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湾之国的天籁之声

2015-05-30 10:48陈安
书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格里格峡湾易卜生

陈安

六十年前在上海念中学时,在《外国名歌200首》上见到“格里格”这个名字,还有他的一首歌:《索尔维格之歌》。这位挪威作曲家、钢琴家的名字和词作者易卜生的名字就这样记住了。歌的旋律也一直没忘:徐缓、深情,饱含对亲人游子的思念,盼望他早日回家乡。

旅居纽约后,有一次去俄裔移民社区“布莱顿海滩”书店买书和CD唱片,见与柴科夫斯基作品放在一起的是格里格的多盘钢琴曲,就都买了回来。多年来常听,陶醉于他的有如心灵歌唱的抒情曲调。

去年撰《艺术家的心灵—柴科夫斯基、契诃夫和列维坦》一书,发现柴科夫斯基格外尊爱格里格。一八八八年,他在莱比锡与格里格相识,觉得从内心深处喜欢他,说他和他的妻子都很“善良、朴实、单纯、厚道”。与勃拉姆斯的音乐相比,柴科夫斯基说他更喜欢格里格的作品,并在《国外旅行自述》中写道:

听格里格的音乐时,我们本能地意识到,写这种音乐的人是一心愿意用音响来表露一个诗意盎然的人所怀有的丰富情感。这个具有深刻诗意的人服从的不是理论,不是原则,不是因某种偶然的生活环境而扛上肩膀的旗帜,而是依靠活生生的、真挚的艺术感。在这位著名的挪威人身上,我们不必去执意寻找形式的完整、主题处理的严整和绝对合乎逻辑;然而却是多么感人,多么朴实,具有丰富的音乐创意!他的动听的乐句多么温暖、热情,他的和声多么生气盎然,他的机智有趣的转调和节奏多么独特动人,还有其他种种始终新颖有趣的东西!

柴科夫斯基后来将其《哈姆莱特幻想序曲》题献给格里格,他的《第一交响乐》第一乐章的主题则令人联想到格里格《钢琴奏鸣曲》的主题,他还曾指挥演奏格里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一八九二年,柴科夫斯基和格里格同获英国剑桥大学荣誉音乐博士学位,柴科夫斯基前去伦敦出席了颁发仪式,格里格因病未能前往。德沃夏克也喜欢格里格的音乐,一八九六年在维也纳听了格里格作品音乐会,感到心情欢畅。

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和格里格都出生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后来分别成了俄国、捷克和挪威最杰出且具世界影响的作曲家。

不久前,笔者终于有挪威之旅,除了去峡湾观赏自然风光、去首都奥斯陆参观许多博物馆,卑尔根这个挪威第二大城、“欧洲文化之都”是一定要去的,因为那里有格里格的故居和博物馆。

格里格一八四三年生于卑尔根一个苏格兰裔商人家庭,从少年时代开始,就因出国留学深造、从事音乐活动而离开家乡,也有很多年生活在克里斯蒂安尼亚(今奥斯陆)。一八八五年,他终于想回老家,便在卑尔根郊区特罗尔德豪根定居下来,在那里与妻子妮娜一起生活了二十二年,直至去世。他的歌曲《回故乡》似可表达当年他不想再颠沛流离,而愿叶落归根的心情:“我重又回到我那亲爱的故乡,我从小就在那里成长,遥望那白雪皑皑的层峦叠嶂,春天里山谷依旧飘花香。……艰辛的漂泊岁月从此过去,我仿佛又变得年轻力壮,亲爱的故乡,我的亲娘,你儿子今天回到你的身旁!”

格里格显然怀念层峦叠嶂中的峡湾,将定居地选在索尔峡湾的诺德斯湖之畔。挪威最杰出的画家、名画《尖叫》作者蒙克也爱峡湾,一八九七年在小镇奥斯高特兰买了一个面临克里斯蒂安尼亚峡湾的小屋,他说:“我在这里得到画画的灵感。”

挪威是峡湾之国,在漫长的岁月里,似有鬼斧神工的冰川不断磨蚀山岭石壁,以致切割出许多峡谷,海岸边的峡谷一旦被海水倒灌,便形成了长长短短、宽窄不一的峡湾,也便形成了挪威的极为曲折、犹如百足龙的海岸线。峡湾口一般都有由冰碛石堆成的水底屏障,峡湾的水面便能保持平静如镜。清澈碧蓝的海水,两岸的崇山峻岭,峰顶上泻下的股股瀑布,成群飞翔的海鸥,还有岸边村镇的多彩房屋,构成了挪威独有的壮美景色,确实给艺术家们带来了丰富的灵感和想象。

格里格的故居是一栋两层小楼,室内墙上挂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他弹琴伴奏、妻子妮娜唱歌的留影,他俩是嫡表兄妹,因是近亲婚姻,所生女儿只存活了一年。客厅里靠墙放着一架斯坦威大钢琴,墙上有一幅很大的油画,显然是挪威的森林,欣欣向荣、常绿乔木的森林。挪威境内多山,山上山下布满葱茏林木,峡湾之国也是森林之国。也就是森林、峡湾,就是挪威壮丽的大自然,赐予格里格艺术灵感,让他在钢琴上弹奏出他心中最美好的旋律和情感。

由于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畅销小说,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挪威的森林”。不过,这本书的题目其实应是《挪威木柴》,小说叙述者前往汉堡时在飞机上听到的披头士演唱的“Norwegian Wood”(歌中唱道:“有挪威木柴,这不是很好吗?”),在日本被误译为《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将错就错,倒因此有了个诗意盎然的书名,也使挪威的森林资源像石油、海产资源一样名满天下。

在格里格故居的下方,沿一条下坡的窄道走,你会走到一所红色的小木房跟前。这是格里格的“创作小室”。我隔着玻璃窗往里瞧,只见一张小书桌(面对索尔峡湾)、一架小钢琴和一个小沙发就把小屋放满了。据说,格里格和妮娜都很好客,时有宾朋来访,妮娜是歌唱家,没有客人时要练声,格里格有时为耳根清净,集中心思谱曲,就躲到这小屋里来。我因此猜想,他为安徒生词谱写的《茅屋》这首歌或许就是在这间小屋里写出来的,歌中唱道:“在那海岸上有间孤寂的小茅屋,只见天空、大海、峭壁、悬崖……茅屋又小又破烂,伫立在岸上多孤单,里面没有金和银,却有最大的幸福,因为有爱人同在。”我想,在伫立于峡湾边孤寂的简陋小屋里作曲,应是这位“创作小室”之主的最大幸福。

在他故居附近,现设有纪念馆(名为格里格博物馆),馆内的音乐厅据说是全挪威音响效果最好的室内乐音乐厅,舞台上放着一架大钢琴,四周没有幕布,后墙是尖顶的大玻璃窗,正对着格里格的那所尖顶的红色小木屋。每天在这里举行午餐音乐会,有一名钢琴家演奏格里格的钢琴曲和其他作曲家的名作。我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有点遗憾的是,音乐会的时间不长,在这么漂亮的音乐厅里听如此美好的音乐,半个小时是绝对不能过瘾的。

博物馆内展出作曲家生前用过的物品,他的照片、雕像、手稿、语录,出售他的传记、画册、唱片。还有一个电影室,放映用他的作品配乐的挪威风光片,那是络绎不绝的宜人风景:大海、峡湾、峭壁、瀑布、雪山、森林、大江、渔村、破冰船、石雕柱、大钟楼……而格里格的音乐时而舒缓,时而激昂,时而幽婉,时而壮阔,为美景增添了更多的诗情画意。我想,正是挪威的山山水水、民族文化哺育了格里格和他的音乐,而他的音乐又把斯堪的纳维亚风光、把挪威独特的文化艺术带给了世界。

博物馆墙上有多段概括介绍格里格生平的挪威语和英语对照文字,其中一段是:“格里格很早就意识到,他想成为一个民族音乐作曲家。音乐将是他对挪威建国计划的贡献,是他对建立一个独立国家的斗争的贡献。对格里格而言,具有自我意识的文化阵地十分重要,这有助于他写出优秀作品。他有崇高理想,追求淳朴和真诚。当他明确自己的目标,他也就把淳朴和真诚写进了音乐。他创造的艺术将永远与其名字连在一起。”

这位艺术家的全名是爱德华·格里格(Edvard Grieg),生长在一个音乐气氛浓郁的家庭,母亲是音乐教师,他六岁时就开始跟母亲学钢琴。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布尔是他家亲戚,十五岁时,他听布尔的话去莱比锡音乐学院学钢琴,毕业后又去哥本哈根随丹麦作曲家、指挥家加德学作曲。一八六八年,二十五岁的格里格写下力作《a小调钢琴协奏曲》,李斯特为此给挪威教育部发了推荐函,希望挪威政府给格里格拨发旅行经费,以便他能在欧洲各国演奏钢琴和当音乐指挥。一八七○年,近六十岁的李斯特终于和二十七岁的格里格在罗马相会。第一次见面,两人研讨了格里格的小提琴奏鸣曲,李斯特表示很喜欢。第二次见面,格里格带来钢琴协奏曲原稿,李斯特随即演奏起来。弹完后,格里格坦率地说,第一乐章他弹得太快,李斯特则建议将第二主题旋律由小号在第一乐章里呈示出来,一老一少,其乐融融,切磋琢磨,陶醉于琴韵乐声之中。

在莱比锡和哥本哈根的学习使格里格受到门德尔松、舒曼浪漫主义乐派的影响,但在结识诺德拉克之后,他开始明确自己的艺术方向。诺德拉克是挪威民族乐派的主要倡导者,他的作品具有浓郁的挪威民间歌舞曲风格,其无伴奏男声合唱曲《是的,我们热爱这片土地》后来成了挪威国歌。格里格和他心心相印,两人曾成立专门的协会,一起倡导发展斯堪的纳维亚民族音乐。可惜诺德拉克英年早逝,二十四岁即去世,格里格为之谱写了葬礼进行曲。后来他因此更全力以赴创造挪威民族艺术,屡屡拜访农夫、渔民、伐木工人,收集大量民间歌曲并加以整理、改编,然后创作出含有民歌风味,又有自己独特风格的抒情歌曲、钢琴曲和管弦乐作品。

格里格曾说:“在风格和形式上,我属于德国浪漫主义的舒曼乐派,但同时我又尽情吸取了祖国民歌的丰富宝藏,并从挪威人民的心灵—这个迄今未被探讨的源泉中,力图创造出民族的艺术。”我们从他作品的一些标题似乎就可看出他的创作意图:《挪威民歌和舞曲集》《挪威舞曲》《古挪威浪漫曲和变奏曲》《出自挪威曲调变奏曲的叙事曲》《民间生活素描》《赫尔堡时代组曲》(赫尔堡是挪威戏剧家),等等。

在格里格博物馆墙上,我还看见格里格的一段语录:

在我站着指挥《春天》之际,我听来就如我家乡的整个大自然想把我拥入她的怀抱。是的,我确实为自己是一个挪威人而感到骄傲和快乐。

我因此立刻在博物馆买下包括《春天》(英译为《最后的春天》并不准确)在内的CD唱片。此曲起初是格里格为一首诗谱写的歌曲,后来又把它改编为管弦乐曲,全曲热情歌唱春天,是一支洋溢着拳拳乡情的“春颂”。歌中唱道:春天把隆冬赶走,我又看见冰雪融化、溪流湍急,又看见绿茵茵的草地、樱花开放的枝干,又听见鸟儿向着太阳歌唱,我呼吸着春天的空气回家乡,春天带给我的一切,我自己采集的鲜花,似乎都是我祖先的神灵,他们在跳舞歌唱!在白桦和松树的粗干下,我发现了春天的神秘故事,我刻制的笛子发出的声音,仿佛是我自己在隐隐啜泣。

格里格对祖国的爱、对家乡的深情,表现在他的许多作品中。由他配乐的诗剧《培尔·金特》似乎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民间故事,讲述乡下破落弟子培尔·金特爱做白日梦,甚至想当皇帝,他曾抢人新娘又把她抛弃,又误入山妖王国迷上山妖之女,知悉母亲奥塞生命垂危后赶回家,母亲死后,他抛开妻子索尔维格浪迹天涯,靠在世界各地贩卖黑奴、淘金、走私珠宝发财致富,生活放荡不羁,结果钱财被骗,还被送进疯人院。但该剧的终极目的显然是要告诉观众:别在世界上冒险乱闯,别忘却自己的根和真正的爱,培尔·金特浪子回头,归心似箭,乘船返乡,遇风暴翻船,死里逃生,终于回到挪威,回到老家。忠贞不渝的索尔维格在茅屋里纺着纱,唱着歌,耐心地等待着他,尽管她已从芳龄变成白发苍苍。培尔·金特,这个“挪威的浮士德”,终于被爱所救赎,最后在索尔维格的怀中离开人世。

这部诗剧是大戏剧家易卜生的作品。易卜生比格里格大十五岁,彼此钦佩对方的艺术才华,互相见过面,但似因易卜生的冷傲性格,两人未能成为好友。格里格的诗人朋友帕尔森回忆说,一八七六年他和格里格在意大利拜访易卜生,见这位戏剧大师面无表情,态度冷漠。帕尔森写道:“他完全正颜厉色,我似乎站在一堵没有门的石墙前,感到一种捉摸不透的神秘感。”

我在格里格故居看到一幅易卜生和格里格在一起的照片,不是并肩合影,而是在一个空旷庭院里的偶然留影。两人都不具备当代挪威人的高大身材,都比较矮小,格里格更矮,据说易卜生还因此取笑过他,但两人都以“艺术巨匠”的形象留在了后人的心目之中。

作为一个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易卜生写下了《社会支柱》《玩偶之家》《群鬼》《国民公敌》和《野鸭》等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力作,人们通过他的剧作可以感受到一个艺术家内心的理智和热忱。他初见格里格时或许有点冷淡,但对格里格的印象很不错,觉得他才华出众,前途远大,在致友人信中称他为“一个很棒的老兄”“一个为未来开创事业的人”。有一次,他甚至在格里格的签名册里留下诗句:“以最纯朴的音调,奥菲斯(希腊神话中的竖琴手)奏出野兽的灵魂和卵石的火花,我们挪威不缺少石头,也有成群成群的野兽。弹吧,石头也许会发出惊人的火光!弹吧,兽皮也许会裂成一片片碎花!”

一八七四年,易卜生从德累斯顿发给格里格一封信,表示希望两人携手合作,请他为《培尔·金特》谱曲配乐。这是一封长函,详述剧作者对每一场音乐的具体想法:何处需要配乐,哪一场可少配,第四场培尔·金特流浪世界各地,故需先后出现欧洲、美洲和非洲风味的音乐,索尔维格在何种环境下唱歌,最后幕落时应有圣歌响起,等等。他问格里格愿不愿意接受这个工作,如果愿意,他会把剧本寄给他,今后稿酬两人平分。他还写道,该剧除在奥斯陆演,还可能去哥本哈根、斯德哥尔摩演,对此暂时要保密。

格里格开始很是犹豫,觉得为诗剧配乐不易,但他有为挪威作家比昂松(19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戏剧谱写插曲的经验,所以最后还是答应一试。后来他下了很大功夫,花一年多时间为该诗剧配乐,共写了二十三首曲子,其中包括前奏曲、舞曲、进行曲、独唱曲、合唱曲等,结果真是锦上添花,为全剧点染神韵、丰富色彩,增添了浓郁的抒情气氛,先后在挪威、丹麦和瑞典公演都获得成功。有意思的是,尽管易卜生并不很懂音乐,可看一下格里格的总谱,你会发现他基本上都采纳了易卜生的建议。

十多年之后,格里格把配乐改编成两部管弦乐组曲,各有四首曲子。第一组曲包括《晨景》《奥塞之死》《阿妮特拉之舞》和《在山妖宫中》,第二组曲包括《抢夺新娘》《阿拉伯舞曲》《培尔·金特回乡》和《索尔维格之歌》。

不论是配乐还是管弦乐组曲,也不管当时萧伯纳的粗暴否定,《培尔·金特》是格里格的成功之作,其旋律质朴动人,和声、配器新颖别致而富于色彩,不愧为艺术瑰宝。尤其是《索尔维格之歌》,那源自挪威民间音乐的清纯旋律,那寄托挪威人情感的深挚歌声,确实感人肺腑,令人百听不厌、百唱不厌,至今仍有许多人在咏唱:“冬天早过去,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逝,一年年地等待。但我始终深信,你一定能回来,我曾经答应你,我要忠诚地等你回来。”

格里格一生并无大型的音乐作品,不像别的音乐大师谱有不少交响乐,这或许与他的健康状况有关。他十七时就罹患肋膜炎和肺结核,后来时好时患,使他常觉得身心疲惫,羸弱不堪,也就缺少精力创作大型作品。但他的中小型管弦乐组曲、钢琴标题小曲和大量抒情歌曲都是艺术精品,在挪威和世界各国一直拥有众多演奏者、演唱者和听众。他的作曲技巧对柴科夫斯基、德沃夏克曾有启发,他的和声手法对法国印象派作曲家德彪西、拉威尔很有影响,故被称为“前印象乐派和声”。

格里格为自己是挪威人感到自豪,挪威人也为有他这个杰出的民族音乐家感到骄傲。一九○七年,六十四岁的格里格病逝,送葬者有三四万人之多。与他一生关系密切的贝尔根交响乐团演奏了他为诺德拉克谱写的葬礼进行曲。

爱德华·格里格之墓位于他的“创作小室”下面的山麓,埋在山岩之中,面朝索尔峡湾诺德斯湖。参观他的故居和博物馆后,我走下山坡去拜谒其墓,见其墓前是湖光山色,天地浩瀚。我想,这位伟大的挪威音乐家显然将永远生活在挪威王国的天地之间、山水之中,他的音乐之声显然也将一代代永远传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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