妻子说:“很多人在顺义租大棚种菜养花,平添了很多乐趣,咱也弄个大棚。你我一天天老去,这些年各忙各的,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以后咱们一起养花,让我多陪陪你,也算是我的一点补偿。”
敬一丹听得热泪盈眶,是啊,人上了年纪,越来越注重亲情。她脆生生地回答丈夫:“就依你,咱们做一对花农。”
2014年8月,王梓木开车载敬一丹来到顺义天竺镇,以年租金5000元租下一个0.6亩的温室大棚。敬一丹在央视的工作量有所减轻,一有空闲,她就与丈去大棚忙碌。夫妻俩将裤腿挽得高高的,赤着脚,拿着锄头,松土、清水沟、除杂草,忙得一身泥一身汗。
夫妇俩曾是知青,都经历过上山下乡。劳作间歇,敬一丹感触颇深地说:“我想起了在黑龙江通河县清河镇插队的生活,那时白天劳作一天,夜里棉衣里都能闻到太阳的味道。几十年过去了,咱们又重新侍弄土地,这算不算人生的轮回?”
王梓木趁机开导妻子:“咱这叫回归田园。生活本质就是追寻快乐,人要学会放下一些东西,轻装前行。这样不论多大年纪、身处何处,都能活得开心。”
平整好土地,他们往大棚里搬运鹿角海棠、桃美人、依米花等300多种景天科多肉植物盆景,大棚里满是翠绿。每逢双休日,夫妇俩就赶到大棚,弹丸之地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松花土,换花盆,人为控制“缀化”,让多肉植物的造型更养眼、独特……
深秋到了,敬一丹和丈夫中午时分将大棚卷起来,让自然阳光直射绿植。充足日照下,紫珍珠呈现惊艳的紫色,姬秋丽的粉色格外动人,虹之玉则折射养眼、喜庆的红色……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陶醉了。
敬一丹将这些盆景拍成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大家盛赞她是“不老的花神”。白岩松、水均益等同事两次来大棚参观,“强行”抱走3盆绿植。更多朋友登门向敬一丹取经,她饶有兴趣地将自己的养花经验传授给大家;谁家的多肉植物生病了,她热心赶过去指导……这年12月,敬一丹和丈夫扦插的60多盆景天科多肉植物盆景灿烂开花,她无偿将自己的劳动成果捐献给敬老院、学校、机关,收获奉献的快乐,这是另一种人生成就。
工作、养花,让敬一丹的生活充实起来,每天忙忙碌碌,根本没有时间烦恼。见妻子又恢复往昔的干练、从容,王梓木建议:“你就是一位励志姐,工农兵学员出身,先天文化不足,连考三届直到30岁才考上研究生,40岁进《焦点访谈》栏目。你这大半生有太多难以忘怀的经历,何不用笔记录下来?这既是自己的人生回顾,对年轻人也是一种激励和启迪。”
丈夫的提议引发敬一丹共鸣,现在她有的是时间和心情撰写回忆录。2015年1月起,敬一丹每晚端坐电脑前,噼噼啪啪用键盘回顾自己的前半生。王梓木给妻子削水果、冲咖啡,做好后勤保障。因时间久远,敬一丹对有些人和事模糊不清,王梓木便陪她一起回忆。短短三个月,20万字的自传《我遇到你》顺利脱稿。王梓木是此书的第一读者,读到妻子坎坷求学经历的章节,很少落泪的他眼睛湿润了。
王尔晴的孝心也没有缺席,她帮助妈妈规划退休生活:养花、支教、旅游、去敬老院做义工。当她与母亲谈起这些规划时,敬一丹的心已没有了波澜,能坦然面对。其实,就在《我遇到你》完稿时,她就彻底与退休综合征告别了。
2015年4月30日,敬一丹主持完职场生涯的最后一期《焦点访谈》,依依不舍地与同事合影告别。第二天,是敬一丹正式退休的日子。中午时分,王梓木赶到央视接妻子回家。敬一丹将自己的书籍和办公用品放进车里,然后站在央视办公大楼门口,看着自己工作了几十年的窗口,轻轻挥手说再见。她眼里没有泪水,有的是对另一种全新生活的向往、憧憬和淡定。王梓木的脸上浮现出舒心笑容,一颗心云淡风轻……
编辑 尼尼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