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杰
《庄子·秋水》篇中说:“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辍。”读之很佩服这位老夫子的镇定。
不过我想,这种定力,未必是哪一家的思想信仰使然,多半还是整个文化修养在起作用。一个人读书多,文化修养高,思路开阔,自然就有远见,有定力,遇事不会慌张。
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岁月里,有人说,知识愈多愈反动,书读得愈多愈愚蠢。这无疑是从服从的需要出发而提出的看法。因为知识一多,遇事总要独立思考,不能盲从,自然就“反动”了;书读得多了,就会明辨是非,不肯紧跟,也就被看作“愚蠢”了。
后来社会转型到市场经济,赚钱成为一些人的第一要义。有位教授对他的研究生说:你们将来如果没有几千万的身价,不要来见我。但是,有文化知识者,未必有商场手段;有商场手段者,未必文化水平很高。所以有人对高材生调侃道:你们不要得罪那些读书不好的同学,说不定将来你们还要到他们公司里去打工。这当然是笑话。但时下人们将商业城市看得重于文化城市,倒也是事实。
教科书上教导我们说:经济是基础,文化只不过是上层建筑的一个部分。这自然有道理,它说出了经济发展对于文化发展的决定作用;但是,却忽略了另一个重要方面,即文化发展对于经济持续发展的推动作用。没有文化的支持,经济发展到一定时候,必然会出现停滞状态。这是只要看看文化史、科学史就不难明白的道理。而且现代经济已进入知识经济阶段,文化知识对经济发展的作用,更是不言而喻。
临海地处海隅,山势险峻,传说这里的台州府城当初是沿着奔鹿的足迹才建立起城墙,故称鹿城。这也可见其偏僻荒凉。但就是这样一个海隅山城,却非常重视文化教育。即使在日本侵略者施暴之时,仍弦歌不辍。
谈到临海的文化教育,无不提起郑虔的启蒙作用。郑虔是唐玄宗时著作郎,因其诗、书、画俱佳,号称“郑虔三绝”,被授广文馆博士。但在安史之乱时,被安禄山乱军掳至洛阳,委为水部郎中,郑虔虽托病推辞,而到肃宗继位之后,仍被怪罪,贬至台州,做司户参军。他的老朋友杜甫来到郑虔故居,看到人去楼空,遂写下了《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一首。诗云:“台州地阔海冥冥,云水长和岛屿青。乱后故人双别泪,春深逐客一浮萍。……”诗意颇为凄凉。但郑虔在台州工作之余,从事启蒙教化,开启一地之文风,被当地人称为“吾台斯文之脉”。这事不禁使我想起了同是唐代人的韩愈。他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大概因一路上雪拥马阻,艰于行旅,而到达之所又是鳄鱼出没的瘴疠之地,所以情绪很不好,以致对前来探视他的侄孙说:“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但在潮州做贬官时,他还是做了许多有益于百姓之事,特别是开启了潮州的文教事业,使潮州人至今仍纪念他。这种文化传播作用,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似有相当的普遍性,如柳宗元之贬柳州,苏东坡之贬海南,也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当地的文化发展。这或者可称之谓“贬官文化”,形成一种中国式的奇特现象,很值得研究。
临海的文化教育,自郑虔之后,代有发展。特别是到了南宋,由于都城迁到临安,政治文化重心南移,也带动了临海的文化发展。宋代以后,临海的书院就多了起来,有些还很出名。如上蔡书院,是因为程门高足上蔡先生谢良佐被贬到临海,郡守听说他学识渊博,就为他设立了一个书院,请他讲学。后来历任山长也都是名师,所以书院办得很好。《续文献通考》上说,元代全国著名书院有四十一所,而上蔡书院名列其中。可见当时临海的文化教育,已经走到前列了。
据《临海县志》记载:宋、元、明三代中,临海出过五位状元;两宋期间,临海人考中进士的有二百二十一名,其中南宋占一百九十多人。状元、进士虽非学问的标志,但在科举制度之下,中举人数的多少,大致也反映了教育普及的情况。当然,其中也不乏杰出的学者,如南宋嘉定年间进士陈耆卿,因为刚直耿介,虽然仕途不畅,但所著《嘉定赤城志》却极有价值,不但是最早的台州总志,而且在全国的地方志中,也是上乘之作,列为名志;又如,明代万历年间进士王士性,不仅敢于直言,力主改革,官声甚佳,而且还是中国有名的地理学家。王士性性喜游览,《临海县志·人物传》中称他“无时不游,无地不游,无官不游”,而且“穷幽极险,凡一岩一洞,一草一木之微,无不精订”。他把所见所闻记载下来,成为优美的旅游散文,结集为《五岳游草》《广游志》《广志绎》《郎陵稿》《掖垣稿》《入蜀稿》等书,极有学术价值。一般的地理学家,都以考察自然地理为主,如山川河流、溶洞形态、地质构造等等,而王士性则更关心风土民情、社会风貌、经济资源、商贸情况、政治变革、军事地貌之类,开创了人文地理一脉。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谭其骧教授评价道:“王士性在人文地理学上的成就,比之他以后四十年的徐霞客对自然地理的贡献,至少在伯仲之间,甚至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徐霞客差相同时的杰出的地理学家—王士性》)
我们常常从阶级立场出发,对于封建官僚全盘加以否定。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其中当然有专事刮地皮的贪官污吏,但也有热心于地方建设的办实事的人。清朝同治年间,有位湖南人刘璈,在台州做过近十年知府(同治三年六月—同治十一年九月),就办了许多好事。我们小时候游东湖,常听大人们说,这东湖是经过刘璈的疏浚,才弄得这么漂亮的。大家都很感谢这位知府为后人做的好事。后来读临海志书,才知道刘璈所做的好事远不止于此。他的主要功绩,还是兴办了许多书院,发展了临海和整个台州府的文教事业。他在台州府城扩建、重建和新建了三所大的书院:广文书院(后改为三台书院)、正学书院、东湖书院,这大概算是全县或全府的重点学校吧。此外,还整顿充实了许多小书院。单就临海而言,就有海门的东山书院、印山书院,杜桥的旦华书院,小芝的尊儒书院,葭芷的椒江书院,桃渚的鹤峤书院,涌泉的南屏书院,大汾的宾贤书院,还有台属其他各县也都建立了书院。此外,还办了许多义塾,供贫寒人家子弟读书。单是临海城里,就办了六所:东城义塾、南城义塾、中城义塾、西城义塾、北城义塾、巾津义塾,还有一些乡村义塾。为了向这些书院和义塾提供稳固的经济支持,刘璈还将真如寺的八百亩废田改为学田,又在盐税中附加厘金五毫,一年可收三千余串,也拨充办学之用。
这种网络式的教育结构,便于各个层次的人入学,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教育普及的作用。所以临海人读书风气很盛,有钱人家自然要送子弟入学,贫穷人家也千方百计要让子弟能念几年书。这对提高国民素质很有好处。
当然,书院、义塾里所学的,还是旧学。但新旧之学,也不是截然对立的。文化知识的普及,倒是使普通市民更易于接受新知,随着时代的潮流前进。光绪年间,废科举、兴学校的诏书一出,临海就办起了新式学校。如一九○二年(光绪二十八年)创办的自任书院,一九○六年创办的立本小学,一九○八年创办的临海女子高初等小学堂,一九○九年创办的灵江初等小学堂,一九一二年创办的临海私立高等小学校(后改为回浦学校),等等。这之后,小学的普及,就远远超过了刘璈时代。
沈从文在抗战时期,曾写过一本散文集《湘西》,介绍他的老家湖南西部的地理、人文情况。前言中说:“读书人中近二十年来更出了不少国内知名专门学者,然而沅水流域二十县,到如今却连一个像样的中学也没有!各县虽多财主富翁,这些人的财富,除被动的派捐绑票,自动的嫖赌逍遥,竟似乎别无更有意义的用途。”
台州的情况,则与之迥异。单是临海一县,在抗战前就有了几所中学,在抗战时期中更大有发展。财主富翁中,嫖赌逍遥的人当然会有,但也很有热心捐资办学的,即使政府官员,也以办学、助学为雅事,所以私立学校就很多。
建在海门镇的东山初级中学,就是地方士绅黄崇威单独出资所办。黄崇威因经商致富,曾购得东山书院旧址,建造了西式楼房,种植了各种花草,成为一座漂亮的别墅,供自家享用。但为了地方的教育事业,他让出了东山别墅,再捐出十多万银元,在这里办了东山中学。他自任董事长,聘请名师执教,将学校办得很有名气。抗战开始后,东山中学的学生积极开展抗日救亡工作,在此召开了台州学生联谊会,造成了一定的声势。但不幸在一九四一年日寇侵犯海门时,这所学校被焚毁。后来,海门又出现了一所圣心中学。
振华中学则是民国官员屈映光所建。屈映光是辛亥革命时期的元老,在杭州光复后曾任浙江巡按使,后因支持袁世凯称帝并接受爵位,而为人诟病,但他对于家乡的文教事业,却一向很热心。他在自己的老家东塍镇办了一家东塍小学,又于一九二六年捐出了城里的屈家庄(原为前清台州旧府署),并出资五千元银洋,创办了一所兼招高初中生的学校,以他父亲的名字命名。当时正值大革命时期,校内革命气氛很浓,学生的思想很活跃。所以“四一二”政变时,学生被捕者甚多,学校也被迫停办。直到抗战胜利之后,又请当地名流王式智当校长,于一九四七年重新开张。王式智也捐出了四十亩田地,作为校产。
还有一所建成中学,是抗战时期由国民党县党部书记长陈启忠所办。他自任校长和董事长,聘请屈映光、朱洗等为董事。开始叫作建成补习初级中学,由县党部垫资,借城隍庙、轩辕宫等地办学,后来得到上级官员和地方士绅们的捐助,办成一家正式中学。
有些人既无钱,也无权,只是凭一腔热血,一种理念,也在临海办起了名牌学校。回浦中学的出现,就是如此。陆翰文当年是光复军骨干,曾经参加光复上海、杭州和南京之役,立有战功,他放着现成的官不做,却回到故乡从事教育事业,以培养人才为己任。他接下项士元等革命志士所创办的临海私立高等小学,改名为私立回浦高等小学。而项士元等人又在东湖创办初级师范学校。到一九二四年,回浦添设了初中部。在抗战的艰难岁月中,回浦中学不但保存下来了,而且还得到了发展。它应战时需要,先后于西乡设立了黄沙分校,在东乡设立了上沙分校,而且还于一九三九年增设了高中部,成为一所完全中学。陆翰文还与校友陈良商量,想在临海办一所回浦大学,虽然没有成功,但其志可嘉。
还有创办琳山农校的朱洗,则更是一介书生,靠自己的工资和稿费,就根据自己的办学理念,办起了一所有名的农业学校,培养出一批又一批手脑并用的新型学生。
有些官员,即使自己不办校,也要与学校发生某种联系,以示自己对故乡的关怀。一九四七年,空军司令周至柔偕同军需署长陈良回乡竞选国大代表,他们在临海所做的一次公开活动,就是到回浦中学和振华中学向学生各做一次演讲,鼓励大家向学,并向两校图书馆各赠送一套《四部备要》。
当时临海唯一的一家公立中学,是台州中学。他是在一九○二年(光绪二十八年),由三台书院改制而成的。初名三台中学堂,但仍袭书院旧制。到一九○七年重新整顿,更名为台州府中学堂,这才成为新式学堂。一九一一年改称浙江省立第六中学堂,朱洗在这里读书时,曾因积极响应“五四”运动而被开除。到一九三七年增设高中部,定名为浙江省立台州中学,校址设在海门镇,但因日寇侵犯,到处搬迁。到一九四九年回迁临海。
台州中学原还附设有师范科,后独立为临海师范学校。此外又有一所台属联立女子师范学校。
这样,在民国年间,临海这个小小的县份,先后就有五六所普通中学、一所农业学校和两所师范学校。抗战期间,还从杭州迁来省立医药专科学校与省立杭州高级医事职业学校;从宁波迁来宁波高级工业职业学校;中法大学原来是办在北京的,这时,毕修勺将其一部分移到了临海。
一时间,临海成为浙江中等学校集中之地。这些学校,不但嘉惠了临海的青少年,使他们在日寇的不断骚扰中仍能弦歌不辍,而且还吸引了附近各县的学子,纷纷前来就读。南京大学包忠文教授告诉我,他就是因为故乡东阳沦陷,远道跑到临海来进回浦中学读初中的,直到抗战胜利之后,才回到故乡去读高中。类似的情况,当时还有不少。
抗战胜利之后,杭州的两所医校和宁波高工都搬回去了,但普通中学、师范学校和琳山农校则仍在发展。振华中学的复校,说明临海人对于中学教育需求的增长。临海这座历史文化名城,不仅在于那座号称“江南八达岭”的古城墙和保存得比较完好的老城区,更重要的还在于长期以来的历史文化积淀。城墙和老街,只不过是这种历史文化积淀的表征而已。
这种历史文化积淀是一个城市的宝贵财富。有没有这种历史文化积淀,关系到这个城市的文明程度和后续发展问题。而临海,正是通过历代的文教事业,完成了这种文化积淀。
但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文教领域的工作重点,却首先放在对学校体制和对师生员工的改造上。私立学校相继地加以改编,如建成中学和圣心中学并入台州中学,而台州中学则改名为临海一中。回浦中学、振华中学和琳山农校等也相继改为公立,回浦改名为临海二中;振华停办高中,改名为临海第一初级中学,后来又搬到乡下,改名为城西中学;琳山农校则改名为临海农业技术学校,后又并入黄岩农校。各个学校既不能自主招生,也不能独立办学,生源既大受限制,学校也失却特色。历次政治运动中,许多有学问、有个性的老师陆续被清理出教师队伍,而学生则大量时间被消磨在政治学习中。解放初期除了平时的政治教育以外,每个寒暑假都要办冬令营与夏令营,将学生集中起来进行思想教育;“文化大革命”期间则干脆离开了课堂,以学工学农等社会实践来代替文化学习,文化也就逐渐衰落了。
文化有历史的传承,有时代的革新。没有革新的文化当然会朽腐,但瞎折腾不等于革新,而没有传承,新文化也不能白手起家。在一张白纸上固然可以画出最美最好的图画,但绘画的技法仍然是传承的,如果没有世代积累而成的技法,那只能画出一张鬼画符。
现在,回浦中学、台州中学等校名都已经恢复了,新建的校园富丽堂皇,远非昔日的旧校舍可比。而且还有百年校庆之类的活动,因为百年老店毕竟还有相当的社会效应。但是,如何继承当年的办学特色,如何发扬当初的办学理念,如何使临海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成为今日的文化名城,却还有待进一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