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溺之夏

影子快跑

[A.]

刚出生的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医生叮嘱妈妈，千万不要让我下水游泳，于是妈妈从小就叮嘱我，绝对不可以去游泳，否则我就会死。虽然那时候的我对“死”还没有什么概念，但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死了就不能看到明天的动画片了，所以我从来没有下过水，就连洗澡时坐在浴盆里久了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溺水而死。如此一直过了许多年，当我长成了一个不小的孩子，并在夏果街的小屁孩之中占有一定的地位时，我却惊讶地发现，那几个忠心于我的小伙伴竟然都会游泳。

我无法不感到深深的失败，作为他们的意见领袖和学习楷模，我竟然不会这个他们都拥有的技能，这简直是不可容忍的事。后来突然有一天，小伙伴土狗告诉大家说他在另一个小区发现了一个游泳池，并且没人看守。当时正值炎夏，小伙伴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振臂高呼：去游泳！去游泳！看到大家的劲头，我也只得讪讪地跟着举起了拳头：好！去游泳！

第二天，我们游泳小战队一行在土狗的带领下，经过数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后，终于来到了目的地。看到“游泳池”时我对它原本的幻想破灭了，那不过是一个水泥建成的水池，不仅池水没有“清澈见底”，水面上还漂浮着一些垃圾。但在炎热的驱使下，小伙伴们已经急不可耐地把衣服脱了精光，一个个“扑通”“扑通”地扎进了水里，我看着他们在水中欢快嬉戏的样子，妈妈的叮嘱早已抛之脑后，我脱掉衣服后心里出现了一个问题，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个游泳比赛的节目，选手们的泳姿花式各异，所以等会儿我是蛙泳好呢，还是蝶泳好呢？但我还没想好就被一只手推了下去，我像一块巨石般掉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溅得几个小伙伴咯咯地笑，脑袋露出水面后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伙伴们四散游走，这时我才发现，什么蛙泳蝶泳，我连狗刨都不会。多么悲伤的事。

但很快我又欣喜地发现，我没有溺水，更加不可能会死。于是我便试着去追逐游得最快的土狗，当我追上他时他看到我奇怪的泳姿，告诉我：你还可以用跑的啊。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水池太浅，我的双脚直接踩在池底，所以我自以为的游泳不过是在水里走路而已。又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

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游”得不亦乐乎，和小伙伴们一起打水战，轮流爬上岸又“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比赛谁憋气的时间长。直到太阳掉入西山，我们才爬上岸，恋恋不舍地穿衣服回家。回家的路上，有个坐在门口择菜的大婶问我们去哪里游泳了，我们对她做了个鬼脸：“关你屁事！”再拍拍屁股就走了。分别时，大家约定好明天到空地打弹珠，便各自回家吃饭去了。

回到家，妈妈问我今天去了哪里，我说和土狗一起打弹珠，妈妈转身走进厨房后我偷偷摸了摸头发，幸好已经干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我回到房间挑了几颗我最“得力”的弹珠，作为明天出征的将士。打弹珠是我的强项，一想到明天又可以在小伙伴面前一展雄风，我就期待不已。

[B.]

不料第二天我却没有去成。当天晚上，我看着电视就发起了高烧，吃完药后，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开始思考一些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听妈妈的话遭到了报应，我想起了医生的叮嘱，但我却丝毫不把它放在心上，我不相信我会就这样死掉。我想起了我的一个叔叔，他在去年的清明节因为车祸死了，爸爸妈妈从电话里得知这个消息后默默地流了很久的泪，我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在一旁哼着当天音乐老师所教的少年先锋队队歌，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受不到。我看了看右手腕上的长命锁，那是刚出生不久叔叔送给我的，现在我却再也见不到他了，虽然本来我对他就没有什么印象，但看着这只长命锁，我终于还是感到了一丝悲伤。因为我的脑袋有一点昏沉，所以我应该正在悲伤，这就是悲伤的感觉。

第二天，我一觉睡到了中午，赶到空地时却发现一个人也没有，我走到土狗家楼下看了一会儿，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我便无趣地回家了。其实我想叫土狗教我游泳，哪怕他只会狗刨式也好，我心里是一直惦记着游泳这件事的，回到家里，我没事可干，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我可以先从憋气学起。于是我走到卫生间，关上门，用盆子接了一盆水，深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水里，心里默默数数，数到二十时我实在撑不住了才起来呼吸。土狗说他的最高纪录是35秒，所以我也要憋到35秒，甚至超过他，为此我把客厅的钟拿过来进行计时，第三次的时候我终于数到了35，可当我正以胜利者的表情抬头看钟时，却发现只是过了20秒而已。我很不甘心，重新深深、深深，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把脸埋进了水里。人的潜能都是逼出来的，这次我一定要到35秒，我在心里数着：1，2，3，4……每一秒都像尿急时那样漫长，数到25时，我开始感到胸口发闷，脑袋晕眩，我继续数着：26，27，28……数到30时，我恍惚看到一道强烈的白光，光是从一扇半开的门里射出来的，我向那扇门走过去，一步，两步，三步……34，35，我来到了门前，我只要把门推开就胜利了，我相信这是一次重大的胜利，它将影响我的整个人生，我伸出手推门，却使不上一点儿力气，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失去了意识，这时脑海中隐约响起一个声音：阿丸——！阿丸——！阿丸——！有人在呼唤我，而且这个声音怎么那么像土狗……

“哈——”我一个条件反射把头从水中抽了出来，空气马上灌进我的胸腔，我睁开眼睛，洗手盆和马桶出现在我眼前，这是我家的卫生间，我大口呼吸了好久，那个呼唤我的声音还没消失，我匆匆跑出阳台，楼下果然站着土狗。

“还打弹珠吗？”土狗仰头对我说。

“打。”我匆匆带上弹珠跑下楼。

土狗说他昨晚回家就发烧了，一直睡到今天他妈妈出去打麻将，起来后他跑到空地发现一个人也没有，于是便来找我了。我说我也发烧了，刚刚我还差点死了，好在你救了我一命。土狗看了看我，笑道，哪有那么容易死。我点点头，认为他说得对，又说，我可以憋气35秒了。土狗却说，35秒算什么，我能一口气游100米。

于是我们来到了附近公园的人工湖，人工湖的尽头是一片荷花池。我们站在岸边，土狗说，这里到尽头起码100米，看着吧，我能一口气游到荷花池，又一口气游回来。我知道土狗是不可能一口气游到荷花池的，我看过游泳比赛节目，职业运动员在游泳池游半个来回就得换气了呢。但我还是说，好，顺便帮我摘一朵荷花回来。土狗说没问题，说罢脱光衣服，“咚”一声钻进了水里。

我看着土狗远去的背影，心生羡慕，心想要是我也会游泳就好了，即使土狗的姿势是那么不优雅，但会游泳就是门本事，万一哪天我掉进水里，又不会游泳，说不定就淹死了，生命多么没有保障。我想我回去一定要说服妈妈，让她带我去问清楚那个医生，证明我是可以游泳的。我做完这个决定，土狗还没回来，我于是喊了一声：“土狗——！”没有回应，我又喊：“土狗——！”依然没有回应，我又喊：“余——土——永——！”这是土狗的名字。

然而水面还是一片寂静。

我看着波平如镜的湖，心里忽的“咚”一声响。我转身就跑：“救命啊——！”

[C.]

我没有救回土狗的命。他淹死了。

土狗妈妈赶到后跪在湖边哭了好久，本来约定打弹珠的小伙伴们也到齐了，他们并排站在岸上，看着尽头的荷花池，不说一句话。妈妈拉着我的手，我没有哭出声，泪水却止不住地簌簌直流。我看着土狗被白布包裹着抬上车，车门关上，引擎启动，汽车绝尘而去。我朝着车远去的方向伸出了手，却感到使不上一点儿力气。我终于明白原来这才是悲伤，就是这种使不上一点儿力气的感觉，这才是悲伤。

土狗死后，听说他妈妈再也不去打麻将了。昔日的小伙伴们还是经常聚集在空地上打弹珠，只是我再也没有了对手，便把所有的弹珠都分给了他们。于是剩下的日子里我仅有的活动就是发呆，或者想念，有时想念送我长命锁的叔叔，有时想念土狗。有一次，我把右手的长命锁摘了下来，偷偷埋在了土狗家门前的大树下，把它送给了土狗。

可是土狗的家人却在立秋的前一天从夏果街搬走了。

[D.]

炎热的夏天终于过去。

我在不知不觉间长高，唇上开始长出青青的胡须，声音也变得沉厚浑浊。

有一天我问妈妈，那个医生为什么不让我游泳？妈妈想了想，说：“那时候有个孩子下河游泳溺水，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了，医生就顺带叮嘱了一句。”

我愕然，原来如此。

我突然想起了土狗。

可是我再也不想学游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