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雪·碧城劫(上)

2015-05-30 10:48:04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1期
关键词:魔教风入松如云

赵晨光

一、从天降

黄花酿酒三杯醉,绣阁增辉两烛燃。

锣鼓喧天,鞭炮迎门。江南四月本就景致如画,添上这一抹婚庆的霞色,便更增了几分妩媚。街上人望着那顶精致的喜轿,指指点点。

“这是谁家娶新妇?”

“孟家。”

“哪个孟家?”

“还会有哪个孟家?”说话那人虚虚一指前方,“可不就是那个武林新四大世家之一的孟家!”

江湖上原有四大世家,乃是琳琅庄家、鸣蝉卫家、衡阳冯家与云水宁家。这四家皆有百年以上历史,高手辈出,然而却不似少林、武当、昆仑等大派参与江湖是非,隐隐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因此,近年来又有四个家族在江湖上屡屡争锋,也颇闯出了一番名气,被称为“武林新四大世家”,这孟家便是其中之一。这次娶亲的乃是孟家的幼子孟非言,人送绰号“玉笛公子”,生得俊秀温柔,一笔书法在江南颇有名气,正是少女心中的良人,却不知他要娶的新娘,又是怎样一个人?

喜轿绕城一周,渐向孟家而来,此时孟家已是宾客盈门,江南一带但凡有些名望的武林人物无不登门道贺。家主孟源与夫人张氏也换了吉服端坐堂上,只是有细心的人发现,无论是孟源还是张氏,面上的微笑中似乎都带着一分僵硬。这落到有心人的眼里,自然就引起了一些猜疑。

一个腰间佩青铜剑的江湖人正低声问他身边的人:“常老兄,我看孟先生和他夫人似乎不甚欢喜,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他身边那人是个中年剑客,一张脸生得极长,看上去颇显古怪。此人名叫常路修,剑法在江湖上也颇有些声名,唯其一张嘴最要不得,什么话都敢出口,因此江湖中人替他改了个名字,都唤他做“常不修”。此时他听那佩青铜剑的江湖人问起,便道:“你问旁人都未必晓得,我却知道这是怎样一回事。”他冷笑了一声,“我听说那孟源一心想给儿子选个有势力人家的女儿做媳妇,谁想孟非言认识了现下这新娘,一心要娶她为妻。孟源拗不过儿子,这才勉强同意。你看他脸色,好看得起来么!”

那江湖人赞叹一声:“玉笛公子是个痴情人。”又问,“这般说来,这新娘子想必家世不是很显赫了?”

常不修哼了一声:“不是很显赫?听说就是个孤女!叫什么顾绣,卖字为生,那孟非言不是也写得一手好字吗,因此才和她一见倾心,孟非言为了能娶到她,还绝食了好几天呢!”常不修这句话声音已经不小,那江湖人吓了一跳,心道这句话若被孟源听到,可要大大地得罪他。幸而这时喜轿进门,鞭炮声连绵不绝,这才将那一句话掩了过去。

喜娘掀开轿帘,新娘子从轿上走了下来,大红喜服上的刺绣十分精美,上面一只用银线绣出的凤凰几要振翅而出。一般来说,喜服上的刺绣多用金线显其华丽,这一件却多用银线,另有一种文秀清冷之感。

在喜堂另一端,孟非言同样是一身大红喜服,一脸欣喜期盼地看着缓步走来的新娘子,那是他深爱的女子,也是他决定与其携手一生之人。

顾绣一步步地走近,孟非言一颗心也随着越跳越快。终于顾绣来到了他的身边,孟非言悄悄伸出手,借着衣袖的遮掩,勾住了她纤细的手指,顾绣的手指微微一动,随后便反握了回去。孟非言倒是面上一红,心中却颇有甜意。

这时便有孟家专门请来的司仪高声念起了吉祥话,接下来便是那最重要的夫妻共拜天地。孟非言的手指更加握紧了些,他正要屈膝拜倒,忽然听到厅堂外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大喝道:“停下!”

众人皆惊,向外面望去,只见一个巨汉扛着一把长斧立于门外,此人面貌狰狞,耳悬金环,全不似中原人物。宾客中有识得他的,忍不住惊呼道:“这是魔教的‘巨灵神呼延长!他怎么来了这里?”

议论声未绝,屋顶忽然“咔嚓”一声响,瓦片纷纷落下,一个人轻飘飘从屋顶破洞中落下,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他生得面如好女,一开口声音却极是粗犷:“三年没见,原来你竟是来了江南!”

这个人,许多人也都识得他,此人乃是魔教中有名的高手聂如云,一身轻功江湖少有,硬功偏也出类拔萃,令许多正道人物头疼不已。他与那巨灵神呼延长号称魔教右使座下双杰。这样两个人竟同时来了江南,到底所为何事?聂如云口中的那个“你”又是何人?

孟源与夫人此刻也已双双站起,幼子大喜的日子竟被搅局,他二人惊怒交集,正要开口说话,忽然又听到外面有一阵脚步声传来。

按说此刻厅上喧哗声不绝,这脚步声本不能被听到,可偏偏众人都觉这声音就似在自己耳边响起一般。孟源一凛,心知这必是个一等的内家高手。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人缓步从外面走进厅堂,比起呼延长与聂如云,此人面貌寻常、衣着寻常,只是一不束发二不戴冠,很有些魏晋名士的不羁风度。呼延长、聂如云见到他走近,右手搭住左肩,深深弯下腰去,这乃是魔教中的大礼:“参见右使。”

魔教右使风入松!传言魔教中武功仅次于教主顾玉京的高手!他曾来过中原三次,每一次都搅起腥风血雨,若单是呼延长与聂如云两人到来,孟源虽然担忧,总还想着有这许多宾客在此,孟家总不至于吃亏太多。可现在风入松现身,他的心却不由一沉。张氏心中亦作此想,她见到孟非言还站在厅堂中间,忙道:“非言,快过来!”

孟非言一怔,向后退了一步,伸手又去拉顾绣,顾绣却未曾动。孟非言犹豫了一下,又向后退了一步。

风入松却并没有理这些,他缓缓抬起眼,厅堂上人虽多,然而每个人竟都觉得他在看自己,有内功低微之人,忍不住就低下头去。孟源强打精神,喝道:“风入松,你扰乱我家喜事,是何居心!”

风入松看都不看他一眼,道:“左使,你离开总坛三年,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他的声音不高,可是这一句话说出,却令在场众人无不震动。

魔教既有右使,自然也会有一个左使。然而右使风入松扬名天下,这位左使却要低调神秘得多,甚至连他的相貌姓名也少人得知。风入松这样一说,众人震动之余,好奇之心也就渐渐升起,心说难道这位左使就藏在这厅堂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正思量,却有人等不得这答案,大喝一声跳了出来:“风入松,我两个师兄都死在魔教手里,今日你竟敢再入中原,纳命来!”

人随声动,一名手擎长剑的剑客跳了出来,此人名唤宗良,乃是嵩山派的二代弟子,当年他的两个师兄一人死在魔教一名坛主手下,一人死在当年魔教与嵩山的混战之中,与魔教仇恨极深。

他剑锋如雪,风入松却连眉毛都未曾抬动一下,眼见宗良已到近前,呼延长大喝一声,长斧泼风般直劈下去,斧刃与剑锋相交,金铁交鸣之声大作,宗良手中长剑被劈成两半,半截长剑直飞上天。他本人倒退七八步,一口血“哇”的一声喷到了地上。

在场众人中与魔教有仇怨者不在少数,宗良这一受伤,激起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先前他们顾忌风入松三人武功高明,如今也顾不得这些,有五六个人自人群中跃出,各持兵刃,纷纷向风入松袭来。聂如云白衣晃动,身形如鬼魅,右手一展现出一把铁扇,大半招数都被他挡了过去,有少数兵刃不及格挡,他索性身子一侧,以身相抗。兵刃与肉体相撞,声响沉浊,他身上竟是滴血全无,这份硬功实在是了得至极。

厅堂中人一同鼓噪起来,然而慑于双杰之威,一时竟然无人上前。风入松踏步向前,不疾不缓,视身前身后那虎视眈眈的人群为无物,平淡道:“顾左使,你还不现身么?”

众人大多并没留意到他口中称呼的微小改变,只那常不修念头转动,顾左使?这位魔教左使也是姓顾?与那魔教教主顾玉京是同姓,难不成二人有什么亲戚关系……且等等,这厅上有一人,可也是姓顾的啊!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耳边风声呼啸,一抬头,却见新娘子整个人都飞了起来,他大吃一惊,叫道:“新娘子怎的上天了?”再仔细一看,上天的却不是新娘子,而是她身上那件大红嫁衣,随着嫁衣缓缓飘落,一缕银丝连绵不绝自嫁衣上飞起,间或一闪,光芒夺人双目。

那又是什么东西?众人心中皆是诧异不已,待到嫁衣落地之时,那银丝已经全部自嫁衣上飞出,落到一双素手之中,再看嫁衣上的凤凰,却已不见了踪影。

顾绣一身素色长衣,立于厅堂正中,头上的红盖头与凤冠一并落到了地上,众人只觉眼前似有冰雪拂过,面前的女子雪肤花容,俊丽如画,却又偏生了一双入鬓的长眉和勃勃的眼,美则美矣,然而一见这双眉眼,竟有几分男儿的气概。

她目光扫过风入松等人,那一瞬间她眼中神色极是复杂,多少纠葛隐于其中,最终化为一片浓黑。她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行了一礼,声若冰玉:“一别三年未见,风右使一向可好?”

风入松看着她行礼,叹了一口气:“顾左使,你竟连本教的礼节都不顾了。”的确,顾绣方才乃是敛衽为礼,而非方才呼延长、聂如云二人的扶肩之礼。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

顾左使?这美貌女子竟是魔教的左使!她怎么成为了孟家的新娘?更有人便想到,难道这“新四大世家”与魔教又有了什么联络,这次婚礼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不禁便把怀疑的目光投射到了孟源身上。孟源大急,正要解释,却听顾绣开口道:“风右使此言差矣,三年前,我已与教主言明,辞却左使一职,退出教门,何以右使又以旧日称呼称我?”

孟源一听,略松了一口气,不管顾绣这句话是真是假,至少这么一说,多少洗去些孟家身上的嫌疑,他刚想到这里,便听风入松笑了一笑:“顾碧城,你与教主原是兄妹,左使一职,身无顾家血缘之人绝无资格担任。左使不是你,还能是何人,退教之说,哄得谁来!”

这一句话说出,众人又是一惊,原来魔教教主顾玉京桀骜不羁,出手狠辣,若说魔教与中原武林结下十分冤仇,倒有五分要着落到他身上。如今听得这女子竟是他妹妹,那纵是倾城美女,在众人的眼里也变成了罗刹夜叉,几十道怨毒目光霎时都落到了她身上,更有人叱骂出声。

顾碧城恍若未觉,只向风入松道:“信不信都随你。”

风入松笑了一声:“信不信,是我的事;但交不交东西,可是顾左使你的事了。”

顾碧城静静道:“风右使,我不知你所说为何,三年前我离开总坛,除了随身兵刃外身无长物。之后我隐居江南,卖字为生,三载未踏入江湖一步,这个武林与我已无任何干系。我不知你说的是什么东西,但无论你想要什么,我身上都是没有的。”

风入松嘿嘿冷笑,神情轻蔑。

顾碧城见状,冷冷道:“想必我此刻说什么,风左使都是不肯听的了?”

风入松又是一声冷笑,呼延长、聂如云二人各自上前一步,交叉站在风入松身前,一个高举大斧,一个轻展铁扇,声威赫赫。顾碧城却一副视若无睹之态:“我原以为今日之后,再无出手之时……可惜!”

她身形忽然一掠而起,手中一缕银丝爆射而出,正是先前从嫁衣上收取的那一束银线,众人只觉眼前一花,竟未看清她如何动作,只听“扑通”一声,那巨灵神一般的呼延长已经摔倒在地,大斧亦是委落泥尘之中,再看他双腿上已多了两道伤口,细若丝线,却伤得极深。

顾碧城一击得手,身形一飘又来到聂如云身前,银丝倏起倏落,缥缈难定。聂如云也是轻功极高之人,二人身形在厅堂中回复,仿佛两朵白云忽降人间。顾碧城轻功快,手中的银丝更快,两三个起落之间,手中银光已闪耀了十余次,聂如云觅不出空隙进攻,只得手舞铁扇,竭力防守。只数招之后,一道银光横劈而下,金铁交鸣之声大作,再看聂如云手中铁扇,竟已被一劈两半。

先前顾碧城无论行礼、言语,都是静若处子,谁想这一出手,却如雷霆震怒一般。众人直看得瞠目结舌,常不修喃喃道:“碧蚕丝,那是碧蚕丝!”

传说昆仑以西有奇蚕,十年一吐丝,其丝百中有一,水火不浸,刀枪不伤,后来有一束碧蚕丝偶然被一个西域铸剑师得到,也不知他如何做法,竟将这束碧蚕丝改造成了一件利器,传闻竟可切金断玉。后来这铸剑师在大漠中被马贼所杀,这束碧蚕丝也不知去向,难道竟到了面前这顾碧城手里?

常不修心中思量暂且不提,顾碧城数招内击退双杰,白影一晃已到了风入松面前。风入松知她手中兵刃厉害,一掌击出,顾碧城腰间束带被击得平平向后飞出,她手中银丝却笔直如剑,竟未移动分毫,直向风入松咽喉刺去!

风入松也不由暗赞一声,以一女子而有此功力,实是难得至极。此时银丝已近,他不愿退后示弱,反手自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这柄软剑名为“西岭”,亦是一把名剑,纵与碧蚕丝相交,亦不会有所损伤。

然而西岭剑方出,银丝却倏然一缩,这势在必得的杀招竟然是虚招,顾碧城借此机会折转一掠,竟已掠过风入松,来到了厅堂之外。她轻功之高,除却尚在厅内、追击不及的聂如云,无人可与她比肩,然而这样一个大好机会,顾碧城却没有即刻便走,而是向孟源与张氏行了一礼,道:“孟伯父,孟伯母,今日因我之故,扰乱贵府,实在是万分抱歉。”

孟源一口气没上来,骂道:“你这个妖女!”张氏却是女子,心思要缜密些,忙向众人道:“各位可看清楚了,这妖女原是欺瞒非言,诈入我家,我孟家与她实无半点干系。”

顾碧城眼中流露出一丝痛楚,看向孟非言:“孟公子。”

方才变故一个连着一个,孟非言竟来不及反应,直到顾碧城开口唤他,他才如梦初醒,一时间无言以对。

顾碧城看着那张熟悉的俊秀面容,心中伤感:“我负君良多。”只说了这一句,嗓子便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一般,竟难开口,但她终是又道,“若公子有意,便于约定之时日相见,待我分辩。”说完这一句她展身就走,身后白道中人如何叫骂,风入松等人如何愤怒,都不在她计较之中了。

顾碧城施展轻功,连穿数道小巷,来到了一条青石巷子之前,这巷子甚是幽深,巷口三间小屋,门前一株梨花。

三年,她在这里住了三年。

顾碧城展身进屋,取出银两及一些所需之物。随后拉开衣柜中一个暗格,里面装的却是一套男子衣衫及一张人皮面具,这原是她留待不时之需,未想却是今天用上。

她匆匆换上衣衫,罩好面具,这样一看,便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年男子。随即她环视屋中一遍,再不留恋,转身而去。

这一日,顾碧城便在茶坊酒肆中闲坐,这两个地方传递消息最快,没过多久,“魔教中人大闹喜堂,孟家新娘原是妖女”的消息便传到了她的耳中。这消息传递,自然是越往后传,越是走样,到了后来,什么魔教左使当初如何勾搭玉笛公子的话都传了出来,实是不堪入耳。顾碧城不愿再听,付了银钱,来到城中翠湖畔短长亭中静坐,这一坐,便一直坐到了月上中天之时。

风行水上,寂寂无人,又过良久,顾碧城忽然醒悟过来已至自己与孟非言约定之时,连忙施展轻功,由短长亭向廿四桥而去。

廿四桥是城中的一处著名景致,月亮升起时波光潋滟,明月入水,如画如诗。一年前的今日,顾碧城在夜半时出外闲走,恰好遇见了来廿四桥畔赏月的孟非言,二人一见倾心。后来二人相许三生,孟非言特别将成亲之日定在初见之日,又笑对她言道,待到夜半之时,二人便瞒了家人,再偷偷来到这廿四桥畔,以为当初之纪念。

眼见自己动身已迟,顾碧城暗自着急,但这路程却不由得人的心意。待到她赶到廿四桥畔之时,时间已过,桥畔并不见人影,纵是她自诩冷静,此时也不由心中一恸,就在这时,忽见桥后闪身现出一个人影,正是孟非言。

顾碧城摘下面具,上前一步,二人目光相对,只觉感慨万分,纵是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间都难以出口。最后,反是顾碧城先开口:“孟公子。”

孟非言痴痴看着她:“你不再叫我非言了。”

顾碧城觉得心头又被重击,面上却竭力不动声色,道:“孟公子,我先前向你隐瞒了我的身世,这是我的不对。你若要责怪,我绝无半点怨言。只是……”她抬起头,看向孟非言双眼,“除此一事之外,我并无一事欺瞒于你。”

她续道:“风右使言道,左使一职唯有顾家血缘者方可担当,确是如此。我也正是因此才于少年时便成为教中左使,只是我对教务兴趣不大,只一心研究武学。后来年纪渐长,对兄长所为有许多不能认同之处,便与他说明,辞却左使一职,退出教门。因我素闻江南风景秀致,便于三年前来到此地。当时,我确是想着自此隐居,再不踏入江湖一步的,一年前,又遇到了你……”她一咬牙,道,“只是事已至此,婚姻一事,恐怕也不得不就此作罢。孟公子,告辞。”说出最后这一句时,她想到之前对未来的憧憬,和从前与孟非言两情旖旎时的种种美好,心中真如刀绞一般。然而事已至此,无法重头再来,若自己留下,无非也是会连累孟非言而已。

她知道自己说清此事,便应转身离开。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虽对自己说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却依旧站在当地,心中只想此番一别,只怕再也难以见面,此时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孟非言身体微微颤抖,面上神色几度变幻,一时犹豫,一时伤感,月光洒在他俊秀温柔的面容上,那温柔也变成了苍白。就在顾碧城终于下定决心准备离开之时,他忽然开口道:“阿绣,你不要走!”

顾碧城倏然驻足,就算她再怎么决绝,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暗暗企盼着孟非言能够挽留于她,她转过身:“非言,你……”

她还没等说出下半句话,忽觉心口一凉,低头一看,自己的胸口不知何时已插上了一把短剑,而短剑的另一端,正握在孟非言的手中。

二、骑马斜倚桥

利刃加身,顾碧城却只觉冷,不觉痛。

那份冷从心口蔓延开来,到五脏六腑,到四肢百骸,就连手指尖也仿佛浸到了冰水里一般。她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孟非言,眼神中全是不可置信。孟非言的手也在打颤,他退后几步,不敢看她的眼睛,踉跄着几乎跌倒在地。

有一个人从树后抢步出来,一把扶住了孟非言,正是孟家家主孟源。他扬声道:“诸位看好了!犬子先前不过是受了那妖女蒙骗,现下他明白过来,自不会和那妖女同流合污!”

随着他的声音,桥畔树后又拥出了一群白道高手,这些人看来是一早便埋伏在此,只是先前顾碧城一心只在孟非言身上,竟没有留意到。此刻他们各举兵刃,都朝着顾碧城冲杀过来。这其中有许多人是与魔教有仇怨;也有人虽与魔教无仇,却想到若能就此诛杀魔教左使、顾玉京的妹妹,那也是一件扬名的事情,因此便参与其中。

只有一个人虽然到场,却不曾出手,这人便是那不留口德的常不修,他嘀咕道:“一群人杀一个受了重伤的年轻女子,这又算什么本事了?”可是他也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阻拦,唯有不参与进去而已。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忽自桥洞下激射而出,一剑挥出,逼退当前数人,正是魔教右使风入松。他一掠来到顾碧城面前,沉声道:“顾左使,还不快交出倾城印!”

顾碧城勉强抬起头:“倾城印向来为教主执掌……”

风入松冷笑道:“教主已死,倾城印不见踪影,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顾碧城面色原已变得苍白,听得这一句话后,面上更是全无血色:“兄长他……”

“快交出倾城印,我保你不死!”风入松不耐烦地道。

二人交谈期间,白道中人也欲上前,然而这时呼延长与聂如云也已现身拦阻,众人一时不得靠近。然而白道人数毕竟众多,两人拦也拦不得多久。风入松急道:“快说!”

顾碧城气息微弱,道:“好,我告诉你……”她口唇微动,声音更低,风入松心急之下,又恐被旁人听到,忙倾身细听,谁想一道银光忽然暴起,直奔他咽喉而来!

风入松万没想到顾碧城在重伤之下还能有此一击,仓促之下一剑挥出,为荡开碧蚕丝,西岭剑上也是凝聚了十二分的功力,诚然顾碧城中剑必死,倾城印再无下落,可在自己性命受到威胁时,却也顾不得那许多。

就在风入松出手之时,有几个白道中人也突破了呼延长二人的拦阻,一看风入松出手,生怕这功劳反而落到他头上,连忙也各举刀剑,砍了下去。

方才碧蚕丝那一击,已用尽了顾碧城身上最后一点力量。她眼睁睁看着刀剑齐下,却已再无力量反抗了。

就在这生死关头,忽然有一把淡黄长剑自天外飞来,恰击在西岭剑上,力道奇大,西岭剑霎时被撞偏了方向,风入松本就不想杀死顾碧城,便就此收手。那把长剑一个回旋,连另外几把袭向顾碧城的刀剑也被挥开,随即又一个回旋,飞回廿四桥上一人的腰间。

这竟是极高明的御剑术,众人皆是大惊,抬头向桥上望去,却见一人骑着一匹玉花骢斜倚桥上,白衣绿佩,腰悬淡黄长剑。看到众人目光,微微一笑,十分俊美潇洒。

这人风仪委实出众,众人皆是看得一怔,随后才有人叫道:“鸣蝉卫!”“卫三公子!”

鸣蝉卫,便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中的鸣蝉卫家,传闻百年以前,卫家与宁家先祖率领族人寻找居住之所,他们先至一处,景致虽好,却有蝉声连绵不断,宁家以为蝉声扰人,便居于水畔,自号云水宁;卫家先祖却笑道:“大丈夫何拘于此?”便于此处定居,鸣蝉卫家正是由此而来。而这一代卫家最出色的人物,便是排行第三的卫长声,他手中一把长生剑位居兵器谱第五,年轻一代高手之中,他是仅次于兵器谱状元殷浮白的人物。

卫长声骑着玉花骢,蹄声哒哒自廿四桥上走下,众人慑于他的声名,不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卫长声环视当场,忽地笑道:“这么多人威逼一个年轻女子,我可看不惯。”

他一扬马鞭,那马鞭宛若活物一般,倏地便缠上了顾碧城的腰间,顾碧城只觉身子一轻,仿佛腾云驾雾一般,竟已飞上了马背,她先前受伤不轻,向风入松那一击又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此刻再坚持不住,就此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碧城悠悠醒来,只觉阳光刺眼,她重新合上眼睛,又慢慢睁开,见窗外春色明媚,又有鸟叫的声音叽叽喳喳传来,一时只觉恍如隔世。

卫长声坐在窗边,阳光漫洒在他身上,白衣上凭增了一层淡金的轮廓,他手里端着个定窑的白瓷杯,看到顾碧城醒了,他起身笑道:“你醒了?伤口可还痛么?”

顾碧城这才觉察到伤口已被包扎妥当,也不知是用了什么药,此时只觉阵阵清凉,竟不甚疼痛。虽是如此,她仍觉十分虚弱,一想到如此重伤是拜何人所赐,她不禁一阵心灰意冷,淡淡道:“多谢卫三公子,只是卫三公子连我是何人尚不得知,这般出手不觉冒昧吗?”

按说卫长声是她救命恩人,这样的口气未免太不客气,卫长声也不介意,道:“我确不知姑娘名姓,还请姑娘告知。”

顾碧城道:“我叫顾碧城,是顾玉京的妹妹,曾经做过魔教的左使。”这几句话一出口,卫长声面上果然现出惊讶的神情,顾碧城心中竟觉一阵痛快,暗想果不其然,这个人知道了我的身份,也是要惊惶离开的。

她喘了几口气,续道:“你可知你救我时那一天,又发生了什么?”便把当日自己被黑白两道一并追杀之事讲出,最后道,“我虽不知风入松为何要追杀我,但想必他不会放手;江南的白道人物、孟家……”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一下,“也不会容我继续活着。”她冷笑道,“卫三公子,现在你可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了?”

卫长声点了点头:“我都知道了。”说罢,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的这个举动,本不出顾碧城意料,就连曾经两情相许之人得知自己身份后,都给了自己当胸一剑。这位卫三公子就此离开,那也是再合理不过。自己这条命在廿四桥时就该送了,如今多活了一天,已是造化,可是……

可是为什么,看到这最后一个救过自己的人就此离开,心中还会这般难过?

她的手指紧紧地抠住床单,指关节都已勒得发白,伤口受其牵引,一阵阵地疼痛,她只是恍若不觉。忽然间听得有人道:“顾姑娘,莫用力,小心伤口。”

这声音有些耳熟,顾碧城一怔抬眼,却见白衣绿佩的卫长声长身玉立,正在她的床前。

“你怎么没走!”她失态地叫出声来。

卫长声手一伸,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把白瓷茶壶:“没有热水了,我去取了些。”他回归原位,往那只白瓷杯子里倒了一杯水,又拿了过来,“喝些水吧。”

被他这么一说,顾碧城才醒悟到自己喉中干渴,只是现在她现在连起身都很困难。卫长声一笑,大大方方地扶着顾碧城起身,帮助她喝了半杯水,又从怀中取出一个莹莹润泽的玉瓶,从里面倾出一粒药来:“来,吃药。”

寻常药丸不过是红色黑色,这粒药却是光彩辉煌,倒仿佛一颗宝石,卫长声一双手白皙修长,药丸托在他掌中尤显熠熠生辉。顾碧城是识货的人:“这是……补天丸?”

卫家有一女性长辈擅于医术,更炼制出一种伤药,名为补天丸。这补天丸虽有奇效,但炼制不易,所需药材更是珍稀难得,因此即便是卫家子弟,每人身上也只许携带三粒。卫长声笑道:“顾姑娘好眼力。”

顾碧城摇了摇头道:“补天丸何等珍贵,不必用到我身上。”

卫长声却笑道:“用出去的药才叫好药,不然,要它何用?”又道,“你中那一剑偏了些,并未当真伤到心脏,否则,便是有补天丸也无用处了。”

顾碧城默然无语,由得卫长声助她把补天丸服下,是,孟非言确实在最后留了情,然而把重伤的她留给那一群白道中人,与杀了她又有何异?

药力慢慢蔓延开来,她只觉四肢百骸都被一股暖流包裹,加上伤后无力,又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这样,顾碧城在卫长声的看护下,养了数日的伤。卫长声手上的三粒补天丸,先前为治疗她伤势用去一粒,初醒来时用了一粒,最后一粒后来也用到了她的身上。这样一来,顾碧城恢复得倒是很快。她注意到自己居住之处布置得十分精雅,并不似一般的客栈,便问卫长声这是哪里。

卫长声笑道:“红药楼。”

顾碧城“啊”了一声,原来这红药楼就在廿四桥旁边,是一座有名的酒楼。卫长声笑道:“那晚我绕着城跑了一圈,甩开人后,就又回到了廿四桥边。我与红药楼的鞠老板熟识,又爱此处的景致,这一间静室是他从前为我所留,我便将你带到了这里养伤。”

原来如此,顾碧城暗想难怪这几天自己能够安然养伤,只怕黑白两道中人,没一个能想到要回到廿四桥边来看上一眼。

她向窗外望去,这间静室对着的并非廿四桥,而是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一片草,两三棵树,四五株花,此时因未至夏季,树上并不闻鸣蝉之声。

卫长声坐在窗外,神色悠远,他每天都会来看望顾碧城一小会儿,却并不会坐太久,也不会没话找话,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这样坐在窗边,有时喝一杯酒,有时擦一会儿剑。顾碧城看着他的侧影,却觉心中安静。

可是这样安静的日子,又能持续多久呢?

她不知道。

这一日,顾碧城半坐半躺在床上,有小丫环送来午饭。这时她伤势未愈,饮食自然也以清淡为主,顾碧城喝了几口粥,便放下碗,对那小丫环道:“你先出去。”

她面如寒霜,那小丫环这些时日照顾她起居,看她不言不语,以为顾碧城是个和气的人,此时骤然一沉下脸,倒把那小丫环吓了一跳,忙忙地拿起碗出了门。

待到那小丫环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方坐直了身体,沉声道:“进来吧。”

有人推门而入,长发未束,有落拓之风,正是风入松,他笑道:“顾左使好耳力。”在他身后跟着一身白衣的聂如云,却并未随他进入,而是守在门口。顾碧城向窗外一看,果然身形巨大的呼延长站在窗下那小院之中,这几处出口,都已被堵住。

风入松笑道:“顾左使,这红药楼里的人都已中了三日醉,卫长声去了城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来,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地谈上一谈。”

顾碧城面上的神色镇定:“好,我也很想与风右使谈上一谈。”她看着风入松的眼睛,“你说我兄长过世,有何依据?”须知魔教教主顾玉京那是惊动风云的大人物,他若当真过世,必定震惊江湖,但顾碧城在江南这三年,却并未听得一点儿消息。

风入松道:“两年前,顾教主与人比剑,战败身死。”

顾碧城道:“我不信!兄长武功何等高明,何人能败他?”顾玉京武功之高,莫说在目前的魔教中无人可敌,就在历任教主之中也是独占鳌头,教中长老曾说他是“有史以来,教中第一”。这样的人,怎会败于他人之手?

风入松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能。然而顾教主约战之人,却是兵器谱上的状元殷浮白!”

顾碧城听得这个名字,不由“啊”了一声。

兵器谱状元殷浮白,那是江湖上最传奇的天才剑客。

他出道时年仅十六岁,泰山峰顶两战成名,之后连败江湖上许多成名剑客;二十一岁登昆仑玉虚峰,获兵器谱榜眼之名;之后蛰伏两年,创出一套于方寸间争辉的寸灰剑法,一剑横扫七大剑门,名震天下;之后不到两年,便与成名数十载的昆仑掌门、剑圣长青子并列兵器谱首名。如今更有人传说,殷浮白之剑法,实已在长青子之上!

若说旁人打败顾玉京,顾碧城自是不信,然而若说是殷浮白,却并非没有这种可能。风入松又道:“两年前,教主与殷浮白在北疆比剑,之后战败身死。此事发生得仓促,教中一直秘密掩盖,幸而二人比剑时并无许多人在场,那殷浮白又是个行踪无定,不喜多言的,这件事才一直隐瞒至今。”他咳嗽一声,“顾教主是已经死了,然教主之位不可空悬,顾左使,你还是把倾城印交出来吧。”他语意一转,又转回到倾城印上。

顾碧城冷冷道:“教主之位不可空悬?只怕你们自己已经斗成一团了吧?我看你们是谁都想当这个教主,可是谁也打不服谁,所以你们不敢把消息放出去,只因兄长不在,你们生怕中原武林来找你们的麻烦!”

她说得尖锐,风入松面色渐变:“你……”顾碧城却打断他:“风右使,你以为单凭一枚倾城印,就压得住三位坛主、四大长老么?”

风入松面色又是一变:“顾左使,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倾城印你交是不交?”

顾碧城看着他,没有说话,风入松缓了口气,道:“顾左使,你既说三年前已经离教,那么倾城印在你手中也是全无用处。何况你现在身受重伤,自保都难,这倾城印在你手中反而是惹祸的根苗,若不交给我……”他微笑了一下,只是这个微笑在他脸上更近乎狞笑,“你在生死之间已经走了一遭,难道就不珍惜这条命吗?”

话音未落,有人朗声笑道:“说得好,风先生,你闯了我的住处,难道就不珍惜这条命吗?”

人随声至,剑在人前,空中淡黄光芒一闪,一道剑光只映得满室光彩,卫长声手执长生剑自窗口一跃而入,剑光如龙蛇舞动,却又森严不失法度,风入松一惊之下,反手拔出西岭剑还击,斗室之中,二人连过三招,剑刃相击,如金石交鸣。因卫长声骤然出手,风入松本就失了先机,又过三招,卫长声一剑挥下,如山峦俊秀,风入松不及防守,连退数步,竟被卫长声逼出门外。

卫长声也不追击,只向右一步,挡在了顾碧城身前,屈指一弹剑刃,曼声吟道:“殿有寒灯草有萤,千林万壑寂无声。”

风入松面色很是难看,冷笑道:“卫家的千林万壑剑,果然了得!”

卫长声笑道:“那我便多谢风先生的夸奖了。对了,风先生似有一个随从在下面,不知怎的忽然摔倒,似乎伤势不轻,风先生要不要去看看?”

风入松知他说的是守在下面的巨灵神呼延长,恨得咬牙切齿:“卫三公子,你一定要趟这趟浑水么?“

卫长声道:“什么话,你不来打扰顾姑娘,我又来找你做什么?”

风入松心知既有卫长声在这里,逼问顾碧城便是不易,他倒也能下决断,向聂如云道:“走!”聂如云点了点头,与风入松一并自窗口跃下,带着呼延长便离开了红药楼。

直至他们离去,卫长声这才转过身:“顾姑娘可好?”

顾碧城低声道:“我无事。”在卫长声未曾看到之处,她悄悄松开了手掌,掌心的一束碧蚕丝已被汗水浸得透湿。

卫长声笑道:“无事便好,待我去看看鞠老板他们……哎呀,怎么又有恶客来临?”

他来到窗前,向下看了一眼便笑道:“人还不少,各位,你们可是来看我的么?”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下面传来:“卫三公子莫要取笑,我们自是来除去那妖女的。”

三、听雨茶

在那小院之中,几十个白道人物站得密密麻麻,倒好似排班一般。打头的一个人正是方才出声那老者,他乃是江南知名的一位侠者,名唤木连。卫长声拱一拱手道:“原来是木老剑客,失敬失敬。”

木连见到卫长声对他态度很是客气,自觉也颇有面子,道:“不敢当。卫三公子,前几日你在廿四桥畔救了一名女子,这虽是侠义之心,但老朽料想你必然不知道这女子是何人……”

他话未说完,卫长声已笑道:“我知道,她名叫顾碧城,是魔教教主顾玉京的妹妹,曾经是魔教的左使。”

木连没想到卫长声已知道了顾碧城的身份,忙道:“卫三公子既已知道那妖女的身份,为何还不将那妖女诛杀?”

卫长声奇道:“我为何要杀她?”

木连惊道:“你不杀她?难道……”他一时间连卫长声已被这妖女迷惑之类的事情都已想象出来,只是碍着长生剑之名与鸣蝉卫家,不敢轻易开口,却听卫长声笑道:“诚然,这位顾姑娘是担任过魔教左使,可我却要问一问诸位,你们可曾听闻她有什么作恶事迹?”

这一句说出,无论是木连又或他人,一时竟是无言以对。在顾碧城被揭露身份之前,众人连魔教左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何谈什么作恶事迹?木连张口结舌半晌:“虽未听说,但她是魔教的左使,和风入松齐名的魔头……”

卫长声笑道:“我只问木老剑客,可有听说她有什么为恶之事?”

木连说不上来,又一个人叫道:“她是顾玉京的妹妹!”

卫长声长笑出声:“我问的是,你可曾听说她有什么为恶之事?她可曾杀过一人,伤过一人,又或做了其他什么天理难容之事?”

没有,一件也没有。诚然顾玉京出手狠戾,魔教中人向不留情,可是至今为止,并没有一个人听说过顾碧城有任何一件恶迹。那剑客常不修也跟在人群后面,凉凉地道:“一群人逼杀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起来忒没意思。”

人群中一片静谧,卫长声笑道:“既如此,各位还是请回了。”说罢也不理众人,伸手欲把窗子关上。就在这时,忽然有人道:“卫三公子此言谬矣!顾碧城纵使无罪,但她生为顾玉京之妹,那便是她天生的罪孽。就是朝廷判刑,也有个连坐之罪,更何况她还担任过魔教的使者。”

这声音清朗如镜,卫长声微一皱眉,却见楼下人群如潮水分开两半,一个人大踏步走了过来。此人一身布衣,龙眉凤目,细细的髭须,好一副堂皇的相貌。他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躬身行礼。待到那人走到最前面之时,木连纵是辈高年长,也拱一拱手:“柴盟主。”

先前江湖上有七大剑门,其中实力最为强悍的昆仑派隐有白道领袖之风,后来殷浮白横空出世,一剑扫却了七大剑门大半威风,昆仑派的代掌门一清子为报复殷浮白,作恶被惩,掌门剑圣长青子又不喜干涉外务,白道的首领之位一时也就空悬。直到两年前又出了一位剑客,此人出身名门,武功高强,更兼仗义疏财,慷慨大度,因此被推举为白道盟主,在江湖上大有声名。

卫长声见他到来,便知今日之事只怕难以善了。他在楼上遥遥一礼:“原来是柴延柴盟主。”

柴延笑道:“卫三公子,客气。”

楼下窗畔,二人目光一对,便如两把出鞘的利剑在空中相击,虽不闻声响,却已有剑光凛然。卫长声道:“柴盟主方才侃侃而谈,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柴延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却听卫长声又道:“只是柴盟主的道理,却不是我卫长声赞同的道理。”

这一句话一出,便是明明白白地表示要与柴延对上,柴延神色不动,道:“天下人各自道理不同,这也是正常。先前卫三公子在廿四桥畔救那顾碧城是出于侠义,我很是赞赏;现下卫三公子将她交给我们,乃是出于公理,这两者并无违背,亦不坠卫三公子一片侠义之心。”

卫长声负剑身后,并不言语,柴延又道:“鸣蝉卫家,我素来敬仰,卫三公子自出道以来,所为之事无不大大助长卫家声名,今日之事,又是何必呢?”

卫长声依旧不答,只将长生剑复又置于身前,细观那剑刃。柴延见他不答,语气更为恳切:“卫三公子……”

一语未了,卫长声一振剑刃,长生剑震荡不绝,剑啸若龙吟之声,他笑道:“柴盟主,我说过,你的道理,并不是我的道理。既然彼此不能赞同,那便不如依咱们江湖中人的规矩,在这一把剑上讲一讲道理如何?”

他飘身而下,翩若惊鸿,正落在柴延面前。

柴延收敛了笑意:“何必。”

卫长声道:“你我二人一战,总比一团混战要好上许多。”

柴延叹道:“卫三公子美玉一般的人才,竟真的要为那妖女出手么?”

卫长声笑道:“我已经出过手了。”剑光一振,千林万壑剑挥洒而出,又笑道,“若我胜了,今日就此作罢;若柴盟主胜了,便任由柴盟主做主如何?”

柴延又叹一声:“既如此,得罪了!”他退后一步,反手拔出一把青钢剑,剑光迸射而出,与长生剑撞到一处。

白道中人见柴延与卫长声约战,自然而然地空出一个圈子,将二人围在正中,顾碧城此时伤势已有所好转,也来到窗边,细瞧这一场争斗。

传言中,柴延出身于有爵之家,身份高贵,为人亦是慷慨,但他平素生活却很是朴素,就是所使之剑亦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只是这剑虽寻常,剑法却丝毫不寻常,柴延这套剑法名为“金陵王气”,一招一式森严中隐含贵气,令人不由自主便生崇敬钦佩之心。使到极处,他虽是布衣芒鞋的打扮,在众人眼中却仿佛有了皇家的气象。

卫长声仍以一套千林万壑剑相对,这套剑法中隐含山川俊秀之风,正与卫长声的气质相合,被他使来挥洒自如。传闻中,卫家一位先祖一日依窗读书,见窗外山色缥缈,又正读到“殿有寒灯草有萤,千林万壑寂无声。烟凝积水龙蛇蛰,露湿空山星汉明……”几句,一时心有所感,方才创出这套剑法,更言道这套剑法计有三层境界,若能练至第三层,便可无敌于天下。

为这一句话,卫家子弟里修习这一套剑法的也不知有多少,只是练归练了,能练到第三层的却一个都没有,加上那位先祖留下的笔记中也是语焉不详,因此后来大家都以为这位先祖不过是一种猜测,修习第三层的人也就慢慢少了起来。

虽然如此,哪怕只是练成第一二层,这千林万壑剑仍是威力极大,卫长声于一十七岁时便将这套剑法第二层修至圆满,在卫家列代子弟之中,排名第一。

二人见招拆招,不出片刻,已交手了五十余招,剑光固有交接,剑刃竟未相碰一次。二人都是讲究气度之人,剑法亦是如此,这一番打斗,真是漂亮好看至极。战至酣处,周遭人也不由纷纷喝彩:“好!”“柴盟主好剑法!”“果然是鸣蝉卫!”

柴延微一颔首,卫长声一笑致意,转眼间,又过了五十余招,二人仍是不分胜负。

眼见百招已过,柴延虽然不急,卫长声心中却有些不安,毕竟顾碧城现在是一人在楼上,若风入松去而复返,却是一个隐患。他暗道虽然第三层剑法自己不过略有所悟,但此刻也得试上一试了,一念至此,卫长声一跃来到圈外,笑道:“如此打下去,也不知何时能打完,柴盟主,不如我们一招见个胜负好了!”

柴延稳稳执住青钢剑,颔首道:“亦可。”

卫长声一笑,执剑眉间,长生剑的淡黄剑刃映得他面上宝光莹莹,他长啸一声,长生剑凌空一指,剑身摇曳不绝,剑光如雨纷飞,一时竟如千百只鸣蝉一同飞舞林间山上,令人目眩五色,心旌动摇,眼见那那许多鸣蝉便要飞自柴延面前,剑光忽然又是一转,千百只鸣蝉化为一招,剑光凌厉如凛冬忽至,这一剑宛如冰雪,直指柴延胸前!

柴延先前见他剑招纷繁,已做好了破解准备,谁想长生剑已至面前,却忽然变换,这一剑劲力之强,气势之盛,实是平生罕见。眼下防守退步都已不及,仓促之下,柴延只得凝聚全身内力,双手握剑,亦是一剑劈出。

双剑在方寸之间互击,两股大力相撞之下,二人虎口皆是一震,手中的剑柄却都不曾放松,周遭众人只见剑光如同电闪,随后一声脆响,半截剑刃直飞出去,正插落在木连脚前。

长生剑乃是卫家世传宝剑,青钢剑却是材质普通,极招相对之下,青钢剑不敌这股内力相冲,断成两截。这一战,公平地说柴延其实是败在了兵器不及上,但无论怎么说,毕竟是败了。

柴延风度却好,他看了看手中的青钢剑,索性把剩余的半截剑也往地上一丢,道:“卫三公子果然家学渊源,这一战,是我败了。”这“家学渊源”四字,也有暗指长生剑是卫家家传宝剑之意。

卫长声一笑道:“柴盟主承让。”

白道中人虽也有几个想出声抗议,但柴延既然先认败,也都不再多说。柴延道:“卫三公子,依先前赌约所说,今日就此作罢,改日再见。”说罢一礼,带着众人离去。

卫长声松了口气,抬头见顾碧城倚在窗边,满眼全是关切,笑道:“今日之事已定,顾姑娘先去歇息,我去看看鞠楼主他们。”

顾碧城点了点头:“多谢卫三公子。”

卫长声还剑入鞘,忽又笑道:“顾姑娘,你不会怪我与柴盟主赌约,赌的只是今日作罢而非一劳永逸吧。”

顾碧城道:“怎会,卫三公子只以今日为赌,柴延还有应战可能。若卫三公子说的是要这些人永远放过我,莫说柴延不会同意,就他身后那些人,也只有不服的。”

卫长声一笑,心道这位顾姑娘见事明澈,与这样人说话,真是舒服。又听顾碧城道:“我先前听风入松道,鞠楼主他们是中了三日醉,这是教中一种迷烟,中招之人三日三夜都会昏沉不醒。但破解却也容易,服食些冷水便可。”

卫长声一喜,道:“多谢!”

时间不久,红药楼中一干人等已然全部清醒。卫长声回到楼上,道:“顾姑娘,此地既已被两派人马发现,还是尽快离开为上,我另有一处居所……”话音未落,忽见窗外一道电闪,随即一声雷鸣响彻天际,大雨倾盆而下。

卫长声看着窗外雨势:“……只是今晚也去不成了。”

这一场雨下得极大,且一直不停,好在柴延已应下今日就此作罢,而这样的大雨,风入松等人想必也不会再来。耽搁一晚,也未尝不可。

卫长声凝望着窗外雨势:“好大雨。”

顾碧城看着窗外:“是啊,好大雨。”语气中无限苍凉。而这般的苍凉,原不该出现在她这样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上。

卫长声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坐回他在窗边惯常的位置,又沏了两杯茶,淡碧色的茶烟自金丝铁线的杯口氤氲而出,与窗外的雨雾相映,自成一份蒙眬的韵律。他端起一杯茶,放至顾碧城身边的矮几上,自己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

两战之后,在雨声中喝一杯茶,却也是难得的闲适。

顾碧城端起那只茶杯,啜饮一口,卫长声茶艺不错,入口清香悠远,纵是她此刻心境不宁,亦难掩去这一杯茶的滋味。

便在此时,卫长声开口问道:“不知顾姑娘养好伤后,有何打算?”

顾碧城看着手中的茶杯,声音不高,却很坚定:“我想确定我兄长的生死。”

风雨飘摇,室内的灯火摇曳,对面女子的神态也被映得恍惚,可是那一瞬间,卫长声却觉得自己清楚看见了那双眉眼中的倔强,一时间,他忽然也觉得有些恍然。

见他并未答话,顾碧城续道:“风左使今日与我说,两年前,兄长与殷浮白在北疆比剑,战败身死。这话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但他既然来寻我要那倾城印,可见这两年来,兄长必不在教中。”

当日廿四桥畔,风入松与顾碧城对答时卫长声亦是在场,卫长声道:“倾城印我曾有耳闻,似乎是贵教中一枚印信。”

顾碧城挑了挑嘴角:“卫三公子不愧世家出身,博学广识。不错,这倾城印乃是历任教主的印信,从来放在总坛之中。兄长威严素重,少有用到这枚印信之时,风入松向我要这枚印信,只有一个可能。”

卫长声问道:“什么?”

顾碧城平淡道:“他想做教主,可他压不下三位坛主、四大长老,这枚倾城印,便是他的助力。”她自嘲一笑,“教中教主以下,便是左右双使,而左使因一直是顾家人担当,因此亦有由左使保管倾城印的例子,他找到我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只是这倾城印,却并不在我手里。

“可我的兄长,他究竟是死是活呢?如果他真的已经去世,那么他是死在殷浮白的剑下,还是……”她的声音渐轻,却并没有犹豫,“还是死在教中自己人的手中呢?”

卫长声道:“你怀疑教中起了叛乱?”

顾碧城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每一种可能都列出来。目前我可以确定的,是兄长两年不见踪影,教中纷乱,倾城印不知所终。兄长若真的已逝,死在殷浮白剑下是一种可能,死在教中内乱则是另外一种可能。

“可是还有一种可能,是兄长还活着,也许他受了重伤,也许他出了其他的什么变故……不瞒卫三公子,”她抬头看向窗外的暴雨,“我与兄长本是同父异母,我八岁后方归教中,我们的感情,并不似寻常的兄妹一般亲密,我对他的许多做法,也并不能赞同。

“然而他是我的兄长,所以我必寻到他的下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她的语气自有一种刚强的味道,卫长声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那么顾姑娘,你打算从何寻起呢?”

顾碧城犹豫了一下:“我还没有想好。”

这一晚雨声不绝,夜半方歇。顾碧城却在天光骤现时便已起身,她并没有惊动人,静悄悄地着衣洗漱之后,将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样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又取出一个药瓶,倾了一粒药丸服下。

虽有补天丸相助,但她伤重,并无可能在这几天内痊愈,那一粒药丸是魔教秘药,服之可在短时间内恢复气力。她环视室中,转身欲走,但终是停下脚步,留下一张字条,这才转身离开。

那张人皮面具已在廿四桥畔露过相,她也便弃之不用,只用面纱遮面,随后在城中买了一辆马车,驾着车一路出城,向北而去。

城门初开未久,在出城之时,她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秀美多姿的江南小城,她住了三年的地方。

先前在红药楼养伤之时,因伤势沉重,旁边又有卫长声相伴,她很少想到过去,然而此时一人出城,自知便要离开此地,只怕今后再无归来之时,过去三年的点点滴滴,仍是抑制不住地浮上心头。

不,不是过去的三年,准确地说,是与孟非言相处的,那一年的时光。

在那一年中,他们是那样真切地倾心相爱过。她还记得孟非言第一次来她住的地方看她,腼腆地站在院中不敢进来,却吹了一个时辰的玉笛,巷口那株梨花飘飘撒撒,弄得他一身都是花片。后来他们熟识,孟非言在一旁写字,她则在另一边煮茶,煮好了茶后,她起身来到他身边,笑道:“玉笛公子书法江南闻名,果然……”

她有意拖长了声音,孟非言便放下笔,问道:“果然什么?”

“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她笑吟吟的,带一丝调皮的味道。

“你啊,”孟非言也笑了,“你这般说,我还以为你要问我‘鸳鸯两字是怎生写呢。”

她的脸少见地红了,孟非言是化用了欧阳修的那两句“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可这两句词,却是写小夫妻之间的旖旎情境的。她虽然羞涩,心中却也忍不住想:若真有那一日,该有多好。

孟非言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诚恳道:“阿绣,我们也会有那一日的。”

他的话,做到了一半,玉笛公子果然求恳父母同意,他们之间,确也有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然后,一切至此终止。

顾碧城情知自己不应再回想起这一切,然而人非草木,这回忆漾起之时,又岂能轻易压下?眼见马车离城门越来越远,那回忆的力量却愈来愈深,只压得她心头沉重,呼吸艰难,过去的种种甜蜜,到如今都成了裹着糖的利刃,一刀刀直刺入她心底。她几次三番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想了!却压抑不住那潮水一般涌起的思绪。

万般痛楚之下,她仓皇抬头,只愿那外面的景致能分散几分心头的沉重,却闻蹄声嘚嘚,马背上一个青年公子正含笑看着她,她一怔,一声“非言”险些脱口而出。却听那人笑道:“顾姑娘,又见面了。”

玉花骢上一位青年公子白衣绿佩,腰悬淡黄长剑,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正是卫长声。

四、过去种种犹如昨日死

顾碧城万没想到竟在此地又见到卫长声,一惊之下,随即便收敛了面上神色,平淡道:“卫三公子,倒是很巧。”她心中自然不以为这是一种巧合,然而毕竟也不愿意再与卫长声有所牵连,就道,“我有事先走一步,卫三公子自便。”

卫长声并没有说什么,他依旧笔直地坐在玉花骢上,遥望着顾碧城离开的方向,神色似笑非笑,目光中却若有所思。

顾碧城却不愿多想,只驾着马车一路向北,她心情郁郁,虽有良药相助,伤势依旧缠绵,半天里并未走出多远。正午时全身疲累,恰见前方青旗招展,是一个酒肆,便停下马车,先吩咐小二喂马,又准备叫些吃喝。

谁想刚下了马,就看到一个人正坐在酒肆中,手中端了个青翠如玉的酒杯浅酌,正是卫长声,见了她还举了举酒杯:“顾姑娘,真是很巧。”

他倒是把清晨顾碧城的话给用上了,又笑道:“顾姑娘原来也知道这家?这里的梨花酒与银鱼羹都很有名,顾姑娘不妨也来上一份?”

顾碧城锁紧了一双入鬓长眉,她也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盯着卫长声手里那只酒杯看了良久,方才对上前殷勤招呼的小二道:“给我拿一些牛肉面饼,包好带走。”

小二答应一声自去了。顾碧城自寻个凳子坐下,也不看卫长声,直到东西拿来,她付了铜钱便走。卫长声放下酒杯看她,却终是没再说什么。

这一日不过行出几十里路,到晚上时,恰赶到一个江南小镇。这小镇景致极好,三面环水。寒江一道支流将其包围,唯一的一处出口生长着大片杏林,此时正逢花季,花飞若锦。顾碧城勒住缰绳,心道今晚便在这里休息吧。

然而这小镇委实不大,只有一间极小的客栈,幸而还算齐整,顾碧城便问小二:“可有单独的院落?”

小二笑道:“有是有一个,可是已经被一位客人包下了。”

顾碧城微一皱眉,道:“那可还有其他的房间?”

小二笑道:“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我们这客栈委实小得很,今晚又住了些人,并没有多余的房间。说起来,倒是包了那院子的客人只单身一个,我去问问他,说不定还能腾出一间屋子。”

要是换在从前,顾碧城就是在外露宿一晚也没什么打紧,只是她如今伤势未愈,实是需要一个休息的地方。便道:“那劳烦你了。”顺手塞了一小块银子在小二手里。

小二十分欢喜,拿了银子离开后,不多时便回来笑道:“那客人说,那院子里原有三间房,他自住一间,其余的两间姑娘自己挑一间便好。”

顾碧城点了点头,便随着小二一起进入了客栈。

这客栈虽小,可是应了一句“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样样都很齐备。顾碧城走进一个月亮门,见那小小院落中还有一眼泉水,水声叮咚,清幽至极,又有一株高高大大的杏花树,树阴遮住了半个天井,夜风拂来,落花满衣。

此时小二已经退下,顾碧城扬声道:“不知是哪位……”一句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住了。

杏花树下站了个人,长身玉立,白衣绿佩,正是卫长声。

一天之中三次相遇,到这个时候,顾碧城心里也就明白,这必是卫长声刻意为之,甚至方才那小二的说话,说不定也是卫长声一早安排好。自己就算转身就走,只怕也如之前两次一般,不久就再次被他追上。索性上前道:“卫三公子,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她这样单刀直入,卫长声便笑了:“好吧,其实我是心里不满顾姑娘不告而别,因此才紧追不舍,希望顾姑娘给我个解释。”

顾碧城沉着脸道:“我并没有不告而别。”

卫长声手一晃,一张字条便显于他掌中,顾碧城在江南曾以卖字为生,书法自是颇出色的,只是那字迹不似一般女子般秀丽,转折之间颇有棱角:“顾姑娘说的是这个?上面可没有提你要离开的事情啊。”

这话倒也无法反驳,顾碧城匆忙之下,只写了“卫三公子救命之恩,他日定当报答”这一句话,若说具体的告别言辞确实没有,可留了这样一张字条,不是告别之意又是什么?

她一时无法回答,便反问道:“卫三公子,你是如何晓得我要往哪个方向走的?”须知魔教在西,她却是一路向北,卫长声能追上她,必是事先得知她的离开路线。

卫长声笑道:“昨晚顾姑娘分析令兄长之事条理分明,可当我问你打算从何寻起时,你却说还没有想好,这可与你之前的说法不甚相符啊。我便想,若我是顾姑娘,当从何寻起呢?唔,与令兄两个直接相关之人,风入松要对你不利,且顾姑娘目前伤势未愈,也无法与他相争,我猜想,你是要去北疆寻找殷浮白吧。”

顾碧城不由点了点头:“正是,我听闻这位兵器谱上的状元每年会至北疆一处名为‘深沉雪的所在,时间约在两月之后。加上风入松所说,我兄长与殷浮白当初是在北疆比剑,无论是真是假,我都打算去北疆走上一趟。”

卫长声抚掌笑道:“果然与我猜想相符,不过顾姑娘你可知深沉雪在何处?”

顾碧城顿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我想从当地人口中或可探得消息。”

卫长声笑道:“当地人知不知道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

他刻意把一句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顾碧城倒忍不住一笑,随后喜道:“卫三公子知道?”

卫长声道:“是啊,一年前,我漫游至北疆,在那里遇到一个书生,此人虽不通武功,为人却很有见识,我二人遂成好友,深沉雪便是他带我去的。我二人又约定,明年于深沉雪再见,时间呢,恰也是在两月之后。”他笑了一笑,“顾姑娘你看,我并不是专门为送你去的。所以我去北疆这一遭,顾姑娘并不欠我什么。”

顾碧城自然知道,卫长声这般说不过是为了让她心中好过一些。否则卫长声若要去北疆看友人,骑着玉花骢一路向北岂不快哉,何必定要陪着自己。施恩却不图报,她心中实是感念不已,口中却难以表达,最终只是抬头道:“卫三公子,我欠你的,我记下了。”

卫长声笑道:“不必记,顾姑娘,你不欠我的。”

顾碧城一怔。

“不送你,我心中不安。”

这八个字他说得轻松,顾碧城却听得心中震动。如许大的恩情,在卫长声的心中,也不过是普通一件当为之事那般简单。她端正一礼,只道一句:

“既如此,多谢了。”

又一阵夜风吹过,大片杏花如雨而落,二人的衣上、发上沾染了一身的杏花香气。

顾碧城自择了一间厢房住,虽然应允了与卫长声同路,但是她的心绪并未因此有多少缓解,晚饭她是独自在房中用的,小二端出托盘时,卫长声瞥见上面的饭菜几乎没动,眉头微皱。又见厢房中灯光未熄,一个孤零零的人影坐在窗前,一动不动,不知为何,单是这一个映在窗纸上的身影,便已透出了十分的孤寂。

他心里忽然间就很是难受,想到之前她与自己在红药楼养伤,话也是很少,眉头总是锁得紧紧,虽有补天丸相助,可伤势却恢复得缓慢。

——她是心中难过吧,毕竟,她还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啊。

卫长声又想了一想,轻轻开门走出了院子。

顾碧城并不知道这一切,她只坐在窗畔,看树影婆娑映在窗纸上,半点睡意也无。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卫长声在外面唤她:“顾姑娘?”

顾碧城一怔,这才省到自己身影一直映在窗前,卫长声必是看到自己不睡出声劝慰,便道:“卫三公子不必担心,我无事。”

卫长声却笑道:“睡不着何必强求,顾姑娘出来坐坐吧。”

顾碧城虽然伤势未愈,但她自知坐在房中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索性便起身,披了一件披风走了出来。

雪白的月亮映得院中一片光亮,杏花雨犹自纷飞不止,在那棵高高大大的杏花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只是顾碧城心绪纷乱,并不曾注意这些细节。卫长声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见顾碧城出来,在另一把椅子上铺了一个锦垫,笑道:“顾姑娘请坐。”

在卫长声面前,放了一把银壶、两个酒杯,待到顾碧城坐下,他倾了一杯酒出来:“长夜无聊,我听说这小镇上的竹叶青还算不错,便去打了些酒回来,顾姑娘要不要尝尝?”

顾碧城也不推辞,接了酒杯,一饮而尽。一时间也辨不得这酒究竟是何滋味,只觉一道火线顺喉而下,直至腹中,仍有火热之感,便道:“果然是好酒。”

卫长声看她动作,觉得很有趣味,单说她喝这一杯酒的劲头儿,你说她像个剑客,像个豪士皆可,可就不像是个姑娘。但卫长声自己便是个洒落的人,因此反觉得很对胃口,便又为她倒了一杯酒,自己也举起手中酒杯,微一致意,二人同时喝了这一杯酒。

这一杯酒喝完之后,顾碧城也不等卫长声有所举动,自己便斟了一杯酒,再度一饮而尽。卫长声全不在意,任由她自行斟酒,间或也相陪一杯。顾碧城越喝越快,越喝越急,也不用多久,这一壶竹叶青已被喝了个干净。

卫长声晃了晃酒壶:“没酒了,顾姑娘还要不要?我再去打一壶来?”

顾碧城想了想:“也好。”

又一壶竹叶青拿来,不一会儿,这一壶酒也被喝了个干净,顾碧城的脸色本白,现下更白,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静夜里的两簇火焰,只神色还算镇定,道:“再来一壶?”

这次却是卫长声想了一想,方道:“也好。”

这第三壶酒,也如前两壶一般,很快地喝尽了。顾碧城这次就不再要酒,一双眼只盯着面前的酒壶,似乎是在研究上面的花纹。她目光看似凝注,其实仔细一看,已经没有焦距了。

卫长声心中暗笑,他自然知道自己拿来这竹叶青乃是当地一绝,入口虽然绵软,后劲儿却是很大的。却听顾碧城道:“其实我的酒量还可以。”

卫长声便正色道:“是,顾姑娘的酒量着实不错。”这可也不算撒谎,喝了三壶竹叶青还没趴下,也算难能可贵了。

顾碧城看着他道:“可我觉得我现在已经醉了。”

卫长声笑道:“真正喝醉的人,从来都是说自己没醉的。”

顾碧城怔了一会儿,道:“好像也有道理。”又过一会儿,她道,“过去在教中时,我也常陪兄长喝酒。可到了江南,遇到非言之后,我便不再喝酒了。”

她在身份泄露后,面对孟非言时,都以“孟公子”相称,然而在这逆旅途中,喝了许多酒又面对卫长声这样一个人,她竟又不自觉叫出了昔日的称呼:“那时我不晓得为什么,现在想来,在他面前,我还是刻意压制着自己。”

她的目光依然盯着面前的酒壶:“卫三公子,我向他隐瞒我的身份,这做法是否十分不对?不对到……他宁可杀了我的地步?我到现在还是不能明白,非言他,他为什么要刺我那一剑?”

他为什么,要刺我那一剑?

这个问题,这些天来在顾碧城心里也不知萦绕了多少个来回,她本性倔强,不愿在卫长声面前表露出来,可是这一件事实在让她心中似焚,煎熬得她寝食难安。也直到她醉后的这一刻,她才终于说出了这个折磨了她良久的问题。

卫长声听了她的问题,便正色坐好,道:“我以为,顾姑娘你隐瞒你的身份,此事确是十分不对。”

顾碧城听到他这般说,神色便渐渐地难过起来,却听卫长声续道:“若是两情相许,自当全心相对。若换成是我,也会有些难过,会想莫非是我所为十分不堪信任,所爱之人才不肯相信于我?”

顾碧城倒是从没想过这一层,一时不免有些怔住,却听卫长声话锋一转,笑道:“不过,那位孟公子的所作所为,可和顾姑娘你隐瞒身份这事没什么关系。”

顾碧城又是一怔,心道那又是为了什么?却听卫长声平淡道:“那只是因为,孟非言此人是个混蛋而已。”

这一句话一出,顾碧城不由愕然,手里抓着酒杯都忘了放下,却听卫长声徐徐道:“既已两心相许,自当全力相护。那位孟公子的做法超出常理之外,所以顾姑娘你不小心中招也是情理之中。可人这一生,难免会遇上一两个混蛋是不是?所以顾姑娘,你也不必太过在意了。”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卫长声的嘴角含着笑意,面上一派洒脱,明珠美玉难拟其色。顾碧城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神色逐渐开朗,一种豁然的神态,慢慢地自她眼中升起。

原来没有那么复杂啊。

原来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我遇见了一个混蛋而已。

顾碧城站起身,举起手中的酒杯:“我明白了,多谢你。”

她似乎是想敬卫长声一杯酒,可是她忘记了酒杯已空,这一扬酒杯,涓滴全无,她却毫无所觉,喝了那一杯“酒”,手一甩,那只银杯直摔了出去。卫长声一伸手抄住银杯:“顾姑娘?”

顾碧城已经醉倒了。

她伏在桌上,夜风渐起,衣衫被吹得紧贴在身上,花木的影子在她身上印出摇曳的花纹。恍惚之间,卫长声觉得面前的女子真成了画中人,再一阵风,她就要被吹回了画中。他皱了眉头,心想:孟非言是怎么狠心在她心口刺下那一剑的?

卫长声之前当然也知道孟非言,听说玉笛公子人品出众,又擅书法,还很有意与他结交一番。可如今嘛……

卫长声摸一摸长生剑的剑柄,又活动一下拳头,现在他一想到孟非言这名字,就想把这人拉出来揍上一顿。

顾碧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她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暖融融的被子。床边的小桌上有一壶茶,她倒了一杯出来,茶水竟还是温热的。

她把茶杯捧在手里,透过窗子照在身上的阳光是热的,盖在身上的被子是热的,手中的茶杯也是热的。整个人似乎被放进了一个暖乎乎的罩子里,舒服得要命。

那一刻,她忽然就忘记了过去的那些事,被打断的婚礼、背叛自己的爱人,那一切仿佛初春的冰雪,在这一片暖意中消散了个干净。

本来就该忘了,那一刻,顾碧城对自己说。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她喝完了一杯茶水,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整洁,走出了门。

卫长声正在外面等候,看到她出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和她打着招呼:“顾姑娘,早。”

顾碧城还之一笑:“卫三公子,早。”

昨晚宿醉,这自然与伤口无益,可是心灵上的解脱却使得她异常轻松,思及卫长声此举好意,顾碧城在心中暗自记下,口中却不再多提。

在上路之前,卫长声购买了路途上许多必需之物,又重新布置一番马车,经他这样一布置,这辆最普通不过的马车顿时舒适精致了许多。

顾碧城心中品度,果然是世家子弟出身,日常小事亦见根底。她正思量着,却见卫长声把自己那匹玉花骢也系到了马车上,顾碧城见那匹玉花骢十分神骏,忙阻止道:“这不是委屈了这匹宝马?”

卫长声却是一笑:“有用武之地方是宝马。”他伸手拍拍玉花骢的脖子,笑道,“老兄,这一路交给你了。”玉花骢便扭头舔他的手,十分亲昵。

二人此时登程上路,顾碧城的心情就与前番大不相同,此刻江南正是烟雨之时,一路行来皆是美景,马车如行画中,又有一个卫三公子侧畔说笑。顾碧城的伤势,较之从前痊愈的速度也就快上许多了。

五、流水奇踪

连续行了几天路,初夏将至,烟雨蒙眬,卫长声在外驾车,便买了蓑衣木屐穿上,若换了旁人,这般打扮总要有些狼狈相,卫三公子却反倒显出一种洒脱自在的晋人风度来。顾碧城在车中看了,忍不住也要赞上一声:“好风仪!”

卫长声拱一拱手,笑道:“多谢了。”

自顾碧城卸下心结之后,两人一路谈天说地,倒也颇有一番趣味。顾碧城自己也诧异,原来在逃亡途中,自己也能有这般的兴致。卫长声又招呼道:“顾姑娘,你要不要出来坐坐?”伸手又递过一件蓑衣。

在车里坐了几天,确实有些气闷,顾碧城未想卫长声倒想得这般周到,笑道:“多谢了。”顺手把蓑衣往身上一披,也坐了出来。风帘卷着雨丝扑打在她面上,雨水沾在口中,竟有种甜丝丝的味道。

卫长声放慢了速度,看一株春水畔的梨花,口中则道:“有个朋友给我说过这样两句诗,随遇而安无不可,人间处处有花香。我觉得很有道理,切莫管前路如何,走到哪一处,哪一处的花便是了。”

顾碧城笑道:“这首诗我也曾听过,人本过客来无处,休说故里在何方。随遇而安无不可,人间处处有花香……”忽然间她口气一顿,把最后两句默默念了两遍,发现自己虽熟读此诗,却直到此刻,方晓得最后两句的韵味,终于她慢慢抬头笑道,“多谢卫三公子指教。”

卫长声微微一笑:“不敢当。”

二人相视一笑,竟映出了一分投契。然而就在这时,顾碧城忽觉身后劲风呼啸,连忙把头一低,一支飞镖穿过车篷打了进来,车里的一杯茶水被打得粉碎,顾碧城眉头一皱,手指微动,碧蚕丝如行云流水一般脱袖而出,卷起飞镖,竟自先前车篷穿出的孔洞中倒飞而出。只听车外“啊”的一声叫,想是那发镖的人反而着了道儿。

就在这时,车外也传来金铁交鸣之声,随即也有人痛呼出声,顾碧城掀开车帘向外一看,见一个骑马的汉子被卫长声打落马下,那人显是脾气暴躁,也不顾卫长声身份,从地上爬起来便指着他怒骂道:“卫三,你包庇这个妖女!”一展眼恰见到掀开车帘的顾碧城,丽色夺人,胜于江南美景,便续道,“你定是被这妖女的美貌迷惑!这妖女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世家的声名也不要了,这么护着她!”

这话就说得很不好听了,卫长声也不急,反笑道:“顾姑娘是个女子,又生得美,你可以这般说;若顾姑娘是个男子可如何是好,你是不是还想说我有断袖之癖啊?”

顾碧城听了那人的话本来气恼,听卫长声这么一说,没绷住,笑了。

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卫长声能这么回答,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一想自己武功又不是人家对手,只得翻身上马,招呼身后那被顾碧城打伤的同伴一同离去。

卫长声看着二人离去,向顾碧城赞了一句:“顾姑娘好身手,若有下次,还要有劳顾姑娘了!”

其实是他一路护送顾碧城,但他反说要请顾碧城帮忙出手,这般一说,顾碧城觉得自己并不是无所事事要人保护,心里就舒服许多。便笑道:“这个自然。”

两人都没提忽然来袭的这两个人,这一路上行走,卫长声自然是小心避开江南武林人士,可是如今大半个江南的人都在寻找他们,既碰上了第一伙,第二伙、第三伙可也为时不远了。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两人又碰上了第二伙人,这一次围攻他们的人共有五个,武功并不算多么高明,顾碧城一束碧蚕丝点中了其中两个的穴道。卫长声剑未出鞘,赶跑了剩下的三个。

两人连口气都没喘匀,又赶来了三四个人,这一次虽然也是轻易将其打退,卫长声却皱了皱眉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三下五除二地将两匹马从马车上解下,拣了些重要的物品放在马身上,拍拍玉花骢笑道:“老伙计,带顾姑娘一程,你不介意吧。”说罢向顾碧城一笑,“顾姑娘,请上马吧。”自己却翻身上了另外一匹寻常的坐骑。

顾碧城心中感念,但卫长声助她已有许多,她也不作态推却,翻身上马。

二人弃了马车之后,行动自然比之前迅速了不少,卫长声又改走另一条小路,一直到正午也无人发现。两人找了路边一个面铺下马,卫长声要了一碗虾脑面,顾碧城要了一碗鸡汤面,筷子刚刚拿起来,又被卫长声放了下来,叹道:“怎么连一碗面都不让人吃了呢?”

这次来者共有五人,身着蓝衣,手中各持一把长剑,这些宝剑较之一般长剑还要长出一截,正是嵩山派的佩剑,这五个人年纪皆是甚轻,面上透出一种骄傲的神气。

三年前,殷浮白曾怒闯七大剑门,在嵩山派,他当着嵩山掌门钱万钧的面一剑刺死钱万钧的侄儿钱之栋。诚然钱之栋是自作自受,可钱万钧日后思及殷浮白视嵩山派于无物,亦是暗自骇然,在此之后,钱万钧特意选出嵩山派中五个剑法出众的年轻人,设立一种剑阵,这五个人被称为“嵩山五子”,出道未久,在江湖上已颇有名气。没想到,他们也下了江南。

此时,那嵩山五子中的老大便倨傲地看向卫长声:“卫三公子,请你束手就擒吧。”

就算殷浮白站在这里,也不会对卫长声这么说话,卫长声可也不气,一脸笑意:“对不住,请问您是哪一位?”

那人瞬间冷了一张脸:“我叫钱才骏,卫三,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要知道,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天下了!”

卫长声这次连话都懒得和他说了,只和顾碧城道:“顾姑娘,你身上有伤,还是先用饭吧,下一次再请出手。”

顾碧城笑了一笑:“好。”真真拿起筷子便吃。

周围人等一见这里竟要动手,无不吓得起身就跑,卫长声自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掷给老板:“抱歉,扰了您的生意。”

这一锭银子就算买下这小面铺也够了,老板拾起银子,亦是赶快离开。卫长声铮然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淡黄佩剑。钱之骏见他拔剑,忙喝了一声:“布阵!”

嵩山五子霎时脚下一齐动作,欲成五行之势,这是钱之栋苦心研究出的阵法,五行方位一成,嵩山五子之间彼此掩映,进攻防守皆有一定之规。被逼入阵势之人不管再怎么厉害,也逃不过嵩山五子一重又一重的追杀。

这套阵法五人在嵩山上足足演练了三年,下山之后,遇到一众江湖人物,在他们的阵法下也皆是弃剑投降。钱之骏心中暗想:你卫长声固然名气大些,出身好些,可又怎能抵挡我们阵法之威?

他心中是这样想法,然而卫长声却根本就没和他们拼阵法。

就在五行阵法势成之前,淡黄剑光如雨纷飞,杂而不乱,快而有序。嵩山五子只觉那剑光仿佛闪电一般,竟是同时而至,五人不及抵挡,一并中招,“哎呀”之声不一而足,五柄长剑也一并落到了地上。

卫长声足尖一点,五柄长剑被他叮叮当当都挑到了空中,随即左手一捞,一一接住又掷到身后,他只是随手轻掷,那五柄长剑在落地之后,剑身却均是深没在泥土之中,只留一个剑柄在外摇晃不休。这份内力,实在是令人动容。

嵩山五子的脸上也都变了颜色。钱才骏怒道:“你你你……乘人之危!我们阵势未成你就动手!”说完这话自己觉得都不对,卫长声若不是先发制人,哪能胜得这么干净利落?再说江湖上比武动手,你自己窥不到先机,那便是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对手?

卫长声面带笑意看着他,轻轻一弹长生剑的剑刃,如若龙吟。钱才骏一张面皮臊得通红,他怒视了卫长声一眼,也不好意思再去拔剑,带着剩余的嵩山四子转身便走。

这时,顾碧城一碗鸡汤面才吃到一半,而卫长声的虾脑面犹自温热,她笑着拍了拍座位:“卫三公子,请过来用餐。”

这一碗面吃完,两人也都坐着没动,卫长声道:“顾姑娘,我方才思量,咱们既然已被江南的武林人物知道在这一带,纵然换马而行,只怕也免不了一些麻烦。况且顾姑娘身上伤势未愈,这样行走也不甚妥当,我心中倒有一个计较。”

顾碧城便道:“不瞒卫三公子,我也有个想法,倒不知是不是合适。”

卫长声笑道:“也罢,那咱们不如各自将主意写下,看看是不是一样。”

于是两人用筷子蘸了冷茶,各在桌面上写下几个字,随后两人同时把手打开,一看,不由都笑了。

卫长声写的是:“明月城。”顾碧城写的却是:“海船。”

离此不远便是明月城,有港口可乘海船,直接便到北方。卫长声笑道:“难得顾姑娘与我心意相通,这便走吧!”

二人打马上路,这一次路上阻碍并不多。天未擦黑,两人已赶到了明月城,先寻了一间客栈休息,随后卫长声来到海港处,巧得很,恰有一艘海船明天一早出发,卫长声银子开路,定下了两个舱位,又回到了客栈。没曾想,顾碧城并不在房间里。

虽知顾碧城武功不俗,卫长声却也不免担心,正想出去寻觅,却见顾碧城一上一下抛着块银子走了进来,卫长声忙上前道:“顾姑娘,你去了哪里?”

顾碧城道:“把马卖了。”说着又是一抛那块银子。

卫长声一惊:“啊?”

卫三公子倒少见这般吃惊神态,顾碧城忍不住笑起来:“我没卖你的玉花骢,是另外一匹马。咱们上船,那匹马也没用了不是。倒不如先卖了,补贴些路费。”

卫长声世家出身,不说视银钱如粪土倒也相差不远,他只顾得订船,倒没想到处理多余马匹的事情,不由也笑道:“原来顾姑娘还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顾碧城笑道:“卫三公子家大业大,不计较这点小钱。我在江南卖字时可赚不了多少银两,自然要精打细算。”此时她放下心绪,说到当年在江南之事时也十分坦然。

卫长声拱手道:“哪里哪里,钱财大事,是我粗率,以后还是请你来掌家吧。”

他是个性情洒脱的人,并不计较那些小节,因此这句话也是脱口而出,并未多作思量,偏巧这个时候,有一对同是住店的夫妇经过听到,那妻子便埋怨丈夫道:“你看看人家,倒是主动让媳妇把着钱呢,就你这般小气!”

他二人声音其实不大,但卫、顾两人皆是武学高手,耳目灵敏,却听得一清二楚,先前那些江湖人物对卫、顾二人横加指责,顾碧城还只是气恼而已,可听了这平凡的一对夫妻闲谈,顾碧城不知怎的,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幸而那丈夫便道:“莫乱讲,你看那女子梳的还是未嫁的发式,哪里是夫妻了?”

顾碧城这才松了一口气,就听那丈夫又道:“这定是私奔出门,因此那男的才让着女的,要我说,还是正经拜天地才是。”

这一次,顾碧城的脸“唰”地一下红了,这个时候转身就走似乎是欲盖弥彰,但若留下,说不定那对夫妻还能说出些什么,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卫长声开口道:“顾姑娘,你之前可有坐过海船?我们到那边走走,我给你讲讲海上的事情。”

顾碧城连忙点头答应,两人沿着客栈的回廊一路走过去,卫长声面上神色不变,只为顾碧城讲解诸般海上事宜,顾碧城心中安慰,暗道刚才是我多想,卫三公子何许人也,只怕方才根本没留意那对夫妻的说话,便仔细倾听卫长声讲解,觉得颇长见识。

待到一切事宜都交代完毕,顾碧城便道:“既如此说,卫三公子,有些东西还需去采买才是。”

卫长声笑道:“好,明月城许多商铺关得也晚,我们去走走也无妨。”

只待二人准备出门之时,卫长声忽然笑着,向顾碧城说道:“顾姑娘,旁人那议论的话,不过是他们不知情随口而说,不必在意。”

原来他听到了!“唰”地一下,顾碧城的脸又红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第二日清晨,两人牵了玉花骢,来到海港码头,此时离开船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两人寄存了玉花骢,在港口附近闲走。便在这时,有人低笑一声:“顾左使,你果然在这里。”

这声音十分熟悉,顾碧城缓缓抬头望去,便看到魔教右使风入松立于面前,在他身后,手持大斧的巨灵神呼延长与一身白衣的聂如云紧紧相随。

“我听闻江南武林人士说了你们行踪,便想,顾左使这是要北上啊,又想你们行踪既已败露,若是我,可不会再从陆路走了,因此便在这里等候。还好,二位并没让我等太久。”

此人能这般准确地推断出顾碧城行踪,实是个人物。顾碧城神色平淡:“风右使来得好,我也正想和你请教几个问题,我兄长到底是生是死?他是与殷浮白相斗出事,还是由于教中内乱?”

风入松倒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质问,且问的问题又是这般尖锐。尚未开口,一旁的聂如云忽然道:“眼下教中内乱是真,却是因为教主不在的缘故,他若在时,谁能撼动他的位置?”

聂如云忽然开口,却是出乎众人的意料。这时风入松也醒悟过来,怒道:“顾左使,你莫非是不信我之前一番言语么?”

顾碧城冷笑道:“我之前言道倾城印并不在我身上,风右使不是也不信么?”

风入松还之冷笑:“教内不见倾城印半分踪影,谁不知教主生前最疼的是你,不在你身上,又在哪里?”

这句话却是令顾碧城一惊:“什么话,兄长平素对我冷淡……”风入松嘿嘿冷笑,打断她的话:“莫说废话,倾城印你交是不交?”

一旁的卫长声便笑道:“慢来慢来,风右使,你这般说话是当我不存在么?”

风入松自然知道此番前来,必然要与卫长声有一场恶战,便和呼延长、聂如云二人使了个眼色,方道:“卫三公子在这里,风某自然不敢小觑,这般看来,卫三公子是执意要插手我教的内务了?”

这话说的就有深意,卫长声若再与风入松动手,惹的便是整个魔教。可长生剑岂是一句话便为人挟持之人,他反手拔剑,笑道:“用这些言语小道,可是有失风右使的身份啊。”

风入松哼了一声,同样拔出西岭剑,两道剑光飞舞如雪,二人已是战在一处。

另一边,呼延长乃是十分忠心于风入松之人,便也举起大斧,向顾碧城而来。他身高力大,本是难以对付的一个人。但顾碧城在教中多年,对这些人的武功优劣之处皆是十分熟悉。呼延长优点明显,劣势也是突出。因此先前在孟家厅堂上,她第一个出手对付的便是呼延长。此时亦不例外,她纵身一跃,身子已换了方位,碧蚕丝无声无息地脱手而出。

她这方位换得巧妙,呼延长、聂如云若要面向于她,恰好也就面对了阳光,那碧蚕丝本就幼细,日光一映,几近透明,旁人哪里看得分明。聂如云铁扇飞舞不定,遮住身前要害;呼延长亦是大斧上下翻飞,生怕顾碧城偷袭。

顾碧城银丝乱点,窥着呼延长穴位,如雨打芭蕉一般。呼延长本就头疼她这诡异兵器,不由怒吼道:“怎的全奔着我一个来!老聂你还不帮忙!”话音未落,面前银光忽然消失,他长出一口气,却惊见面前的顾碧城也已消失不见。

“顾……”他刚说了这一个字,忽觉背后一痛,大斧砰然落地,却是已被顾碧城点中了身后穴道。

顾碧城站在他身后,手指微动,碧蚕丝已然收回掌中。一身白衣的聂如云就站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急着出手,反而凝视聂如云半晌:“聂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聂如云看了她片刻,居然点一点头:“好。”

须知顾碧城兵器乃是呼延长克星,风入松为何又偏带他出门?呼延长对风入松忠心耿耿是其一,其二,却是因为有聂如云在旁相助,恰好弥补了呼延长的劣势。然而方才顾碧城与二人对峙,聂如云虽然出手,却是以自保为主。加上之前聂如云忽然开口,顾碧城直觉,聂如云与风入松似有不同,多半是有话想与她说。

此时卫长声与风入松正斗得酣畅,并未留意到这边情景,聂如云轻轻一跃,已来到码头上一堆木料之后,顾碧城随之而来,低声道:“聂先生,我想问你,教中到底发生何事,我兄长果真是与殷浮白比剑身死了么?”

聂如云看着她双眼,道:“是。”

顾碧城不由踉跄一步,聂如云与呼延长不同,他虽与呼延长并称为右使座下双杰,其实自有一片势力,为人亦是少有虚言。顾碧城听他这一个字,却比之前听得风入松一番话都要震惊。但她随即便镇静了神色,道:“我想听其中细节,还请聂先生说明。”

聂如云也不犹豫,道:“两年之前,昆仑掌门长青子生了一场重病,教主有意趁机进军中原。”

顾碧城又是一惊,昆仑掌门长青子乃是武林名宿,在兵器谱上与殷浮白齐名。这些年来,魔教虽然于中原武林多有进犯,却并不曾真正大肆进攻,多是昆仑阻挡之功。但顾碧城却惊讶道:“兄长此举,为何我从未听闻?”

聂如云淡淡一笑:“左使自然不会听闻,因此事只有教主、我、风右使三人知晓。

“当日教主带着右使与我三人同去北疆游历,恰听闻长青子病重消息。教主十分欣喜,便与我二人计议如何趁此良机,进攻中原。教主运筹帷幄,一桩桩一件件都想得十分周全,我与右使也间或补充些建议,待到月上中天之时,已是全盘计较得当,只待回归教门,便可派遣人手。

“当时教主十分得意,起身长啸一声,震动四野。我二人感慨于教主神功,自然也起身恭贺,偏在这时,传来一声十分清脆的琵琶声,教主的啸声是隐含着内力在里面的,可不知怎的,竟压不下那琵琶。

“我与风右使二人自然十分惊异,当时我们身处旷野之中,又均是武功高手,怎会有人接近而我们未曾察觉?更何况我们当时商讨的大计,又岂是能让一般人听到的?就在这时,有个蓝衣书生抱着一柄琵琶,笑吟吟地走了出来,我一见他,更是惊讶,那个人看起来不像会武功!”

荒郊四野、诡异琵琶、不会武功的书生……顾碧城原不知有这许多缘由,听到这里,也是十分惊异。聂如云并不乱卖关子,又道:“那书生见了我们,并没有什么动容,只笑道,‘这位想必是顾探花了?

“我听了他这称呼,亦觉不对。教主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三,可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称一声‘顾教主的?此人不卑不亢,必不是寻常人物。只听他又笑道,你们方才的说话,我可都听到了!

“这一句话一出,我吃惊不小,风右使当时便动了杀意。可是教主不愧是教主,他并没有如何惊讶,只背着手,眼风溜也不溜那书生一眼,‘你听到了,那又能怎样呢?

“书生手指随便拨着琵琶,笑道,也不怎样,只是我听到了,便想阻上一阻。此时我不免觉得他言语夸大,也开口笑道:‘用你的琵琶阻么?书生笑道:‘当然不是。就在他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一道白色身影忽然自他身后激射而出,一道剑光真和流水一般,泼洒天际。我与风右使立即警觉,各持兵器相对。可那人却已贴近我二人身前切近,流水剑光寸寸而来。我自诩武功尚有些可观之处,可是那一日里,不到三招,便已败在那人剑下,被他点中了穴道。”

听到这里,顾碧城不由脱口而出:“殷浮白!”

“正是他。”聂如云苦笑道,“我被点中穴道之后,便是人事不知。风右使支撑的时间,想必要比我长上一些吧——只是也不过如此。当我二人醒来之时,教主已然不见踪影,唯有那蓝衫书生仍在切近,他告诉我们,教主与殷浮白比剑,已然身死。”

他看了顾碧城叹道:“是啊,我是没有亲眼看到教主的死,也没有看到他的尸身。可是那周遭恰有一处极高的山崖,若说教主的尸身在那之下,亦说得通,而那山崖极高,我与风右使也无法下去探看。”

聂如云轻功极其高明,若他也无法下去,那教中只怕也无人能做到了。聂如云又补充一句:“何况,以殷浮白……”

何况,以殷浮白的身份,他亦不至欺骗于我。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顾碧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问一句:“那是在何处?”

“北疆红树林东北,断崖之侧。”聂如云并未隐瞒,随即又问道,“顾左使,你可知我为何要向你透露这些事情?”不待顾碧城回答,他便续道,“我说这些,是希望顾左使能将倾城印交给风右使。”

顾碧城并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句话,不由愕然。却听聂如云道:“顾左使也晓得教中情形,往日皆靠着教主威严方才弹压的下一众高手,如今教主已逝,四大长老武功虽高,却是暮气沉沉。三位坛主中,金可望出身西域,早有思归之意;阮名达贪财,名声不好;无余子人虽仗义,却限制在武功不及,众人难以服气。眼前教中,相对有能力,有身份继承教主之位的只有风右使一人,难道顾左使你真想看着教派分崩离析么?”

聂如云言辞恳切,这一番话,也确实令顾碧城心绪为之震动,她叹了一口气:“聂先生,我明了你的意思,只是,倾城印确实不在我的身上。”

聂如云面色一变,看着顾碧城:“顾左使,你这般说,莫非是亦对教主之位有意么?须知你三年前已宣布离开教中,这是绝大一个把柄,倘若你亦加入角逐,只会令局势更混乱。”

顾碧城真没想到聂如云竟误会到了这里,解释数句,聂如云只不肯信,到后来她亦是恼怒:“我话已说到这里,你若不信,便在手上见个真章!”说罢,手中银丝一闪,碧蚕丝于日光下若隐若现,聂如云不比呼延长,轻功硬功皆属一流,自己与他对敌,需得谨慎小心。

聂如云亦知面前这女子虽然伤势未愈,昔日在教中武功却属一流,亦是不敢轻忽。

就在二人对峙,局势一触即发之时,一道身影忽然飘落二人中间,白衣绿佩,淡黄长剑虽已入鞘,在日光下却自有威仪,正是卫长声,他笑道:“怎么,聂先生与顾姑娘在商量些什么?”

聂如云一见卫长声出现在这里,便知风入松必是落败了。心中也不由感慨,这卫长声于兵器谱上排名第五,果真是不同寻常,自己对上一个顾碧城本无胜算,再加上一个卫长声,可是必败无疑,拱一拱手道:“该谈的都已谈了,后会有期。”随后身形一掠,已消失在数丈以外。

卫长声看了他背影笑道:“这人倒是有眼色。”

顾碧城道:“风右使……”

“中了我一剑,大抵是走了。”卫长声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并不以击败魔教右使为一件大事。顾碧城却知绝非这般轻易,便道:“卫三公子的千林万壑剑可是更上一层楼了么?”

卫长声摇了摇头:“哪里,如今不过略窥门径而已。”他自是说自十七岁练就千林万壑剑第二层之后,第三层始终未曾达大圆满之境。然而卫家至今也没有一人对第三层有所领悟,他能略窥门径,那已是极高的成就了。

随后卫长声便笑道:“且不说这些,船快开了,咱们走吧。”

顾碧城回之一笑:“好。”

六、深海生变

海风轻扬,海水碧蓝。

卫长声与顾碧城二人,如今已在海上度过了三日。

船舱狭窄,就算二人包的已是一等的房间,拘束在里面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因此白日里两人经常到甲板上坐上一坐,顾碧城出身魔教,个性又远比一般女子开阔,有时卫长声便带一壶酒来,两人面向大海,浅酌数杯,也是一件开怀之事。

这一日亦是如此,卫长声带来的酒瓶外表粗劣,入口却是火辣顺滑,顾碧城不由赞道:“卫三公子从哪里弄来的好酒?”

卫长声笑道:“二十个铜板从一个水手那里换来的,说是他自家酿的。”

顾碧城惊道:“二十个铜板就能换来这样的好酒?”

卫长声笑道:“是啊,那水手原说这酒不过是自家酿的,不值什么钱,我若多给钱,他便不肯。”

顾碧城含笑听了,知道卫长声必定还有话讲,果然卫长声续道:“他既这般说,我也只好给他二十个铜板,然后听说他有个小女儿,便送了他一块玉佩给那女孩儿当嫁妆。”

顾碧城一低头,果然见到卫长声压衣的玉佩已经不见,不由大笑:“好个卫三公子!”举起手中酒杯,与卫长声对饮了一杯酒。

二人喝了两杯,又聊到了那天聂如云与顾碧城所说之事,这些事情顾碧城都已说与卫长声,只有一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聂如云和风入松都坚信倾城印在我手中?平日里兄长对我很是冷淡,有顾家血缘的人又非我一个,怎的他二人都咬准了我不放?”

卫长声笑道:“顾教主与你乃是兄妹,为何顾姑娘反说你们关系不好?”

这其中缘由,之前顾碧城曾与卫长声粗略一谈,此时也就更不忌讳,道:“一来我两人并非同母,年纪又差了十多岁,因此感情并不亲密;二来教派之中,我对兄长许多做法并不赞同,后来更因此离开教门;三来兄长惊才绝艳,武功招式,看过一遍便能熟记于心,依样而使,我却要笨拙得多,总要学上几遍才成。因此兄长对我也便不大耐烦,我的武功也多是教中长老传授。”

卫长声听了笑道:“学上几遍就会,照我看这已经是很好的天赋了。像顾教主这般的人,我一共也只见过两个而已。”

顾碧城不免有些好奇:“是哪两个?”

卫长声道:“第一个,便是带我去北疆深沉雪那位书生好友。他年纪已老,也不懂武功,不过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先不去谈他;第二个,便是殷浮白。”

顾碧城虽常听到殷浮白的名声,却不晓得他竟有这般的本事,不由惊讶:“原来殷浮白也能如此?”

卫长声笑道:“是啊,说起来,他初出道时我便见过他,那时他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便凭着这样的本事在泰山峰顶两战成名,只是他能成为兵器谱榜首,却是凭着他自创的一套寸灰剑法。这套剑法于方寸之间争辉,在极短距离内便可威力极大,打破天下一切剑法内力的藩篱,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顾碧城不免便想到聂如云与她讲述之事,感慨道:“原来世间真有这样的天才。”

她不过是有感而发,然而话音未落,忽有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家护法,自然是十分的了得。”一个一身皂衫的中年剑客便走了出来,此人一张极长的脸,正是那曾在孟家婚礼上出现过的常不修。

当时婚礼上宾客许多,顾碧城自是不记得他,卫长声却是与他熟识的样子,笑道:“老常,原来是你。”

常不修撇嘴道:“不是我又是谁呢。”原来殷浮白出身于一个名为“沧浪水”的门派,更曾担任过这个门派的总护法,而常不修亦是沧浪水中人。顾碧城虽不晓得这些缘故,倒也看出这人许是和殷浮白有些关系的。

却听常不修道:“没想到卫三公子你也搭了海船,不过顾姑娘在这儿,到是不出我的意料。江湖上都传言你卫长声是被美色所惑,这个话我就不信,有严副门主在,你怎么能呢!”

这个话,倒是令顾碧城听得一惊,她并不知卫长声原是有意中人的。但又一想,卫长声怎就不能有意中人呢?却听卫长声一笑,并没有否认,反倒是大大方方地问道:“严副门主最近可好?”

“好得很啊!”常不修大声道。

二人一问一答,说的都是那“严副门主”之事,顾碧城并不了解这位严副门主为何,也插不上话,忽然觉得心中有些憋闷,索性在一旁自斟自饮起来,又听常不修在那里絮絮叨叨地道:“其实婚礼那天我也在场,我没出手,自觉和那些人已是没有同流合污,但是和卫三公子你一比,我又觉得大为不如了,我虽然看不惯,可也没和他们作对啊……”

这人一张嘴确实不好,当着顾碧城的面儿,就大谈当日婚礼之事,也难怪江湖中人给他改了常不修这名字。顾碧城也懒得再听,只一杯一杯喝着酒,过一会听常不修道:“咦,卫三公子,你们倒有酒喝,我也喝上一杯。”便伸手去拿,入手却是个空瓶子,惊讶道,“顾姑娘你好酒量,这一会儿就喝完了?”

顾碧城也不耐烦和他多说话,只道:“是啊,我回去躺躺。”真就站起身回船舱了。常不修看着她背影嘀咕道:“真是魔教中人,行事也没个礼数。”

这酒后劲不小,顾碧城回去之后,饱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黑了,顾碧城随便吃了几口晚餐,觉得困在船舱里很不畅快,便又推开舱门,向甲板上走去。

夜风清凉,带着咸味儿的海风扑在面上,令人感觉十分爽快。碧蓝夜空中,已经出现了一点一点的星子。星子下,立着一个身佩淡黄长剑的白衣人。

那人身上的绿玉佩已经不见,却掩不住他一身的贵气,正是卫长声。顾碧城也不知怎的,忽然就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她自己都奇怪,我退这一步,到底所为何来?

这一步之退,卫长声看得分明,却只作未知,反笑道:“顾姑娘也出来走走?”

顾碧城便笑道:“可不是。”便又上前,与卫长声并肩走在一处。

夜色一点点地浸染开来,星子亦是越来越多,如若宝石撒满天际,卫长声先开口笑道:“其实我在这里,也是为了等顾姑娘说几句话的。”

“哦?”顾碧城抬起眼睛,目光中有些诧异。

“关于顾姑娘和令兄之间的事情,我之前本想说,却因那位常先生来了,并未说成。我想,令兄对顾姑娘应当是爱护有加的。”

顾碧城没想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也没想到他得出的是这样一个结论,不由问道:“卫三公子为何这般说?”

卫长声道:“许多人,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应看他做了什么。我先问一句,顾家除了顾姑娘,可还有与令兄有血缘关系之人?”

顾碧城道:“自然有。”

卫长声笑道:“这便是了,左使一位何等尊重,顾教主却把这位置给了你。”

顾碧城的心怦然一跳,她担任左使时尚不满二十,然而当时教中却无一人反对,之后她担任左使数年,教中亦是无人敢轻忽于她,现在想来,莫非是有人在背后弹压不成……刚想到这里,卫长声又道:“碧蚕丝何等重宝,顾教主却也交给了顾姑娘。”

顾碧城骤然停下了脚步,当日里为得到这束碧蚕丝,魔教里连折了五六名好手,谁想碧蚕丝到手之后,顾玉京只道一句“也没什么要紧”,便顺手掷给了自己,当时自己只当是兄长对此物不屑,可是这些年这件神兵之犀利,却是清清楚楚看在自己的眼里。

卫长声复又笑道:“我听说顾教主的脾气,是十分激烈,可是他却任由顾姑娘与他意见相悖,更放你离开教中。”

响鼓不用重锤,卫长声这几句轻飘飘的话说出来,实是令顾碧城震动不已,之前她只觉兄长对自己态度冷淡,又不喜与自己接触,因此一直当顾玉京对已不喜。可是按卫长声这般推论,难不成顾玉京对自己竟是十分重视?这如何可能?可若说不可能,卫长声所说这些又当如何解释?风入松等人又为何坚信倾城印是在自己手中?

她竭力回忆起过去与顾玉京相处经过,可回忆了半天,不过是寥寥数字、一张冷脸。一时之间,她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由便叹了口气。卫长声在一旁看得分明,却不再就此事多说。而是转了个话题。

“还有一事,我需与顾姑娘说明。多年前,我确是对沧浪水的严副门主十分倾慕,后来还曾在昆仑山下的小酒馆向她一诉衷情。”

听了这句话,顾碧城不知怎的,就有些不愿意听下去,便敷衍道:“卫三公子性情洒脱豁达,又仗义豪侠,想必是得到佳人心许了。”

卫长声听了她说话,却笑了起来。顾碧城被他笑得莫明其妙,心道自己这句话到底有何可笑之处?她却不知,卫长声自行走江湖以来,赞他出身名门者有之,赞他相貌俊美者有之,赞他武功高明者更是大大的有之,偏顾碧城赞的只是他性情,却让他心中觉得十分爽快。

他止了笑声,一本正经地道:“严副门主听了之后,当场便拒绝了我。数年之后,她与沧浪水的龙门主,也便是她师兄成婚,二人自是佳偶天成。我听了很是高兴,二人成婚之日,也曾前去道贺。”

这结果真是令人料想不到,顾碧城万没想到卫长声也能被人拒绝,而且……

“你听了很是高兴?”她忍不住问了一遍。

“严副门主既能与有情之人相伴终生,我自是为她欢喜。若喜爱一个人,理应盼着她好,难道还要盼着她伤心的?”

顾碧城瞪着卫长声,可细一想,却又觉得这番话竟是无可辩驳,可世间的人,能做到这一点的又有几个呢?她试探着问道:“那严副门主……”

“放下了。”卫长声坦然道。既是成婚,便已放下。

若是旁人说这个话,顾碧城未必能信,可是卫长声说了,顾碧城却觉得,他是一定说到做到的。

海风渐起,船身摇曳不休,卫长声道:“顾姑娘,眼见风大了,不如回去吧。”顾碧城也觉有些寒意,正要转身,谁想船身又大力摇曳了一下,她险些摔倒,卫长声忙伸手扶住她,奇道,“风浪明明不大,船怎摇得这般厉害?”

两人都注目到海水之上,月色之下,白日里碧蓝的海水此时呈现出一种浅黑的颜色,看不出个所以然,顾碧城猜测着道:“难不成是刚才撞上了大鱼?”

卫长声面色却严肃起来:“若真是大鱼,倒还好说,我只怕……”

刚说到这里,船身忽然又大力摇晃了一下,纵是以卫、顾二人武功,也不得不扶住船舷,随后船身不再晃动,周遭一切,归于诡异的一片静谧。卫长声面色忽然一变:“不好!”

顾碧城先前还不明白他的意思,随后也反应过来,这船,竟是忽然停了下来。

海面纵使再怎么安静,总还是隐隐的有些波涛,一艘船就算停在海里,前后总要有些晃动,可如今这艘船却仿佛停在陆地上一般,竟是没有丝毫移动!那只说明一件事,在海里,有一样力气极大的东西禁锢住了它!

卫长声面色沉肃,正要开口,顾碧城忽见他身后有一样东西蠕蠕而动,奇道:“那是个什么东西?”

她一跃而起,手中碧蚕丝随之迸射而出,卫长声身后的异物霎时已被她的碧蚕丝穿了一个小洞,只是碧蚕丝极细,那样东西竟似并无所觉一样,依旧蠕动不休,看上去极是恶心。顾碧城一不做二不休,碧蚕丝一转一扭,将那样物事紧紧缠住,随后手上加力,那样物事竟被她从中央勒成两段!然而令人诧异的是,断了的那一截依旧动个不休,倒好像有生命一般。

“这是什么鬼东西?”顾碧城直皱眉头,见那段物事有手臂粗细,是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上面又生长了许多吸盘,一伸一缩,令人作呕。卫长声凝神看了,面色更加凝重:“不好!”顾碧城知他周游天下,见识广泛,忙问道:“这是什么?”

卫长声皱紧眉头:“我听闻有一种深海怪物,力大无比,甚至可将大船拖至海底,刚才那样物事不过是那怪物的一段触须,只怕还有更多的触须要上来……”刚说到这里,竟真的又有两根手臂粗细的触须沿着船身爬了上来,其中一条正面朝着卫长声卷了上去,另外一条竟还会包抄,从卫长声身后无声无息便袭击过来。

这也就是卫长声出身不凡,武学精湛,身后那段触须尚未接近,他手持长生剑在空中虚虚一抖,淡黄剑光霎时泼洒周遭,他身后那段触须先被一削两半,身前那段触须猛地向后一退,随即挺直空中,再一次猛攻过来。与此同时,竟又有两根触须从海底伸了出来!

卫长声手中不停,已无暇对顾碧城细细解说,只道:“顾姑娘,快去找……”他话没说完,顾碧城已先走了。

卫长声那句话没说完,顾碧城却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先奔着常不修的船舱而去,今天常不修上床的早,此时已经睡熟了。顾碧城不管那些,见到床边茶杯里犹有半杯水,抄起来就泼到常不修脸上。常不修“啊”的一声,从梦中惊醒,一见到顾碧城坐在自己床边,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我不过是先前没救你,你就这么来找我麻烦?”

顾碧城也不分辩,只道:“海底有一种怪物爬了上来,这船上你还会武功,快去相助卫三公子!否则只怕全船人都有危险!”

常不修睁着一双眼睛:“你开什么玩笑,什么怪物?”

顾碧城不耐烦和他多说,何况这时也没时间和他多说,一伸手竟把常不修从床上拎了起来,又把床边的佩剑往他怀里一塞:“快跟我走!”

她武功本在常不修之上,这样一拎一拽,常不修竟然无法反抗,不由得冲冲大怒,口中骂个不休,这人本就嘴损,刻意一骂,更了不得。顾碧城全不在乎,一直到了甲板上,才把他丢下来:“自己看!”

这时触须已有六七条之多,其中粗的已有大腿粗细,卫长声一人与之相抗,已不似之前那般轻松,常不修只看得瞠目结舌:“这、这这……”

顾碧城怒道:“这什么,你也是个男人,还不上去帮忙!”

常不修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被个女子这么叱骂的一天,最糟的是自己还没法反驳,他摸摸鼻子,抄起宝剑就冲了上去。他嘴虽不好,却也是个江湖上有名的剑客,卫长声的压力也因此减轻许多。

顾碧城却不停留,她转身又往下冲,刚走两步,忽又想到一事,伸手捡了一小截还在扭动的触须,这才离开。常不修在一旁看了,不由道:“我的天,这东西她一个年轻姑娘也敢拿。”说完自己先甩了一下左手,倒好像那东西趴在他手上一般。

顾碧城自然不是随便捡这东西来玩,她冲到船主房间,将其叫醒后把此事说了一遍,又拿出触须为证。幸而这船主是个有见识的人,见到那触须虽白了一张脸,却并没有怀疑:“这东西……老一辈人都说是深海里才有的,怎的倒爬上了我们的船……”忙去吩咐水手快去开船,却又被顾碧城拦住:“你身边可有什么能干的人,船上这些人也得安抚下来才是!”

这船主并不是没有才干的人,被顾碧城一拦,冷静几分,便叫自己身边两个副手去安抚船上乘客,又拨出几个力大的水手,去甲板上协助常不修等人。

顾碧城暗自点头,只要这船长不乱,便是还有希望。谁想这个时候,船身忽地剧烈一晃,饶是她身有武功,也险些摔倒在地,那船主面色更是不好:“难道那怪物已经……”

顾碧城一伸手把他拽了起来,厉声道:“别慌!我去看看。”身形一掠,便向甲板上去,这一路上,船身又剧烈摇晃数次,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下面正在用力拖曳一般。顾碧城暗叫不妙,速度更快了几分。

待到甲板上一看,纵是顾碧城心里已有准备,也不由为面前的景象惊呆,十余条触须沿着船舷攀爬上来,卫长声正与其中最大的一条搏杀,那条触须竟有一人粗细,名震天下的长生剑在它面前也变得渺小起来。而另一边的常不修,竟已被一条触须拦腰卷住。

顾碧城面色一变,欲待上前,忽又想起此时这些触须已然极粗,碧蚕丝再想从中截断已经不易。她一抬眼,恰扫到甲板一侧撂着一把斧子,便抄在手里,朝着那触须便劈了过去!

那斧子很是锋锐,一劈之下,那根触须从中央断成两截,但顾碧城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常不修连衣服也没被劈破一点儿,只是他身上早已是血迹斑斑,原来那触须上还有许多倒钩,常不修疼得龇牙咧嘴,可也强挺着没叫出声,只向顾碧城道:“顾姑娘,你好样的,是条汉子!”

顾碧城手抄大斧,被他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索性不再管他,大声问道:“这鬼东西有什么要害没有?”

常不修道:“你问我,我问谁?这鬼东西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玩意儿是它的腿吧,有头没有,剁下来是不是没事了?”他二人口中说话,手中也不停歇,各自又除去了一根触须,顾碧城的手臂也被倒钩刮了一下,火辣辣地作痛。

二人虽有探讨,但默契地都不去问卫长声,只因卫长声所对付的那根触须,实是极大极凶猛的一根,纵是以长生剑之威,亦是不可小觑,卫长声白衣上已染了不少血渍,他虽已在那触须上砍出了数个缺口,却难以将其制服。

月光明亮,海水在银月下映出点点星芒,这是何等美好的一副景象,谁又能想到,在这样的美好下,竟隐藏着一场生死搏杀!顾碧城虽与面前触须相斗,眼角余光却不时注视着卫长声那边情形,她心中焦急,只因已身面对敌手亦是强大,实难再有余力相助。

卫长声对敌情势虽然紧张,他的剑法却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千林万壑剑剑光如山,剑势若水,危难之中,仍不失挥洒俊秀之风。然而那怪物触须却也十分凶猛,其力道之大,便是江湖上内力最强的高手也不是它的对手;偏又十分灵活,那些变招诱招在它面前一概没用,就仿佛那触须上满身都是眼睛一般。

又斗片刻,顾碧城两人好容易除却了近半触须,压力大减,顾碧城招呼一声:“交给你了!”倒提大斧便要前去相助卫长声,偏在这时海水中一声响,又一条一人来粗的触须自海水中直跃出来,照着卫长声便砸了下去!

早先不过一条,便已令人头疼不已,如今两条触须同时进攻,这后果直是不堪设想。顾碧城与卫长声之间尚隔了一段距离,兼之那触须速度奇快,竟是不及相助。眼见两条触须朝着卫长声前后夹击,不由叫出声来:“卫长声!”

自他二人相识以来,她感念卫长声相助之义,素以“卫三公子”相称,然而在这生死关头,她忘却那许多顾忌,一声“卫长声”脱口而出,声音中十分惶急,十分关念,还有一分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颤抖。

若是卫长声死了又当如何……

若是卫长声死了,我不要这条命,也要杀了那怪物给他陪葬!

这想法不过一念之间,转瞬之间,那两条触须已到了卫长声面前,眼见卫长声就要死在那怪物手下,忽然间一道剑光若俊秀青山拔然而出,巍峨壮美之处令人难以逼视。虽不过是剑光,顾碧城却觉那青山宛然便在眼前一般。

剑光回环,来往四周,那秀丽山峦方才消失空中,再看卫长声身前身后,数十段触须滚落一地,卫长声竟是在方才一剑之内,毁却了那两条巨大触须。顾碧城又惊又喜,奔向前去:“卫三公子!”

这一剑之威固然巨大,然而卫长声却也耗力不小,若不是拄着长生剑,只怕便要倒在地上,那怪物的血都喷溅在他身上,说也奇怪,那血液竟是蓝色的。他白衣上海水灰尘,红蓝血液夹杂在一起,却是抬头一笑:“怎的不叫我卫长声了?”

顾碧城本意是要上前,却被这一笑映得生生定在原地。

天高地厚,月寒日暖,她再未曾见过哪个男子,有过这般惊艳的笑容。

然而就在下一刻,海水中同时竟又有十余条触须同时伸出,这十余条触须皆与方才卫长声斩却的一般大小粗细。顾碧城心头一沉,先前那两条已耗尽卫长声大半气力,这十余条同时出现,哪还有他们的活路?

偏在这时,他们身后一阵喧闹嘈杂,原来海船这一番动荡,到底还是有人听不得劝阻,跑上了甲板,又有几名被船长派上来帮忙的水手,见到那些巨大诡异的触须,无不惊声大叫,更有人四散奔跑,那诡异触须一条一个,已卷了三四个人入海。卫长声、常不修二人急忙上前营救,与那怪物又是一番搏杀。

顾碧城咬一咬牙,却并未上前,反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打开来,里面装的乃是十余颗圆滚滚的霹雳雷火弹。

这是她先前在江南所得,与孟家翻脸离开之时,她把这些雷火弹也一并带走。这些雷火弹威力奇大,只是引发时间较一般雷火弹长些,因此之前纵然危急,她也没有机会拿出使用。此刻她寻觅一圈,捡起甲板上一个空酒坛,把所有雷火弹点燃之后都塞了进去,随即把坛口塞住,奔到船舷处,朝着那些触须聚集之处,猛地掷了下去!

这些雷火弹制作特别,入水不湿,时隔不久,只闻一声巨响,海水猛地动荡起来,海船大力一摇,船上诸人一并栽倒在地。五六条巨大触须直被炸飞到空中,余下的触须仿佛忽然没了生命,都滑落到海中。

顾碧城靠坐在船舷处,身上被激起的海水打了个透湿,手指上全是血痕,方才那一阵震荡太过激烈,若不是她身有武功死死抓住船舷,只怕早已被打到了水里。

她方才举动,实在是行险,稍有不慎,只怕这海船倒要先被雷火弹击沉,只是这冒险一击,竟然侥幸得中,实在也是幸运至极。

她欲待起身,却觉双腿一阵颤抖,一时竟然难以动弹,就在这时,一双手用力一拉,把她从甲板上拉了起来:“顾碧城!”

那人正是长生剑卫长声,他拽着顾碧城不让她动弹:“你可真胆大,也……真厉害!”随后拍着她的肩,哈哈大笑起来。

随着他的笑声,顾碧城心情也舒畅起来:“你不是也叫我的名字了!”

卫长声一怔,又大笑起来。

两人笑声停歇,都想到此时并未脱离危险,正打算去告知船主迅速开船,却见方才平静的海面处忽然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水流加急,一个磨盘大的不知什么物事浮到了海面之上,那物事甚是粗糙诡异,月下观之,似是还动了一动。

顾碧城一惊:“那……难道是那怪物的头?这家伙居然没死?”

卫长声拍一拍她的手,也不说话,只凝神观察,那漩涡越来越大,水流愈来愈急,时间不久,那深海巨怪的头部已显于海面以上,二人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原来方才看到那磨盘大小的物事,竟只是它的一只眼睛而已!

而这怪物的另一只眼睛,却似乎被什么东西伤到,只留下十分丑陋的一个空洞。卫长声低声道:“这怪物竟是瞎了一只眼,难怪它从深海跑到这里……”一句未了,却听身前身后一阵惊呼,他环视周围,不知何时,海船周遭已竖起了许多触须,仿佛一座森林一般,将这艘海船团团包围在中间。常不修手中长剑落地,喃喃念道:“今天……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不成?”

就算是卫长声,此刻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

这不是人力可以抵挡之事,面对这深海巨怪,诚然他可以长生剑削去它的若干触须,可是面对它这等的包围,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抵挡?不要说救这一船人的性命,只怕就是保住顾碧城的一条命,也已经十分艰难。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惊呼:“你要做什么!”

卫长声骤然抬眼,只见空中一条绳索翻飞,原来就在他方才思索对策之时,顾碧城已然离开,她借助船上一条绳索之力,施展轻功已到了海上。

“卫长声,若我兄长还活着,日后到海边告诉我一声!”

她的身影如同一只义无反顾的海燕,眨眼间已到了那巨怪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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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音乐(2020年23期)2020-12-24 01:07:22
呸,你才长得坏坏的
桃之夭夭A(2019年10期)2019-12-13 09:48:57
喘息的红对联
风入松
诗潮(2018年3期)2018-03-26 12:29:30
论魔教教主的职业素养
桃之夭夭A(2017年3期)2017-03-15 17:55:30
未来,是一个没有预兆的故事
妇女之友(2016年10期)2016-12-27 12:33:26
爱的力量
民间文学(2016年7期)2016-10-25 20:17:22
鹊占鸠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