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与中国影业罗曼史

文/戢二卫

1997年夏天，是迪士尼中国代表处正式成立的第二年，在当时那个“十部大片”年代，每年能够引进中国的电影平均到“好莱坞六大”（华纳、派拉蒙、20世纪福克斯、索尼/哥伦比亚、迪士尼和环球）头上，每家不到两部，业务惨淡，我在代表处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一天突然接到亚太区老板电话，让我代表公司去探个剧组的班，看看有无做成合拍片的可能。当我到了北京西城一处王爷府的拍摄现场，才发现他们拍的竟然是一部大量英文台词的戏——Restless，中文片名叫《夏日情动》。今年的北京国际电影节上，这部自18年前拍摄完成后就一直被雪藏、讲述中美年轻人之间友谊与爱情的电影也参加了展映。据媒体报道，《夏日情动》已被公认为中美合拍的第一部故事影片。

虽然由于各种原因，最后迪士尼没有参与《夏日情动》的制作和发行，但好莱坞公司对中美合拍电影的“情动”从未停止过。做个不完整的盘点：迪士尼参与的合拍片有《宝葫芦的秘密》《熊猫回家路》《歌舞青春》；福克斯有《全城热恋》《刀剑笑》；派拉蒙有《我知女人心》；索尼有《大腕》《卧虎藏龙》《功夫梦》；环球有《木乃伊3》；华纳有《玉战士》《面纱》，米拉麦克斯有《谍海风云》；狮门有《功夫之王》。最近更有《西游记》《马可·波罗》《长城》等合拍大制作纷纷高调宣布启动。

回望已经上映的合拍片，总体上还是失败多于成功，而能在中美两地均获成功的更不多见。一部电影的票房失利，正如一盘败棋，既有开局时排兵布阵的战略性差错，也有作战时频频失误所致的积重难返。原因不一而足，但如果由表及里分析以往中美合拍电影失败案例，还是能发现一些规律性昏招。

首先是选材时的视野狭窄、机械，经验主义。因为有个瞄准中美合拍、讨好两地观众的初心，就把目光集中在貌似与两地历史文化都有关联的素材上，从中国历代封建王朝中出现过的西方传教士，到历次战争中两国兵民交集的历史传奇，直至近现代曾影响中美邦交经济文化交流的决定性事件，大量致力于开发合拍片的编剧、导演、制片人深埋在故纸堆里，苦苦寻找故事人物具有足够传奇性、意识形态符合两地政治正确标准的素材，这种一厢情愿的剧本开发思路，无疑高估了主流电影观众群体的知识储备水平和对政治历史的兴趣。更进一步说，随着全球一体化的高速发展进程，当下的年轻观众，用着全球同步发售的手机，穿着同品牌同款的时装，早已不把种族文化差异、地缘政治冲突看作多值得瞩目的“大料”。对于这些“全球同步”的年轻观众，能唤起他们共同观影期待的故事，最重要的不仅仅是历史，更是未来；不仅仅是现实，更是魔幻；不仅仅是语言文化隔阂带来的冲突和烦恼，更是被现代科技无缝链接而成的同呼吸共命运。

其次是商业运作上的贪婪、投机、渴望通吃的心态。有很多中方或美方单方开发的项目，本来剧本故事品质不错，但由于另一方的“闯入”，格局陡变，就有了一份投入双份产出的新企图，于是绞尽脑汁地加入另一方的元素，演员、情节、拍摄场景，试图把一个纯牌中国或美国片，改造成两地都能同步销售的合资产品。这种勾兑式的操作，最终的成品往往与原来的创作初衷离题甚远，味道不但不正，而且比较呛人，既失去了原本的目标受众，也并未赢得异域受众的欢心，成了双输。

对比好莱坞公司自产并引进中国的大片近年来的无往不胜，在与中国的合拍片上他们已经付出了不菲的学费。从20世纪90年代到2010年间，至少有两家公司一度在与中国的合拍片业务上高调布局，成立合资公司；也曾有至少两家好莱坞一线经纪公司高调签约中国本土大牌编导演，希望在中美合拍片潜在的巨大市场上分一杯羹，结果都是关门的关门，退场的退场。

中美合拍电影的经年不振，除了上述从选材到商业运作上的昏招，还有全球艺术片市场沉浮的大背景。过去20年左右时间里，正好是主流艺术电影兴起、高潮和衰落的全过程，其代表公司和风云人物即大名鼎鼎的米拉麦克斯和韦恩斯坦兄弟。在这一过程中，六大好莱坞公司旗下都成立了艺术片制作和发行公司，基本上囊括了彼时口碑与票房齐飞、斩获奥斯卡的主流艺术片，这些公司包括华纳旗下的华纳独立（WIP），派拉蒙旗下的Vantage， 环球旗下的焦点，索尼旗下的索尼经典，福克斯旗下的福克斯探照燈等等。在海外发行华语电影，以及与中国合拍电影，恰恰是这些大公司旗下艺术片分公司的业务范畴。美国金融风暴之后，华尔街银根吃紧，传统上惠及电影业的另类投资（Alternative Investment）紧缩，国际影片预售市场连锁反应，影片预售价格急剧下降，电影制作完成保险利率应声上扬，最终导致六大公司纷纷关闭旗下艺术片分公司，一场轰轰烈烈的商业性、观赏性两性统一的主流艺术片热潮落幕。中美合拍连带受到重创。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美国经济数年来一蹶不振的大背景下，中国经济的崛起终于余量外溢，成为涌入好莱坞的一股强劲暖流，万达收购AMC后不久，中国资本在制片领域终于出手，去年以来的四项大宗交易，总值近几十亿美元：复星入资前华纳总裁罗宾诺夫的新公司Studio 8， 国安入资前迪士尼总裁迪克·库克的新制作公司，华谊兄弟入资STX，电广传媒入资狮门，前两个是股权投资，后两个是片单投资。本人粗粗做了个测算，未来三年，将有近50部好莱坞标准制作影片带有中国资金血统。这里面，有多少会是中国故事，或含有中国元素，真的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课题。

最后，回到开头时提到的《夏日情动》，当年主演的新人有好几位之后都各有建树，吴大维、耿乐，陈湘琪，更不用说Josh Lucas， 已在好莱坞大片担纲一线。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在现在言必称中美合拍大片的时代，像《夏日情动》这种格局不大、但颇有清新喜感的合拍小片，是不是真如昙花一现，今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