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文
如果当今在中国出一份关于西班牙你都知道些什么的问卷,我猜得到的答案多半与足球有关。很多人能如数家珍地说出西班牙队甚至各俱乐部队球星的名字,但知道西班牙人引以为自豪的塞万提斯这个名字的恐怕不在多数,那位与风车大战的堂吉诃德或许反倒比他的创造者有名,虽然大家未见得都读过全书。记得儿时看《正大综艺》,那令人羡慕的导游小姐也带我们去过西班牙,现在能记得的只有美酒美食了,当然还有高迪那些奇怪的建筑。我有一位可以被称作小资的朋友,她对西班牙的了解是从《西班牙旅行笔记》(倒也凑巧,此书连同其作者正遭到一位文化精英的批判)和《赭城》中来的,她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去一趟这个“浪漫的国家”。或许,一般中国人对西班牙的了解,也只有这么多了。
更进一步,那么对于整个西班牙语世界,我们又知道多少呢?对了,又是那些足球明星!我们这一代人也是看着女排队员们一次次捧杯,怀揣着“振兴中华”伟大理想长大的,当然不会忘了那个死对头“黑珍珠路易斯”,由此也知道了她的祖国古巴,然而却惊奇地发现,她们的教练和最高领导竟然都是白皮肤,这是怎么回事儿?除此之外,就是那些高考多年之后还能依稀记得的有关拉美的零零碎碎的信息,那些国家之间的边界已经模糊,那几位争取独立的英雄们也被彼此张冠李戴,他们的英勇事迹远不如侠肝义胆的佐罗给我留下的印象深刻。对了,作为一个在学校里混饭吃的人,拉美文学爆炸也略知一二。“魔幻的”《百年孤独》也囫囵吞枣地啃过,结果牙缝里都是血。说起来,我也不算目不识丁了,但对拉美的了解也就这么多。
机缘巧合,前些时候读到一本随笔集《帝国的遗产》,让我大开眼界,鲜活的拉丁世界扑面而来。这本不算太厚的书像是我爱吃的西班牙海鲜饭,五彩缤纷,养分充足。集子中的文章大多与书有关,但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评。如果只是中规中矩的书评,恐怕是提不起一般读者的兴趣的,毕竟其中不少书籍都还没有引入华语世界,隔着西班牙的长靴是搔不到中国人的痒处的。书只是引子,更多的是在谈拉丁世界的历史和文化。
有一次和欧洲友人谈起非洲和拉美,发现他与我一样,总是惯用“非洲人”“南美人”这样的称呼,但当我们说起欧洲时,多数情况下会精确到“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何以如此?原因很多,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我们对这两片大陆上的各个国家所知甚少,谈及某个具体的国家,我们连它在什么位置都不清楚,更不必说什么历史文化了。考古发掘可以证实,非洲和拉美的古代曾有过灿烂的文化。然而今天打开地图,那些国家的疆域划分与那些古老的民族究竟有何关联?现代欧洲版图上的国家多是在民族基础上建立的,谱系完整。而拉美大多数国家都说着西班牙语(这正是殖民帝国的遗产),但却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呢?身份认同在当今已成为一门显学,众说纷纭,让人云里雾里。对于稍有兴趣的普通读者而言,实实在在的案例似乎更有说服力。《买进图的脐带,回不去的故乡》带我们走进一群“不再沉默的印第安人”中,殖民统治者试图消除的土著文化依然顽强地存活着,那些用土语创作的诗歌表达着对乡土的眷恋,对现代文明的质疑。然而这些诗却不得不翻译成西班牙语,否则外人也无法进入其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尴尬。“他们无法融入另一个社会,又羞于承认自己的根,便成了无所适从的人。滞留异乡,会长期受乡愁和身份焦虑的困扰,回到故乡,则会重新陷入赤贫无望的境地。留还是归,又成了两难抉择,‘这两条路都通向痛苦。然而更痛苦的是失去自己。最初困惑他的‘往哪里去的问题,成为了‘我在哪里?‘我是谁?”。
类似这样富于感性的段落在书中俯拾皆是。从自序中可知,这位年轻的作者钻研西语文学文化有年,我想,没有对拉美文化的深爱与同情(并非怜悯之意),作者是写不出这样的文字的。然而,何以像我这样的普通读者也会产生同情之感呢?除了作者的文字魅力之外,还有一点也至为重要:拉美人与我们有诸多共通之处。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各民族(尤其是少数民族)身份认同和国家认同之间的关系问题同样具有现实性。而同样作为发展中国家,当前中国社会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和挑战正是拉美世界曾经或正在经历的。《墨西哥革命传奇》回顾的是墨西哥“独立”和“革命”的历史,但它却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我隐约看到了中国充满曲折和辛酸的近现代史。《博尔赫斯与马岛》让我们回忆起了那场为了一组岛屿而爆发的著名的海战,博尔赫斯提醒我们重新思考“祖国、主权、领土”这些我们熟知的概念,这些在和平岁月里挂在嘴边的词语有朝一日却要用鲜血和生命来诠释,我们的年轻人,你真的想好了么?这些天,我们的学生们在社交网络里秀着各种“毕业旅行照”,给多少有些伤感的毕业季带来了些许喜感。当然也有学生响应国家号召,背上行囊参加“支教”“支西”或“红旅”。而《年轻人,上路》告诉我们,在几十年前,也有一位名叫切·格瓦拉的年轻人“离开了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旅行。旅行中,他也会胡闹和恶作剧,然而“他的目光常常落在底层人的身上:得不到救助的垂死老人、辛勤工作还要忍饥挨饿的旷工、在沉默中受压迫的印第安人、与世隔绝的麻风病人”,“漫漫长旅中,追求正义、改变现状的理想在未来的革命家心中发芽”,于是他“渴望变革,渴望消除不公正的社会制度”,正是这次旅行改变了他的人生,日后他成了许多年轻人的偶像,欧洲大学校园里,许多人的T恤胸前就有他那著名的头像,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神话。我们知道在上个世纪初,在中国也有一个年轻人徒步旅行,只不过留下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那篇著名的调查报告。要说旅行可以改变历史,我真的信了。这算不算冥冥之中的暗合呢?这样的历史“插曲”是蛮可以写进加里亚诺《镜子》里的。这是一本同样值得推荐的书,我这么说,不仅仅因为这本书的译者与本书的作者是同一个人。
西班牙帝国早已沉没,究竟哪些算是它的遗产?那些殖民地在抢占之前原就不属于它,现在物归其主(当然现在的主人已经不是原先的主人了),这是算不得遗产的,否则真的就是强盗逻辑了。政治制度、经济结构、生活方式?这些都不是我一个外行可以随便乱说的。但是有一点怕是谁也不会否认的,帝国留下的巨大的文化遗产是西班牙语,而正是这种语言创造了灿烂的文学。我曾问过一个德国朋友,在西语文学中他读过哪些作家的作品,结果他列举出的作家中倒有一半以上来自拉美,不过这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帝国的遗产》带我进入了这个美妙的世界,结识了一些从未闻名的作家,知道了一些知名作品背后的故事。可惜其中许多都没有中译本,被吊起来的胃口如何能得到满足!看作者简介,知道“八○后”的张先生也兼为译事,笔耕不辍。好比一个厨师,除了做得一手好菜外,还撰写菜谱。来日方长,希望他能够将菜谱中介绍的美味佳肴,择善烹之,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