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门”和“死的路”

2015-05-30 10:48张宪光
书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钱锺书敦煌学术

张宪光

据《我们仨》所记,钱锺书夫妇留学英伦的时候,向达是他们家的常客。有一回钱先生痴气偶发,曾“胡诌”一首长诗调侃好友向达,头两句是“外貌死的路(still),内心生的门(sentimental)”。这两句诗,换句话说,即外表静如止水,内心波涛汹涌;或用当下一个流行而稍显不雅的词来说,就是“闷骚”。如此理解,此诗妙则妙矣,与向达的性情却有点不符。倘若把“死的路”另解作“steeler”,就可勉强凑成一个“并行分训”的例子了。纽约有一支美式橄榄球队就叫钢人队(steelers),向达自己也称自己为铁汉,如此一来这两句诗即有“铁汉柔肠”的意思。这个解释固然是出于我的胡乱联系,却符合钱先生所说的“语出双关,文蕴两意”,而且更切合向达的本色。

向达在伦敦、巴黎等地抄卷子的生活,钱锺书还在一首题为《戏赠向觉明达》的诗中有过描述:“读书埋首李唐代,论政醉心罗宋人”。罗宋是Russia的音译。可惜如前一首一样,似仅存残句。向达从巴黎返国时,钱锺书又以两首七绝相赠,其中一首写道:“岂能容子老山阿,草木皆兵到桂萝。危幕燕巢时有几,枯槐蚁聚地无多。”钱先生以为,在当时山河破碎的背景下,向达想要专心治学,恐怕很难找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向达的这一段经历,还可从夏鼐的赠诗中得窥一二。一九三八年五月,向达曾再至英国,与夏鼐、曾昭燏等老友重逢。夏鼐作了两首诗打趣他:

辰州一豪觉明翁,不作道士作史公。

三五英儒拜脚下,十万卷书藏腹中。

两足上梯如腾云,只手抄书赛旋风。

博物院中秘笈尽,顺东楼中饭锅空。

南山园子缘分尽,收拾行囊渡峡东。

旧书摊上佳本罕,塞纳河畔落日红。

玻璃房里飞蝴蝶,图书馆中坐蠹虫。

谪居花都已半载,不知可曾游胡同。

诗中的向觉明,上梯如腾云,抄书赛旋风,食量大如牛,不仅把图书馆的书啃光了,也把饭馆的饭吃光了,把旧书摊上的好书淘光了。夏诗还笑他终日稳坐“饱蠹楼”,大概连巴黎的“胡同”也不曾逛过。向达一看,也被逗乐了,回了一首诗反唇相讥:

绝妙好词笑断肠,临了还我泪几行。

铲地久钦鬼道士,何时改学卖油郎。

向达和夏鼐相交数十载,同是北大考古专业的奠基人,相知亦深。钱、夏的赠诗,都道出了向达献身学术的志向。

向达的内心,的确是“生的门”(sentimental)。《夏鼐日记》载,敦煌之行向达著有《西征日录》,听到张荫麟去世的消息,便“喟然绝笔”。其笃于友情如是。据向达的学生回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政治运动中,向达曾伤感地说起:“早年从欧洲回国乘船过南海时,俯看海水碧蓝,有此是归宿处的感觉,而迄今彷徨茫然,既不甘落后于时代,又难舍弃治学生活,时时觉人生如朝露等等。”(邓锐龄《忆向觉明师》,《向达学记》第172页)这种人生如朝露、空虚茫漠的感慨,常现于向达笔下。其敦煌赠友人诗写道:“千古如泡灭,人生似朝霜。”诗的格调,从“惊沙撼大漠”的雄浑,一下子变成了结尾处伤感的吟唱。想来他人格的底子,或许受到佛教人生观的潜移默化。

人格往往不是单面的,而是多面的。向达外貌看似“死的路”,其实耿直倔强,守正不阿,不平则鸣。他身体强健,中学的时候,擅长踢足球,自称铁脚、铁汉,于应事接物方面,“往往出以直道,不解婉转”。敦煌考察过程中,向达发现张大千一行随意破坏壁画,异常愤怒,写了《论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以及其他连带的几个问题》,呼吁将敦煌收归国有,设立千佛洞管理所。当时张大千得到于右任等一些国民党高官的支持,此举实隐含风险,然而向达无私无畏,体现了他刚烈的一面。《夏鼐日记》有一细节,可为此事的脚注:“向觉明叙述彼时情形,谓张大千底下之彪形大汉,围立四周,如果动武,向即拟举起条凳,杀开一条血路出去。言时以手作势,虎虎有生气,令听者色变。”英风豪气,如在目前。

这嫉恶如仇的脾气,在建国初期那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自然埋下了祸根。一九五六年,向达曾请钱锺书为他从冷摊上买来的Legouis与Cazamian合著的《英国文学史》题字,钱诗第二首云:

费尽胭脂画牡丹,翻新花样入时难。

覆瓿吾与君犹彼,他日何人访冷摊。

钱诗所描述的那种“旧鞋子脱下了,新鞋子穿不上”的尴尬,当时许多人都感受到了,只是有些人藏在心里,有些人说了出来。向达属于后者。他“不识时务”地对社论公开表示不满,又质疑“五朵金花”的史学路线,成了史学界第二号大“右派”,北大最早被整死的教授之一。邓广铭曾说,向觉明“不觉不明”,虽是气话,却颇贴合其性情。“不觉不明”,才会不见风使舵,才会没有媚态,风骨凛凛。向达的生平档案中说:“富于正义感;自高自大,有学术独立超然的思想;有士大夫的坚贞,无士大夫的冷静;解放后对党极其拥护,但对民主人士非常不满,骂他们卑鄙,对五十年代前期的一系列政治运动表示不理解。”(转引自阴法鲁、萧良琼《中国敦煌学的开拓者—向达》,《向达学记》第27页)这段话不知是谁写的,真把向达的心理肖像都画出来了。他的所言所行,除了性情的因素,也和他“为学术而学术”、“学术独立超然”的观念有关。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他曾说:“近代科学进步是以纯粹科学的发达为基础。纯粹科学是体,应用科学是用,有体然后有用。……中国今日需要的还是先奠定纯粹科学的基础,研究院如此,大学教育所致力也是如此。切不可贪图近利,致以远忧。”那个政治第一的年代,他居然坚持认为自己搞的是纯学术,与政治无关;受批判的时候,还另生枝节,认为只有陈寅恪的学问是纯粹的为学问而学问。据说,陈寅恪是他最尊敬的四个人之一,另外三人是王国维、斯坦因、伯希和。

向达的脾气坏,易怒,《夏鼐日记》中有多处言及。好友曾昭燏也说他幼稚,不容易相处。然而他却又是一个平易近人、不伪饰的人,用他形容钱锺书的话来说,即“语狠心慈”。他的这种性格,不知者以为狂,知者则爱之敬之,而在政治运动中则首罹其殃。一九六六年的夏天,当这个硬汉在学生的淫威下向毛主席像双膝跪下,一字不差地念着“我有罪,我向毛主席请罪”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他内心“生的门”与“学术独立超然”哪一个占了上风。也许,他的跪下,只是为了《大唐西域记》,而不是别的。

向达中岁独行大漠,以辟山通道的笨汉自比,欲为西北历史考古开辟新路,然而由于史语所同行人员“始之以不合作,继之以经济封锁”(见向达致曾昭燏函,《向达先生敦煌遗墨》),未能克尽全功。晚岁积一生学力,欲为《大唐西域记》作注,竟赍志而没。惜哉!向达的文笔,颇有韵致,其敦煌考古书信,非仅考古之佳史料,亦美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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