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髻下的雪颈:日本裸文化的一个视点

2015-05-30 10:48姜建强
书城 2015年11期
关键词:裸体日本

姜建强

裸,是一种什么色?

还真的不好说。

在厚重的脂粉下,身着图案晦涩的和服,散发着脂粉香的艺妓们,梳着高髻,露出一段上了雪白粉底和香粉的雪颈。这个雪颈,日本人也叫裸颈。而恰恰是这个看似不经意而为之的裸颈,最能吸引日本男人的视线。而与此对应的是一束发髻不能太光洁,要有刚被非礼过的凌乱之感,散散地披拂在冰白的颈际。黑白相间,就像热乎乎的一碗白粥,上面点缀了数颗嫩嫩的葱花。

这令人想起阿瑟·高顿在《一个艺妓的回忆》中,借小百合之口说出了大致的真相:日本男人对女人雪颈的感觉,如同西方男人对巴黎女人大腿的感觉。这也是为什么日本女人穿和服,脖领低到可窥视最初几根脊椎的缘故。用裸颈而不是用裸胸,打造拨动男人思绪的心机,毫无疑问,这是日本艺妓对裸的再开发—裸颈暗示女人的秘所。

江户时代的风俗史家喜田川守贞在《近世风俗志》中说,女人在“脖子上擦白粉为单足屹立,使它更显眼”。而脖子上的浓妆主要是为了强调“拉下后衣”的媚态。而拉下后衣之所以有媚态,在于它能轻微地瓦解掉颈部衣领的平衡,向男人暗示通往肉体的通路。

为什么女人的后颈会成为日本男人关注的一个点呢?有学者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加以分析道:从往至今,日本婴孩多数时间是被妈妈用袋子绑在后背,而不是抱在怀里。婴孩的视线所触首先是雪白的裸颈。这个意识潜移默化至成年,其结果就是把后颈看得比乳房还重要。

这就与中国不同。晚唐诗人韩偓在《席上有赠》中,虽以“鬓垂香颈云遮藕”来描写女人颈部的馨香与嫩白,但诗人又强调“粉著兰胸雪压梅”。显然还是“兰胸”压倒“香颈”。中国人在意的还是酥胸雪乳,这个“雪”,有软绵绵的质感于手。

雪即白。在《源氏物语》中,女性美的最高就是“绢白”。“绢白”强调的是既白又有光泽。一种东西既白又有光泽,那必定是又光滑又柔润,如果拿来形容裸肌,便是像“米饼一样的肌肤”。画妆时,平安王朝的女人们在唇上涂白,只在上面点一个小小的樱桃口。就像白雪中的一滴血,醒目。

当然,传说中的久米仙人突然失神从天上掉下来,兼好法师在《徒然草》里,说他是在御空而行至故里,看见河边洗衣女足踏浣衣,裸露雪白腿肚,顿生色心而坠落。原著《元亨释书》中是写“其胫甚白”。私怀疑“胫”为“颈”的误植。何以见得?女人河边洗衣,从物理性来看必然要伸长颈脖。而从高空俯瞰,首先收入视野的也应该是雪颈。这在逻辑上也圆了兼好法师的另一说法:“女人丰韵的美发,最为引人注目。”这是为何?黑白效果的反差。

江户中期的浮世绘大师喜多川歌麿,在著名的《妇人相学十体》中,有一幅《浮气之相》名画。画中身着浴衣的出浴美女,用簪子将湿发盘成贝髻,袒露粉颈至肩胛,交叠双手。何以冠名“浮气”呢?也就是说何以将这位出浴美女说成是水性杨花呢?原因还在于她张扬出了性感区域—裸颈。为谁张扬呢?这就用意缱绻了。

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永井荷风自传体小说《濹东绮谭》,也有裸颈的执着。主人公大江在玉之井突遇大雨,身着浴衣的女子阿雪,从后面硬生生地喊道:“先生,带我到前面吧。”一个大大的发髻,一段雪白的脖颈(日语用“真っ白な首”来表示),倏地钻进了大江的伞下。吉淳行之介小说《娼妇的房间》,也写及“二十五岁的我”的视线中,那年轻妓女从衣领处“剥出的肩肉”。这个“剥出的肩肉”就是日本人视野中的裸颈。

在《伊豆的舞女》中,川端康成用女性的心魂,对裸作了相当心领神会的描述。你看,一个才将十四岁的裸体女子,突然从昏暗的浴场里跑了出来,站在更衣处伸展出去的地方,做出一副要向河岸下方跳去的姿势。“她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伸展双臂,喊叫着什么。洁白的裸体,修长的双腿,站在那里宛如一株小梧桐。我看到这幅景象,仿佛有一股清泉荡涤着我的心。”原来,裸也是一股清泉,一汪池水。这也是川端康成更愿意将日本情调的裸比喻为藤花的一个原因:“若隐若现地藏在初夏的郁绿丛中,仿佛懂得多愁善感。”

在《雪国》,川端康成的笔下,裸,又是另一种景象。驹子红扑扑的脸蛋是她生命状态的暗喻。在雪国之夜的寒峭,岛村这个彻底虚无的男人,何以能感觉有一股暖流在周边?原来驹子用冷霜除去了白粉,脸蛋便露出绯红两片。而这鲜艳的肤色,川端说正是驹子的本色使然。原来,有的时候裸还是一个女人生命力的表征,更是一个女人纯真气的表征。

当然,在村上春树的笔下,裸又是另一番风情。在《挪威的森林》中,写直子的身体,沐浴着柔和的月光,“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身子,月光照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浑圆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头……这些都恰似静静的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将裸体融入如水的月光,看似是阴晴对阴晴,看似亦能勃发人的情欲,但更多的是美感,一种宗教似的美感。这种美感述说着这么一种日本式情绪:女人其实就是隐身于那幽暗无明的夜的深处。如月华一般清苍,如跫音一般幽微,如草露一般脆弱。她是昏暗的自然界诞生出来的凄艳姣丽的鬼魅之一;她是在清清月色下洗练出浴的悲凉感伤的人妖之一。情欲在她的面前就是亵渎。一种本原上的亵渎。

再是永井荷风,再是川端康成,再是村上春树,但能将裸柔情得要烧毁美的,私以为在日本恐怕只能归于一人。他就是三岛由纪夫。

《金阁寺》的耐读,一个方面的原因就是从另面将裸之白与寺之辉放置在一块切面上。小说描写在天授庵的庭院内,一个穿和服的女子坐在那儿。虽然无法看清衣料上的细小花纹,然而红色的丝质腰带发出光亮,把周遭也照得熠熠生辉。那年轻美丽的女子端然凝坐着,“雪白的侧面如同浮雕一般,使人怀疑她是否是真实的存在”。这里,“雪白的侧面”指向什么?当然指向的是被称为肉体的粉颈。或者就是腮耳下的后颈连着一小块玉肩,透着一层香冷的薄荷。之后女子在看上去是军官的男子面前献茶,然后归坐原位。但她突然解开衣襟,露出“白色的胸脯”。只见那女子掏出一只“白腻丰盈的乳房”,不断用两手揉着。军官手捧深褐色的茶杯,膝行至女子前。先是“白色微温的乳汁”,一滴一滴地落入杯中,然后是军官举起茶杯,一饮而尽。女子也整理好和服,掩住“白色的胸脯”。这是在行出阵诀别仪式。怀有身孕的女人,用裸之白、心之白为男人送行。这里,“雪白的侧面”,“雪白的胸脯”和“雪白的乳汁”与生辉耀眼的金阁对峙,如同秋天的芒草般,刺遍人的每一寸肌肤。但与此同时,那透明的,但又是看不见的像风一般的东西,更像是“实实在在的物”。照三岛的说法就是比起肉体要实在得多的“顽固的精神”。

但不久,那位军官死于战场,女人便开始放浪形骸与男人鬼混。当然她还是穿着和服。花俏的和服还是浮起紫色的藤花。当她在“我”的眼前再次解开腰带,剥开颗颗纽扣,再解开绢衣里的带子,敞开的前襟,“雪白的胸脯”若隐若现。她接着掏出左乳给我看。好像在为上次佐证。哦。不一样。上次是神秘的白点,在冥暗处斑斓若显。这回是肉球,保有质量的肉球。不发生晕眩是自欺欺人。但在“我”的眼里,那个“雪白”始终是从“生命全体中切离后所呈露出的东西”。它不会诉说什么,也不会诱使人做什么。但这是否就是那个“雪白”的自身原理呢?再推而广之,是否就是美的一般原理呢?这时,在月光下辉映的金阁又出现了。不过,倒不如说是“乳房变成了金阁”。原来,静止也是不朽之物,也是能与永恒连接的东西。“我”与那“雪白”对峙了良久。她便将“乳房藏回怀中”。乳房与金阁,金色与雪白。强烈的反差,终使“我”从无奈的醉心变成了无名的憎恶。是那一轮空乏的、永衔天际的美,逼得“我”堕入地狱。“我”要烧了这个美,烧了这个永恒的象征—金阁。虽然“雪白”和那个金阁都是夜的守护神,但是走过漂风瑟瑟的黑松林,“我”还是向那个消失而去的“雪白”和眼前的金阁,粗暴地叫喊着。

问题的难解在于,当风俗女茉莉子敞开衣襟,露出乳房时,“我”又作出了另外的判断。同样是雪白,同样是纯粹的肉体,为什么属于她的就不能变成金阁?“我”战战兢兢地用手指触碰这个雪白。顿然感到她那“小动物般摇晃”的肉体,如同“舞鹤湾的夕阳”。那易坠的夕阳与她易晃的雪白,有什么本质的连带呢?不知道。但“我”还是将眼前的肉球看成了夕阳,不久就会被厚厚的夜云包围。

没有想到吧。裸的雪白,还能引出诸如五月的黄昏似的先验论和本体论的思考。

画家黑田清辉是留洋生,他一八九三年从法国带回在留学期间完成的油画《朝妆》。画中出浴后的全裸女人,对着镜子梳妆。神情有些慵懒,那是清晨的印痕。很有肉感,但或许是双手朝上的缘故,胸部的坚挺被拉平了。当然耻部则有朝晖气。这幅油画带回来也就算了,但又偏偏参展在京都举办的博览会。这是一八九六年的事情。一场裸体风波刮起。有人想观赏之,但又表现出羞羞答答状;有人则皱眉嬉笑,故作不屑一顾状;女人们则脸红心跳地一瞥之后便匆匆逃离。明治天皇临幸博览会,只得用布把画遮盖上。媒体则齐声抨击说是伤风败俗。总之一片混乱。有外国人,如法国漫画家毕高尔干脆将当时日本人的种种丑态,画了一幅《观赏〈朝妆〉的人们》漫画,倒也别开生面。这场风波表明日本人对裸体意识渐趋保守,明治政府取缔男女混浴风习收到成效。

当然要说日本油画史上首幅裸画,则是山本芳翠的《裸妇》(1880年)。它比黑田的裸画早六年。画面也是丰腴的洋女,在坚硬的岩石上,铺上白布,作匍匐沉思状。因为这幅画没有参展,故没有掀起什么风波。总之,明治时代的二大美人裸女画,还是为日本裸文化增添了素材。

两幅裸画都是西洋美女。这是为什么?这一方面固然是明治新风崇尚西洋,另一方面则是日本女人丑陋得不值一画。三田村鸢鱼是大正时代著名的江户文学专家,他在《裸体美的欣赏》中对日本女人的论述,迄今为止还让日本女人耿耿于怀。他说日本女人肌肉形态不美,身体形态丑陋,只靠手足不能掩盖其丑秽。他甚而将日本女人年轻而肥胖的手足,比喻为“萨摩的山芋之色”,说如果赤裸裸地展示其身体,那将是何等的丑陋不堪。

而另一位身体研究的学者,东京大学教授桦山纮一,在《历史中的身体》书中则比较了日本人与西洋人的身体。他的一个著名的观点是:欧洲人腰带位置细瘦。而日本人小肠长,胃下垂,腹部肥大,不可能有什么细腰。大量的江户时期绘画证实了这种观点,江户美人在画中大都腰部粗肥,大腹便便。

但对待肉体的丑陋,还有另一新说。

《源氏物语》末摘花卷,写光源氏在农历八月二十刚过的秋夜,趁着月牙初上之际,与末摘花幽会。由于中间有一扇纸帘相隔,难窥容貌,但感觉这位女子“温雅柔顺,衣香袭人,自有悠闲之气”。便推开纸隔帘,与末摘花云雨一番。因为室内幽暗,对方的容貌始终无法看清。直到过了好长时间,在一个大雪天的早晨,末摘花才露出真面目:鼻子又高又长,带有红色。脸骨宽得可怕,脸形长得可气。总之是个丑女无疑。

不知容貌长相,但确实又在幽暗中激情了。是如何激情的?紫式部当然无法具体描写。但据唯美文学大家谷崎润一郎的说法,日本女人的字面含义就是“深闺的佳人”。隐隐约约、朦朦胧胧是其本真。在灯光下一览无遗地欣赏女人的全身裸姿,这样的机会对日本男人来说是极少的。日本男人大多是凭借昏黄的灯影,细聆低微的款语,饱闻衣袂的清香。抚摸着如缎的秀发,感触着那似水的滑润肌肤。顺着这条路径,其自然发展而来的一个结果便是:同样是肌肤,日本女人比西方女人远为敏感。虽然肤色不那般白皙,甚至还带有黄色,却反而平添其内涵。谷崎说这是从《源氏物语》以来的习惯。而光源氏与末摘花的雨夜云雨便是其典型。

所以,还是肌肤,还是日本女人的肌肤,给谷崎留下影响。他说过,一个在雪夜的寒气中瑟瑟发抖,在夜衾中难以成眠倾听晨钟的伊人,她不时悄悄用衣角拂拭清泪,依稀可见那握着衣袂一角的“细笋般指尖的洁白”。他说过,母亲干瘪得几乎没有肉体,但对她的脚还有记忆,洁白得令人记忆。由此,谷崎推出他的非常著名的“阴翳”之说:“我们东洋人就是在微不足道之处利用阴翳而创造美的。”显然,谷崎的结论是有别于他人的。这是雪粒敲打着葛藤铺葺的芦庵之顶,发出的劈啪作响声。

一九九一年,日本裸体艺术史上发生了一件最为震撼的事件。

这年的二月,写真界的大腕筱山纪信以性感女演员樋口可南子为模特,出版了写真集Water Fruit。出版方是朝日出版社。整本写真集黑白质感,影调丰富。从宽衣解带、轻褪罗衫,到浴池与床上的各种不俗的表现,完全将樋口纯真与欲望之间的情愫展露无遗。

难道这就是东洋魔女在镜头面前的“卡哇伊”?难道这就是情色人欲在胶卷上的终极之美?或者干脆说这就是女人在男人面前的被脱去,被窥视,被羞辱,被强暴?

只能见仁见智了。不过,当时的日本人都这样想,这本挑战尺度的写真集肯定要被取缔,趁警察还没动手之前赶快购买收藏。所以尽管价格不菲,但十分畅销。不到两个月已经是第六次印刷。然而料想中的警察取缔之事,竟然没有发生。这是为什么呢?或许他们也不得不叹服于这翻转于黑白之间的大胆裸露?或许他们也从鲜活的肉体之芬芳嗅到了艺术的玫瑰香?不得而知。警察没有反应,是否就是默认的信号?

就在同一年的秋天,筱山纪信的镜头焦距又对准了当时的顶级偶像宫泽理惠。全裸写真集Santa Fe又在朝日出版社出版了。这回是彩色版。除了上半身秀色可餐之外,下半身秘丘周边的茂密更显楚楚动人。显然,曝光于筱山胶片上的青春玉体,颠覆了一种审美倾向,一种裸体引发男性性幻想的陈腐审美倾向。显然,筱山与宫泽都在玩弄一种情调,一种日本文化才特有的春眠情调—在自然风光里逍遥懒散的情调。这种情调源于阳春丽日的悠闲小憩。所以当Santa Fe出版后引发了轰动效应,发行量超过一百五十万册。这个数字至今还是日本写真集销售量的最高纪录。

当然,谈论裸体摄影家,荒木经惟是不能遗忘的。但他与筱山纪信一个显著的不同就是,荒木始终通过自己的快门,将裸体赋予了生命最自然的状态。这位说过“性爱与死亡不是两个对极,而是在性爱中包含了死”的写真艺术家,最为感人的是为日本年轻的歌手宫田美乃里拍摄裸体写真。原来就在这位歌手出版歌集《花与悲情》的二○○二年,她患上了乳腺癌。二○○三行左乳房切除术。二○○四年,宫田写信给荒木问:先生,失去一个乳房的我能拍裸体写真吗?癌症还在扩散的她,时刻没有忘记用自己的裸之美传递人间。被感动的荒木拿起了相机。切除乳房手术的痕迹,清晰地收录于软片。这一年,写真集《如花的乳房》出版。第二年,即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这位女歌手死去,享年三十四岁。日本人写诗这样悼念她:

谁说你没有乳房,

你就是一朵花,

你就是一朵开放的花。

雪白的花,雪白的花。

读来令人落泪。或许,这就是裸的正能量吧。

如果说存在着一种与色情无关的裸,那便是近年来在日本悄悄开始流行的“裸婚”。一对新人必须赤裸出现在嘉宾的面前,而宾客为了迎合气氛也可选择宽衣解带。司仪则必须以全裸对应。

新人为何要在客人面前玩一丝不挂?是新郎新娘在“上床”之前检查彼此的身体?是与历史上日本裸婚的习俗有关?还是裸在观念上已是个次元层次的问题?确实不得而知。人类的羞与耻,难道真的能在不同的尺度下有不同的表现?

这就令人想起一九八八年出生的原AKB48核心成员大岛优子,在二○一四年九月发行双手捧乳的写真集《脱ぎやがれ》(《脱下来吧》,幻冬舍出版),引发轰动。写真集中有一帧上身赤裸双手交叉捂胸的写真,最为撩人。从偶像到演员,唯一的路径只有先裸。大岛优子在西班牙伊维萨岛上,将情色世界共通的元素还原成一个日本式的情色梦幻,也是日本最亮眼的裸文化之一。

一对十八九岁的青春男女,一起从浴室出来。男的对女的说:“你的身子可真美丽啊。”女的兴奋地问:“真的?啊,那太高兴了。咱俩多少年没有一块洗澡了?”“嗯。有十多年了吧。”

这是日本电视剧的一个场景。这对男女,幼时是邻居,常在一块儿洗澡玩耍。长大重逢,并非恋人关系,但也能混浴。

这种始于江户时代的混浴,至今还在日本偏远的露天温泉时有存在。男女老少十多人,全裸泡汤。透过蒸腾的水汽,远处山影绰约,近处一枝梅花伸出。几个“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少女,在池边的石上跳来跳去。视野里晃动的尽是雪白与粉嫩。但就是生不出邪念与欲望。在原始、自然、朴素、静谧的氛围下,好像男女都能成仙,好像邪念与欲望反倒先脸红地表现出害羞。这里,禅宗的“身心脱落”“无一物”,是否就是日本裸文化的另面?是否就是男女成仙的禅意?

这种由外向内的裸的美学,在日本有个理论可以套现—粹(いき)。这个理论的说教者是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巴黎游学混女人的九鬼周造。这位“东洋的贵公子”,天生地对女人有特别的感悟力。他的这个“粹”实际上可以解读成“裸的文化诗学”。九鬼在《粹的构造》中说,日本女人的裸,之所还有别样的看点,缘故于永远不断移动,但永远不会相交的二元性“媚态”。如出浴起身的姿态,会想起前一刻的裸体与池水嬉戏。懒散惺忪地披上浴衣,一种裸的媚态总是在泡澡后不期而遇。九鬼说这就是粹。拎着和服左边裙摆走路,可以看到红绉绢绸的裤裙和浅黄绢绸的内长裤裙飘动,不经意间露出雪白的脚足。九鬼会说,你看,这女子有多粹呀。这就令人想起永井荷风“甘味与涩味”的说法。他说有一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可以叫姐姐的涩女。而这位涩女是十年前欲与自己相约寻死的艺妓。今天看上去,这位女人昔日所具有的甘味,已被否定为涩味。从甘味到涩味,是否就是女人内心的成长?而能意识并捕捉这种变化的人,也一定是媚态之人吧。

东洋的裸与西洋的裸。

这里,古希腊纳入我们的视野。从身体的文化史来看,古希腊人是裸体的先驱。他们为什么要裸?观念上裸体是人在他人面前宣示强力的一种表现。再深入的话,裸体是文明人的表现,而披着毛皮反倒是野蛮人的意味。野蛮人在森林在沼泽地,与石块世界无缘。而文明人则在都市,一边公然地裸一边安然地生活。每个人用自己的身体表示着各自的思想。雅典民主的因子竟然萌端于裸体,这是令思想家们始料不及的。

在古希腊,裸体的主体当然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这是为什么?有研究者指出,这与男女体热有关。男性的身体热,女性的身体冷。所以即便在裸体盛行的古希腊,也很少见到一丝不挂的女人在大街上走动。女人只能在家里裸露。从这一意义上说,男女差异不在质上而在量上。这也正如亚里士多德说,精液的热量是顺着血液传布到肉体各端。为此男性的肌肉比女性要来得热来得坚硬。由于在大街上走动的男性裸体多,同性之间触目所及生出爱意。故古希腊又是男同性恋的发源地。从高歌裸体之美到恋上裸体之美。古希腊有“完全的裸体”这个词,其意味是将自己的肉体与雅典这个都市相属。

但东洋的路径完全与此不同。

十一

日本裸文化的源头可以追溯至远久。

在古代日本,性的主宰者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最为典型的表现就是古代日本结婚制“妻间婚”,男性到女性那里去。此外,在日本祀奉神灵的不是男性而是女性。为何是女性?因为女性有祀奉神的那么一种天然的能力,故又谓之巫女。并专让其传授神意。这些都是女性家族制的投影。如日本的神社在六月和十二月间,要举行大祓。神官和祭祀者必须穿过社殿前的“茅轮”(草圈)。而这个茅轮就是袒露的女性性器的象征。神宫前的鸟居则是茅轮的固定化和脸谱化。由此故,裸被编织到一种泛宗教的系谱中,裸不再是,也不单纯是情色的问题了,而是一种与祀奉有关的神事了—我赤裸地进入这个世界,我也必须赤裸地离开。

日本最初的裸体表演者是天钿女命。为了把天照大神从天岩户引诱出来,天钿女命跳起谓之神圣的脱衣舞。这个脱衣舞就是为了让神快乐的“神乐”原型。“神乐”至今还在一些神社上演着,但对大众来说已经失去魅力。但是这个神乐之魂则用现代剧种的形式演绎着。这就是日本大街小巷的脱衣舞剧场。

日本脱衣舞最高潮的场面就是“特出”。舞女们在舞台的中央向离台不远的观众靠近,然后最大限度地张开双腿。观众轻声地呼吸,剧场被安静包围。魔术般的器官,在神秘的荣光之下,在观众的面前亮出。舞女们面带母亲般的微笑,好像招呼客人们靠近些,更靠近些。男人们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女性解剖学构造的一点上。这里,舞女们并不是男人们欲望屈辱的对象,而是可以看出女家长们像女神一样完全支配着男人。这个紧张的仪式的最后,观众用报以热烈的掌声和笑声来消解。男人们掏出手帕擦拭着脑门上的汗。这里以神道而触发的日本产的裸文化,与以佛教而触发的贵族式的美,形成了完全的对立。

舍特拉兹是二十世纪初的德国人类学家,他长期从事女性身体的研究,当然也研究日本女性的身体。他并不认为日本人是好色的民族。他说:“日本人在描写色情的时候,寻求的不是野蛮的要素,反而寻求的是滑稽的要素。中国人没有明显的这样的特征,但这一美德确实存在于日本人的性格之中,这是健全自然的因素。”

什么叫“滑稽的要素”呢?就是在心与身,灵与肉的二元构造中,将脑的妄想功能扩大化,用作为精神的身体取代趋于一同的肉体的身体。这就如同江户时期的浮世绘师们,喜欢将男性器巨大化。而裸露在读者眼前的这个巨大化,究竟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究竟是客体的还是主体的?究竟是大宇宙还是小宇宙?显然,这里的裸已经褪下生理旧衣,穿上了文件新衣。

这就又回到了文章的开头。那么你说,日本的裸,究竟是一种怎样的色呢?

“雪的碗里,盛得是月光。”

这里,俳人小林一茶给出了一个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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