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到天心,风来水面
——读《染绿的声音》
塞北的冬,冷风凛冽,杨柳飘摇,叶子不在了,却也不瑟栗。原来,安于冷风,也是一种姿态,草木之体,尚忍于人心。在冷风里行走,不自觉望向树,望向一种朴素之上的繁盛,眼里就浮起一层暖。缘树而暖,这是北方干渴冷寒冬季给予的温润慰安。
子夜时分,万籁无声,天幕苍青,能在这背景上凸显的,唯有树。一棵棵、一排排的树,是独属青天碧海的舟,当万物入眠,它们以守望的姿态醒着。独对自己,一道清晰的光,直逼内里,方真正体味到“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的清凉意味。对着天光,微微一笑,大地寂然而眠。一脉《染绿的声音》,袅袅而来。
《染绿的声音》,恰若一只翠鸟,从晴天浩空而来,发出润润的鸣叫,安宁祥和而不失清亮活泼,使人顿生安乐之情怀、飘逸之情趣、恬淡之情味。《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染绿的声音》正是中正平和,却又在这基调之上,多出一脉鸽哨的葱茏,将你深藏的一片绿,一丝丝牵引出来。
这绿一般的清凉意味,源自徐迅:一个初见温和、再忆平和的人,一个善于倾听、呼唤、观照和思考的人。《染绿的声音》是他灵魂的独语,也是他与这个世界对话的媒介,不加雕饰,浑然天成。一种源自土地的天籁之音,过耳,即染活一个春天,染透一片皖南。
他善于倾听,听水声鸟鸣,听蒙古长调,听叶子落地,听山竹拔节,听大足无声;他倾于观照,看到一种树叫茶,看到春天骑着马车来了,看到蚕豆花开是紫色,看到酣睡中被惊扰的红薯;他亲于呼唤,喊活月亮,喊红梅花,喊疼梧桐,喊黄银杏叶;他敏于闻嗅,嗅到清晨、地气、秋水,嗅到麦子和稻米的香;他熟于感知,感知春天的速度、雨滴的鲜亮、花朵的温暖、暗夜的深度;他乐于行走,上天台入地坛,访桃源走森林,望飞瀑逛花溪,独对天柱山,看秋雨残园,说秦淮风华;他勤于思考,思考生命的漂流、陌生的停靠、民间的傲慢、罗丹的思想、大师和小孩;他甘于低头,被猫感动,亲近农业,贴近大地之心,说人像一根麦秸……这些行走中捕获的情愫、感触、思想,浸染了物类、语象、意境的绿。我读到性情、理趣与胸怀,读到良心、性灵和暖意,读到质朴纯粹的守护,读到被现实剥离的苦痛,读到包容、深情、丰厚的爱意,读到一种和煦、健康、温暖的生活情状。这种感觉,若一棵树,植入、扎根、发芽,长出枝叶,叶脉清晰如掌心的纹路,坦荡敞开,原始而蓬勃。你轻抚着这棵树,不自觉被俘虏,不得不臣服于这自然而然的蓬勃,使自己不单薄、不苍白、不虚设,只坦荡地敞开,以一种源自灵魂底部的生命张力,去应和这蓬勃。
蓬勃,彰显的是一种和谐的生存状态,一棵树有蓬勃之状,只为水、土、木和谐;一个生命蓬勃,必得天、地、人之和谐,其性灵、精神、风骨方得圆润。徐迅以自我为水墨,点染性灵、点染恩情、点染温暖、点染思想。这点染,如墨,滴在宣纸上,无需运笔,自然晕开。不落痕迹的点染,是《染绿的声音》独具的美。
点染性灵。人贵性灵。人不是植物标本,但人之品性,恰若物类标签,明明白白,固守一种本质,这便是种差。品性如流水,以不偏不斜之态,不盈科不行,若顺性而往,最是自在,却因不坚守而失了种差,便不是你。品性难得完美,没有谁一笔画得出,自我与外物之界是圆的接榫,但总有缺口,再怎么弥补,也是缺憾。所以,守很难,固守愈难。好在有了缺口,灵魂无以应和,人就不免恐慌。恐慌并不可惧,惧的是无所适存而不自觉。
徐迅守住了自己的品性,也固守了生命的内核,平淡真诚、善良无愧、宁静素美。这些珍贵的品性如灯,他以双手为屏,守护。他抽丝般地捻出万象,在万象之上,落字成彩;再剥落浓重,独留素美安宁。可见,他已寻象之外,抵达本源。
点染恩情。《父亲不说话》《半堵墙》《外婆家的老屋》等篇,悼失亲之痛,渗在心上的伤,无需拉扯,已撕心裂肺。但伤感多,温暖也多,我读出母亲的慈爱与艰辛,读出人性的淳朴与良善,读出生命的悲悯与执着,读出一种不肯颓然倒地的风骨。大地博爱,孕育、滋生、蓬勃、收获,之后凋零、颓败、封冻、积蓄,再孕育、滋生、蓬勃、收获。自然草木自在繁盛,一次次轮回,获得重生;人的生命,却只要这生一世,便可以走完,短暂而尴尬。这是相比于草木而言,人的无助。人可以主宰草木,随意刈割、拉锯、砍伐,却不能像草木一样一岁一枯荣。但无助之外,尚有生命的守护,彼此温暖,总有细节,可以为寄。
南怀瑾先生《聚散》有:“桌面团团,人也团圆。也无聚散,也无常。若心常相印,何处不周旋。但愿此情长久,哪里分地北天南。”每读先生文字,心便放开一切拘束,不再拘囿,一些刻骨的伤痛也渐渐消减。生命处处有困顿,但总有花,烂漫而放。面对苦痛,我们总得让自己如草木一样蓬勃,这份美好,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难怪,那个海的儿子说:春天,十个海子复活。
亲情之上,徐迅特抒大地的恩情。他介引勒尼·格鲁塞《草原帝国》:“人类从来不曾是大地的儿子以外的东西。大地说明了他们,环境决定了他们。”
点染温度。有一位朋友说,他家的院子里盛满了阳光。院子盛满阳光,真是好;一个人,若有心境去感受阳光、倾听阳光、造设阳光、满溢阳光,更是一种生命的美遇。人活着,总会在某些时刻遇见美好,好人、好事、好书、好风景。读书、听雨、看阳光,都是好事,更是一种心境、一种境遇、一种况味。俄罗斯诗人巴尔蒙特说:“我来到这个世间,是为了看看阳光。”其实,为了看看阳光,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不管阳光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都是快乐与幸福的领地,高于自我,低于大地,是灵魂得以栖息的安居。唯如此,生命之树才向着阳光,根植大地,背负苍天,世界风霜再怎么冷,也不会冷彻血脉心骨。
小时候盼望着自己长成一棵树,如今才明白,人不能成为树不是因为不能像树一样高大,而是缺失树干净、坚守、温暖的灵魂。其实,一个空心树般的人,没有四季斑斓,没有繁茂也没有凋敝,没有品性,更没有独立的风骨。所以,先得学着好好做人。而后,学着做一棵向着阳光的有灵魂的树。有一句话说:如果一个人正确了,那么,他背后的世界也就正确了。但做正确的自己,不只需要一种能量,更需深厚的温度。徐迅是一个正确的人,这正确,不只缘于他的生命能量,更缘于生命温度。这温度,溢在他的眼睛里,浸在他的语气里,舒展在他的一举一动,绵延在文字的一笔一画里,一刻不曾剥离。这是一个温暖的人,一个温暖的男子,一个温暖的作者,每一个读者,都会在他的文字里,触摸到生命的质地,绵柔温和而不卑不亢。
点染思想。静夜,徐迅在文字砌成的城池里独坐。这城池固若金汤,少有人能走近,但有一位先生飘然而进了。徐迅看到先生的胡须、泪痕,看到先生与秋夜对峙;他与先生对话,也与自己对话,夜正长,路也正长。鲁迅已然远去,但先生就在我们身边。当你困顿、尴尬之时,不自觉,便有一个稳健和暖的声音响起。这声音没有被染绿,只一片苍青,漫过天地,散发出野草一般的香;那香也不是春天的青草香,是秋来萧条之时,历经风霜的香,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醇香,无需渲染而浓郁热烈。不敢说自己读懂了先生,唯觉一点,先生冷静睿智的批判,恰是一种洞彻的明朗,一种植根于现实的痛惜与遗恨。如果我们稍微走近一点点,便能懂先生其实是怎样的宽容。他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斗士的姿态,而是一种暖和饱满的文人风貌,有风骨,更有血肉。早先一直觉得他孤独,但终于有一天知道自己错了,先生以先觉者的博大包容,给了我们一种刻骨的生命体验,一份包容万物而不觉得小的襟怀。每每阅读,必反省根本,时时惊醒,处处温暖。
这是读书的益处。读书,读好书,就好在它潜无形迹地引你渐入深处,又豁然洞开。书是一道门,也是一扇窗。徐迅,在零星的时间里,记录了这些零星的情愫和思考,静静读来,如水面划过的羽翅,只一抹,即唤醒一道道涟漪,轻轻荡在水面,却在水底翻起汹涌波涛。那是源自徐迅生命骨子里的绿,真绿。
这是《染绿的声音》素净的幸福和疼痛。徐迅在回味一种温度,也在彰显一种风度。也许,温度比风度更贴近内心,徐迅需要这样思考的风度,但离不开葱绿的生命底色,暖暖地,住在心底。生命如羽,轻拿则轻,重放则重,如何轻重,唯在一心。这轻重之间尚有“欲轻”“欲重”,实难拿捏。徐迅以宁静平和的文字,蕴善良温暖之性情,托沉重浮生如羽。他自得温暖轻灵,读者也借此而温暖轻灵。
“人之性如水焉,置之方则方,置之圆则圆”。万事万物,何能真得正方与满圆?品性难归方圆,也不可只以“方”“圆”涵盖,多在其间游移,难求一种和谐。徐迅却在“徐散”与“迅猛”之间寻得自我,徐而不散,迅而不猛。他做到了。若在古时,他定是一袭长衫踏雪寻梅的士人,徐徐走来,不着迅猛,疏朗有致,张弛有度,独立雪原,独对满树的梅,纵使“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的,也只是三两朵。
林清玄先生《月到天心》说:“这个世界上,每个人心里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罢了。只有极少数的人,在最黑暗的时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觉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徐迅,无疑是一个心有朗月的人,与这般光明的生命相望,必得清洁与光明。每个人都需从阅读中寻得生命的温度,以应和自我的成长与成熟。浮生若寄,必得有一份持久的意境,供灵魂蜷缩,只要坚守,篱笆外,自有甜甜的草莓。
这是徐迅《染绿的声音》,给我的寓言。
此刻,市声远离,冬夜宁静,一弯朗月在心,足矣。
沉在河流的最底层
——读《在水底思想》
昨夜,雪悄然而落。
干渴的冬,等待了太久,终得大雪滋润。屋檐处、窗棂上、枝桠间,雪毛茸茸的,像棉花一样,暖暖地映在眼底。好一场棉花雪。静立阳台,看天渐渐亮起来。是“看”,不是“望”,“望”字太庄重,不经意中无端有了刻意;“看”则不一样,只散漫地,有意无意地,自然风物、人情世故、世相百态,便在心底铺展开来,疏朗淡远,却有色有味地浓烈。这种感觉,恰如读书,太刻意了,反倒没有意外的收获。
与《染绿的声音》同时来到掌心的是《在水底思想》。《染绿的声音》回味一种生命的温度,是素净的幸福和疼痛;《在水底思想》重彰显其风度,是理性思考与睿智明达。也许,温度比风度更贴近内心,徐迅需要这样思考的风度,但他离不开葱绿的生命底色,暖暖地,住在心底。
潜在水里,看徐迅《在水底思想》。我想,沉在水底,不是为了躲避,应该是一种自觉淹没、倾心蛰伏,不只潜入世相之外,更是沉入自我之内,专注于内心的释放、吸纳、修练,待流水过后,大浪淘沙,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能够沉淀下来的,必是在清凉表象之下的温和、敦实、厚重。所以,潜在水底这种状态很好。若读书时潜在水底,更有别样惬意,你可以水为屏障,远隔尘嚣,吸纳嘈杂,只沉浸水中,静享水样的温软。
其实好的思想并不都是峰尖儿浪谷的澎湃与跌宕,为人、做事锋芒毕露也并不一定是上等的处事方式,温温和和何尝不能刚刚正正?
就若徐迅。
徐迅的散文真实、简约、温和、睿知,看似寥寥几笔,实则蕴藏着广博的心度和丰硕的内练。如果说《染绿的声音》是一汪碧青的性灵之水,荡漾着幸福与疼痛的波纹,素净、绵柔、温和;《在水底思想》,则若一杯馥郁的花茶,沉沉浮浮间,茶水相合,自我与世相也随之相融。或者可以说,他以茶叶为依托,以清水为媒介,煮了一道心茶,汩汩而往,沁入己心,也沁入世俗。读者在品茗之际,轻轻啜饮,只一味清香,却氤氲着种种人生况味:旷古追思、现世拷问、反观自照、洞彻分析等等,诸多感知蕴涵诸多风味,沉痛追思、明澈动人、真诚稳健、飞扬浪漫、倾心追怀、娓娓而谈,而更多的是醇厚深思与宽容博爱。
读他的散文,你能不自觉体会到一种低于生命的姿态,却在极低的深谷,望向深蓝的天空,那是水底的思想缀上了翘望的羽翅,在飞翔。
《在水底思想》,以“思痕”为起,“印象”紧承,“游踪”一转,“散论”“访谈”为合,起于旷古追思,落于现世关注,起承天地,转合人间,从没离开过一种意象——人。或者说“人”是他思考世界的介质,是他沉在水底透过清亮看到的一些浮物,清洁,或污浊。其间,有对远古风度的敬畏、对痛失美好的伤感、对朴素世情的感知。每一种情愫都是一次深深的回望,这样的回望,不只是对过往的追忆,更是一种人类必需的终极关怀。
“思痕”一辑以《在水底思想》开篇,列数自沉汨罗的屈子、回归太平的老舍、羽化大江的朱湘、赴身捉月的青莲,一个个红尘游子,倦了俗世的喧嚣与纷杂,选择了回归自我、回归水底、回归原始的母体,以鱼的姿态,自由呼吸,自在游弋,畅怀思想;拔山盖世的项羽、大风起兮的刘邦,不管是英雄末路还是衣锦归乡,最终都逃不掉近乡情怯的游子情怀。“人”之上,他又思考地球、思考生存、思考生命的密码,告诉我们生命永无“草稿”不可誊写、“言而无信”是可怕的时代病灶、文明不只是一张薄薄脸皮,我们必须像守住阳光一样守住地球的诗意……所有种种,缘于人,高于人,又落于人,最终,以“人性”为聚焦,发散成不同方向的光路,直逼而来。
人之天性,实难描其形、绘其神,有人言善,有人言恶。其实善恶自在,恰如黑白双鱼,自成乾坤,每一个小小乾坤里,这两条善恶之鱼,时常在搏斗,甚至不可开交,难分黑白情状。这时,需外力辅以引导,白鱼臣服,则阴阳颠倒;白鱼胜出,则天地正大光明。之后,这样的搏斗扩而广之,渐渐演绎为人类自身的搏斗、人类与自然的搏斗。
其实,相比于人类社会的发展,更长久的是自然之物的绵延,草木同荣共衰,鸟兽两两相伴,山水亘古相依,鱼儿相偕、鸟儿相伴、蚂蚁列队、大雁成行、鸳鸯戏水、雌雄同体,虽“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却没有霸道的主观参与与卑鄙的处心积虑;而人类舞台上演的每一幕,都有太多超离自然的背信弃义、弱肉强食、残酷杀戮等等世相。所以,我们一定得反观、思考一条洁净出路,该怎样呵护好这个共有的生存圈子,或者,看好自己的圈子,并与别的圈子共存荣。
“印象”一辑记述了一些相知的朋友,每读一篇眼前即鲜活一个人物:青布长衫张恨水、老顽童“苗大鼓”、“属兔”的庆邦、“老枪”潘军、“乡下人”荆永鸣、清清亮亮钱启贤、“上不献媚下不欺压”的王满夷、独立寒枝育新蕾的邓玉华、一山一水徐继达……轮廓的勾勒、情节的梳理、细节的到位、情感的润泽,看似平静的叙述,却让你不自觉沉入,想去与素不相识的人遇见、握手、谈笑,一见如故。这不只是文字的功夫,更是一脉心泉的浸润,徐迅先感动了自己,与他们贴近,之后,又带着你感动,并贴近。
这些散章,以朴素的语言叙写朴素的人,并无意渲染烘托,却鲜活了一个个可感可亲的生命,丰润了一颗颗饱满阳光的灵魂,引导读者深思。李太白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夫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茫茫天地亘古而在,其实只是自然万物借宿一宿的旅店罢了,你改变不了它,更带不走丝毫;再多再长的光阴人生,也只是绵延不绝的世纪里一个个匆匆过客,你只是“寄浮游于天地”,偶尔驻足,便飞然而逝,若“飞鸿踏雪泥”。但是,惟其渺小与短暂,才弥足珍贵,就如掌心的一滴水,一不小心,便归为乌有。世界之大,任谁张牙舞爪耀武扬威,也不能大手一挥,便可天下第一,唯简单、真实、朴素地活着,不妄想、不贪婪、不肆意损伤、不刻薄索取,方可留一笔痕迹,不失沧海一生。我想,以这样的心境坦然行走,哪怕一肩担挑日月,亦是满心蕴藏乾坤。
“散论”一辑,收录了一些书序、书跋以及散文典论,谈论他对散文的某些想法,《散文的事》《散文年华》《散文的性情》《唇封的花蕾》《贴近地面飞翔》等等,朴实、素净、哲思,篇幅不长,篇篇精彩,读至相合之处,你会不自主想击节叫好。难得徐迅能在仓促世界寻得容膝空间,细读友人文字,驰骋上下,纵横古今,虽录一时之感,却挥洒成俊逸文章,或勾勒、或细数、或比照、或映衬、或盛赞、或针砭,皆如黄钟大吕,既可掷地有声,亦可余音绕梁,启人心智,激人奋进。更重要的是他借方寸之地言谈散论,却能超离文本本身,关乎文字、关乎文学、关乎文化,更关乎人性、关乎人德、关乎人风。可见,他在阅读之时,已然游离文字而外,以自身博览重新创作,丰润生命的底色,彰显精深的思维。
品味这样朴素明朗的文字,你会融入其间,柔软生命的真意,恰如与智慧的灵魂倾心而谈,使你心度平和、心量广博、心音旷达,薄薄的一页页纸,正若舟,渡你,到彼岸。
阅读之外,我更读到了一种自在的人文情怀。为文与为人一样,自己自在了,文字也就自在了。其实,为文之事,说小可小,说大可大,言之小是你在自我圈子里任意畅游,但切忌不可伤了别人眼目;言之大是说你一句落笔,字字珍贵,虽不说关乎历史、关乎人文、关乎天地,但至少关乎祖先,当为严肃,不可戏玩。所以,为文者首贵性灵、情怀、思想,需言之有物,踏实、庄重、严谨,不虚托渺茫,不落套低俗。可惜俗世文风,真幻难辨,显隐无常,有太多的人写散文,或朴素记录、严谨为文,或草率为之、庸俗猎奇。文字本为正心,却有多少人被文字所乱,更不消说以文曲意、以言阿意者。徐迅,沉入水底,拨开杂物,唯取真善美,让心灵与文字共享清水,既获一时灵光,又富哲理思辨,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不轻不重,不卑不亢,以汉字为砖,砌成灵魂的栖息之所,但醉文字的端庄。
文字一脉,正是生命之河涓涓而流,平静之下,尚有汹涌澎湃,如猎猎长风,席卷而来,绝尘而往。倘若一个人没有庞大的内心所持,其文字境界必难以广阔绵延,山水俱盛。徐迅的散文,随性所成,却足见其文字功底和庞大内心,这不只是知识的积累、学养的丰富、阅历的历练,也是他严谨为人、严谨为文之风范,更是他强大内心的彰显,不需浓墨重彩,更无需肆意张扬,只朴素典雅,已足以慑人心魄。这样的情怀心境,最是珍贵,是一个人永生不竭的财富。我有幸撷取真美,以修此身,以达性灵,看岁月尘封,细数每一道脉络,倾听生命之清音,只为让心成长。
轻掩书本之时,阳光满溢,从文字里抬头,目光穿过向阳的落地窗,视线无限延伸,便到了蓝天的尽头。一场雪后,天空真蓝,蓝得广阔无垠、纯粹透彻,仿佛这个世界溢满了这干净、澄澈、悠远的蓝。倘若不苛求塞北风沙的干燥肆虐,我愿意沉浸在这样的蓝里,不要江南那一片烟雨迷濛、云蒸霞蔚。这蓝极美,望向这样的蓝,会让你的心沉静、高远、辽阔;拥有这样的蓝,会使你从内里散发出悠远的清香,静心除秽,你整个的人由此温暖善意,渐趋含蓄内敛、沉着淡定,这样的气质,如一脉沉香,一旦成就,永不散去。当身是浮木,心有沉香,即便在欲望的河流里逐浪而行,自不会随波逐流,无所定止。我有幸能在这样虔诚的阅读中渐渐成熟,战胜自我的局限,让灵魂漫过浮世的尘烟,清清亮亮地香,苍茫尘世的云烟也渐渐洞明,现出一个小小出口,这出口之外,是通天的阔达与光明。我的心,因这小小出口的穿越而强健、博大、光明,不再惧怕任何羁绊、困厄、阴暗。晨风里,环着双臂,站在阳光里,想把自己也站成一抹蓝色,纯净的蓝。
天下生灵不拘体魄大小、身份高低、命情贵贱,均可禀有同样高贵的灵魂。一丛野草、一束山花、一片落叶、一滴雨珠,只要坦坦荡荡,顺着本心去生长,任何一个生命原本自在而饱满;一个人,不管他身份高低尊卑,能在前行的途中懂得匍匐后退,以进为退,定是心底藏有一节“沉水香”。徐迅,从《染绿的声音》到《在水底思想》,不只是性灵的提升,更是思辨的提炼、人性的升华。
且借屠格涅夫“沉在河流的最底层”,为徐迅《在水底思想》收结。河流是流动的,“沉在河流的最底层”表示动的是水,静的是你;去的是水,留的是你;匆匆而过的是水,悠悠沉睡的是你。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春天乘着马车来了
——读《春天乘着马车来了》
第一场雪来的时候,我正蛰居在家,如蚌,不管海水不管沙,不管风带过季节的味道。印象中,凛冽的风吹了一整夜,仿佛从秋一直吹到冬,才吹来那场飘飘扬扬的初雪。之后很久,才有第二场雪,大雪,像棉花一样的雪,雪很暖,空气很冷,我站在窗前,看着洁白的雪,在细微的风香里飘扬,弥漫着温润的气息。
这个冬天,不再干渴。想,江南的小桥流水,定读不懂这塞上荒原的辽阔苍茫,也品不出这广袤豪放的意味,更赏不到这飘飘洒洒的塞北风雪。一南一北,雪,飘逸着异域的风情。
徐迅《南腔北调》篇说:他的家乡“地处长江以北,淮河以南”,正是“江淮之间的缓冲地带。长江以南的人一般都喊我们‘江北侉子,而淮河以北呢,他们又毫不客气地称我们是‘南蛮子。”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品亦即文品,徐迅的散文既有江南士子谦和儒雅的风仪,又不失北方男子洒脱大方的气度,果真是南北不分、彼此融汇、随性自在、雍容有度,绝没荷“笔”独彷徨的游移与尴尬。这种相融圆润的风味,既有春雨般的温良滋润,又不失纵马驰骋的豪情猎猎,整个阅读过程,犹如乘风而行御马而奔,胜似闲庭信步却又跌宕起伏。某时,甚至想,徐迅骨子里舒展的多是士子的豪情羽翼,却总被现实的风雷磨得生疼,他总在想振翅翱翔的时候,不得不收起庞大的羽,敛地而行。
如《春天乘着马车来了》。
这马车,载着红红的春天,摇着轻响,乘风而行,一路往皖河而去。这风,如春雨般温和滋润,轻轻拂过乡村,拂过皖河,拂过村庄里的油菜花,拂得菜籽油的清香与氤氲的水汽肆意交融弥漫;拂过桃花汛时的田野池塘,拂得六畜兴旺五谷丰登;拂过青山绿水,拂得树上的鸟儿成双成对;拂过如茵的草丛,拂过花儿的额和小鸟的眼;拂过春夏秋冬,拂得大地芬芳;拂过谜一样的乡亲,拂过乌先生一个人的河流,与皖河一起,直抵长江。
这风,又如骏马驰骋,强劲有力,猎猎长风,吹过大地,吹得泥土里的果实熟了;吹过田野,吹得片片稻谷黄了;吹过山峦,吹得山谷里升起湿润的云气;吹过山坡,吹得树木草叶清清亮亮;吹过树林,吹得绿油油的叶子可以泡茶;吹过河流,吹得水面波光粼粼;吹过沙滩,抓一把沙子,掌心就绽开了温暖的花朵。
这长风、果实、运气、草木、波光、花朵,是飘荡在皖河上空的文字清香,是徐迅的组章《皖河散记》……
长吁一口气,不得不停下来。应该说,这一场和风同行,我有无法紧随的感觉,甚至无法用世俗的词语来描述这一脉长风的意味,语言已失却其多色彩的功能,退化成一片苍白,单薄得浮不起风云际会的分量。我必须借助另一种符号来圆融,因为在温和滋润、强劲有力相交融之上,又听到一缕略带伤感而绵长悠远的风,渐渐而来,渐渐远去,不止不息,有若《斯卡布罗市集》的意味:一个忧伤而温暖的男子,信步游走,轻悠地吹着口哨,清亮、婉转、飘逸,又逍遥、怅然、伤感。乐曲开启,一小段低缓深沉的大提琴旋律拉长音域,做了舒缓的铺垫;之上,轻柔明亮的口哨响起,声声入耳,丝丝入扣,熨帖、惬意,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如在耳边,毛茸茸的,触得你的心暖暖的,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这样一片毛茸茸,有雪绒花的气息弥散;至深处,低音柔情的哼鸣与哨音融合在一起,气息流转,圆润成一个温柔的空间,音乐的魅力攀升到极致。你暖暖的心,被瞬间抓住,浸入一个莫名的世界,甘愿被驯服,无以抗拒,更不舍逃离。
诱你沉醉的,是遥远而切近、香醇浓郁的乡土味道。这就是《斯卡布罗市集》。一曲灵魂的低语,以民谣式的朴素渲染了浓重的怀旧情绪,以婉转的哨音和神秘的空灵,瞬间捕获你的心,激起猛烈回响,勾起忧伤或欢乐的回忆,引领你走出逼窄的内心,到广阔、宁静、优美、纯朴的自然中去。一种无可言说的意味里,氤氲着春雨一般的涓涓爱意,却又博大深沉如海,如等待你蜷缩的母亲怀抱,温暖而厚实。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远离多久,哪怕你不知觉遗忘,她也默默地守候着,包容和宽爱着你,微笑地看着你远离,再守着你归来。你是她全部等待的世界,她安于这等候的殷实,并未觉得怀里空空荡荡。
古诗有“只在郎心归不归,不在郎行远不远”,若换用“只在子心归不归,不在子行远不远”,亦当恰合。但每一个游子,不得不远离故土的怀抱,一路踏歌,独向天涯。游子风远别故土而去,远方很远,当他无端迷失,满目空荡时,就寥落到抓不住自己的影子,无从着落。风吹回曾经的山峦、田野、树林、草丛,山峦静默,草木安宁,花儿吐蕊,小鸟张望着风,把他回拢、融汇、凝聚,风又有了如初的模样。但,还会离开,永不停息。这是风的宿命。
其实,每个人终其一生都在追寻,这个过程艰辛而富有,地理的故乡、心灵的故乡,则是追梦人漫漫长途中紧紧握在手心的音符,和着前行的脚步,踏出一脉长歌,暖一程天涯寂寥。
大约这风之种种,方是“皖河散记”一辑给我的印记。
“村庄所剩下的”一辑,最是这本书里风趣盎然、兴味活泼、理趣缜密的部分。翠绿的鸟鸣、舞蹈的水蛇、春天的燕子、警醒的苦蛙、清纯的蝉鸣等等,无一不是徐迅描写的对象;更有《写在虫子边上》篇,以俏皮、诙谐而富有哲思的语言,将蝉、蚕、蜜蜂、蜘蛛、蜻蜓、蚊蝇、蚂蝗、蟑螂、螳螂、蚂蚱、蚯蚓、蟋蟀、萤火虫、蝲蝲蛄等虫类的形、声、色、味样样俱现,有疼爱、有怜惜、有直白、有隐喻、有针砭、有讽刺,往往一语道破,点到为止,令人捧腹,也令人叫绝;《村庄所剩下的》以绝迹之狼为起笔和收结,正文部分则不厌其烦地将猫、狗、猪、鸡、老鼠等动物的习性展开细致描述,以白描、夸张、比照、引用等手法,生动传神地描写物类万象,并间以俗语、谚语、传说等,丰富了叙述语言,深化了文章内容,隐喻了社会现象,读过忍俊不禁,却引人深思,令人长叹。
沉入这样的阅读空间,你无法不折服。
“大地芬芳”一辑,他以一脉悠长而温暖的怀乡情丝,将自我与故乡紧紧捆束,合为一体。他匍匐在大地之上,与大地同脉搏,倾听大地的声音,轻抚植物的根茎,触摸泥土里的果实,哪怕是饥饿的童年、忧伤的记忆;他沉醉在曾经的乡村生活里,插田、烧锅、放牛、拾粪、挖地、栽树,“用一种自己创造的却是来源于土地深处的声音温暖和感动自己,也企图感动面前的一棵树。”他知道,在这样的春天里,他栽下的树,是他寻找自然之母的一只只踏踏实实的脚印。他眷恋着地母,深情地抒写着属于大地的书页,以一双柔软的手将龙松、水色、坟墓抚摸成黄土的模样,轻轻告诉我们:“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
“大地上我们只过一生。”这是每个人需要终生铭记的箴言。
“跳动火焰”一辑,他点燃了亲缘血脉,灼灼如炬,想照亮弟弟黯淡的人生,燃成弟弟稻子与足球的梦;想为炉前打铁一生的父亲再燃一炉火,再炼一把锤,不要让他为弟弟的辛劳牵挂,更不要他心里空荡荡而手足无措;弟弟手中那把被稻子磨得锃亮的镰刀,则是他想要割刈亲人前路上一丛丛荆棘的利器;母亲有一张细瘦得像核桃似的脸,却如一扇沉重的磨盘,不停地转着,转着,转得他的心生生地疼;外婆走了,外婆的小屋以及屋后那株杏树还在,瘦瘦的,在风中挺立着,如他念念的追思;妹妹手里绚烂的栀子花早已枯萎,但妹妹哀怨的眼神还时时刺痛着他的眼,撞出一地的花魂;“不说话的父亲”走了,但父亲说过的那些朴素的话,其实就是给他的人生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淬火”,没有父亲的年,过得那么空洞、孤寂和无聊,故乡的原野上,一阵风对一阵风,他无言而立,独对空旷……
“七月之歌”一辑在“跳动的火焰”之上,看似多了一抹亮丽温暖的阳光,却也深烙了记忆的忧伤和疼痛。他在生命中不可省略的阳光里,追忆了七月的炙烤与灼热,叙写了农事的艰辛、紧迫与繁重,回顾了高考的仓促、紧张与喧嚣;描叙了乡村里一场特大持久的干旱;之后,期待已久的“春天”才缓缓地“乘着马车来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以手扶拖拉机沉重的呼吸作为重重的开启,以“春天乘着马车来了”轻轻落下休止符。读至此篇,哑然失笑,这诱人的诗句啊,难怪只一瞥,就无端听到俄罗斯民谣的吟唱,一种忧伤而幸福的意味,弥散开来。如此,我是否把住了书中某一页的一丝心脉?若是,当为何等幸事?
幸运之外,又听到另一种声音。低沉忧伤,迂回绵长,清而不冷,容纳着一份幽婉的情愫,这声音,便是陨。若眼前开了一扇窗,看到自己前世的容颜,可惜,正若隔岸追梦,可望而不可即,模糊的悠远,拉长刻骨的疼。或者,秋水共长天一色,一只孤鹜掠过长空,点透了空旷,多了份荒凉,这样的意境,也是陨。陨曲,如一个人的呼吸,自然、圆润、绵长,一吐一纳间,包容了无言的温暖和苍凉,心被一点点侵蚀、浸染、潮湿,一种情愫、一念期盼、一怀惆怅、一种直逼内在的柔软,让你沉到最低,看生命之水,从头顶、从天上,缓缓流过。
那是隔世而望的春天,春天乘着马车来了。
马车上端坐着的,还有徐迅。
他是赶马车的人。他刚从故乡来,正往故乡去。他一路不停歇地走,不停歇地观看、观察、观照,以文字播种,粒粒字符在他的手心长成秧苗,一棵棵、一行行、一片片插好,插着插着,他就成了母亲,成了弟弟,成了一个个熟识的乡亲,成了满满而忧伤的乡村,那忧伤很痛,刺在熟悉的乡村画布上,乡村成了漏晒阳光的雨布,浓浓重重的阴影,只有零星的光散落。也许,我无法再靠近一点儿,大概在徐迅心底,春天,是他永生眷恋的乡村,但春天里藏有彻骨的寒;马车,是他借以在汉语与乡村间走动的工具,但马车所过的路崎岖蜿蜒,坎坷不平。但再怎么难,他也要走下去,凭借汉语一笔一画的骨节行走,与乡村同在。
所以,徐迅散文中的故乡不只是生他养他的故土,更是他灵魂的故园,是大而泛之的乡村。他没有以过多的奢望来虚饰自我,只想以母语为媒介,一次次重回故乡,温暖乡村,善待自己,寻找到属于心灵的自由天空,那是生存之外,生命的需要。
一生追寻,只需这一个不是谎言的借口。
《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正载着这样的需要。他以“皖河散记”起忆,回望了“村庄所剩下的”,细数“大地芬芳”,点燃“跳动的火焰”,吟唱了一曲灼灼的“七月之歌”,渲染了浓浓的思乡情绪,叙述了生命生长、长大、成熟的过程,如一粒尘埃穿透阳光,张扬着生命本体的姿态,这个穿透的过程,便是一股游子风追梦的过程,这个梦,是远方,是自己,是故乡,是性灵,是灵魂最终的归宿。
《写作,找我回家的路》篇,徐迅追忆了少年时一次回家偶遇,“大沙河的黄昏”让一个少年的灵魂得以“安生”。他说:“人的精神安歇是与生俱来的,人们要说回家,只不过是在‘走回家的路。”我想,这走回家的路,便是追梦的过程吧?生命不息,梦想不止,徐迅,这缕温和而迅疾的风,一生难得平静。
而不平静,是为了平静。杨绛《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如是说:“为什么天地这般复杂地把风约束在中间?硬的东西把它挡住,软的东西把它牵绕住。不管它这样猛烈地吹;吹过遮天的山峰,洒脱缭绕的树林,扫过辽阔的海洋,终逃不到天地以外去。或者为此,风一辈子不能平静,和人的感情一样。有时候一阵风是这般轻快,这般高兴,顽皮似的一路拍打拨弄。有时候淡淡地带些清愁,有时候润润地带些温柔。有时候亢爽,有时候凄凉。”
每读这段文字,身心俱有风在吹。风一刻不停息地吹拂,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将它约束和牵绊,又都不可以将它凝滞和留驻;它终究也不可以飘飞到天外去,只不停息地起,不停息地落,高山因它而巍峨,大海因它而澎湃,湖水因它而妩媚,草原因它而辽阔,蓝天因它而广袤,白云因它而悠闲。人生之旅,正如这风的旅行,吹拂,或安静,彼此交汇着、纠缠着、融合着。当他吹拂时,是起伏的、生活的、现实的;当他安静时,是忧郁的、诗意的、浪漫的。
徐迅这一缕风,不停地向前,再向前,却不忘以赤子的灼灼,回望故乡的袅袅炊烟,以及炊烟笼罩着的故园,以文字的方式,写作。他说:“我的写作是一种寻求语言阅读和表达的愉悦,这种接近和正在接近的体验,使我痛苦又欢喜。”这是灵魂的独语,坦坦荡荡,只一片纯粹,并未着色。
冬雪之夜,窗外有风。它安静地从门缝、从窗棂、从眼前、从我的额头悄悄掠过,不去惊扰谁,不去奢求谁,也不给谁寒意,只是让每个人在安静的夜里,随风,静静翻阅心事,回忆、享尽、忧伤、憧憬。这是风的包容、慈悲与大度。我安坐在无所不往的风里,回望这一程阅读中的风和日丽,从《染绿的声音》,到《在水底思想》,再到《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我看到一脉水,水岸相依,岸边有一棵属于我的树,一树繁花,将在温暖的春里开放。
且以文字为介,葱茏这些叶儿,重听花开的声音。
喊醒睡着的性灵
——读《半堵墙》
雪来之时,我在窗前。我与雪,一窗之隔。
三日雪白,窗在眼前。雪与我,只隔一窗。
其实,一个念头萌动已久,雪未来之时就已绸缪。想,白衣胜雪,披嫣红的围巾,去看雪。绕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去疏朗的树林,去荒芜的草坡,去空旷的北方田野,独自一人,行走在冬天的冷风里,吹面的寒,寒不了胜雪的暖。但等了很久,没有等到雪,直到今天,雪才铺天盖地地来了。年年岁岁雪相似,年年看雪雪不同。天地缘雪而安详,我站在安详的边缘,不伸手,不探雪,不涉入,只盈盈浅笑,倾听,雪落无声。无声雪花,落地成墙,一壁葱茏,芳香而春。
只能说有缘《半堵墙》,只能说。
初见,是染绿的声音里一脉刻骨的伤,灼灼印痕,深藏着母亲生的悲欢,这是夜晚的深度,深得探不见底,探不见底的黄土里深埋着一颗失怙无依的种子;再见,是失父的至痛在冬天发芽,疯长,长出深渊,春天乘着马车来了,母亲又站立在田野上,如半堵墙,挡着尘世的累累风寒。此刻,它安静地立在书橱里,白白净净的书脊,暗红色的“半堵墙”入目。抽出来,绿溢满,乡村的房屋、矮墙、大树、小路、石阶、草木、水稻、油菜花、草垛、耕牛、薄雾、麦田、劳作的人,是画,又好像不是画。
这是徐迅《半堵墙》的封面,不夸张,却绿得大肆,绿得渲染,绿得无边无际,绿得引人神往。一种醇厚的乡土味道,弥漫成乐,响成源自皖南田野的天籁。捧书盈手,你似乎能听见稻谷成熟的声音、耕牛哞哞哼叫、镰刀嚓嚓作响;夕阳柔和地铺洒在每一个角落,晚归的人们担负着一日的辛劳与喜悦,行走在乡间小路;炊烟袅袅,母亲在呼唤着孩儿,一座座古朴温暖的瓦房,灯火次第亮起,一个沸腾而宁静的乡村夜晚,就要来临。
没去过皖南。尚不知皖南的村庄里,溪流、稻田、青砖、瓦房,是如何素宁祥和,但隐隐觉着,这如画的乡土风情背后,也深藏着半喜半悲的生存苦难;或者,村庄的素宁祥和,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如风而过,风过,只留些风的味道。或许,这也是“半堵墙”难以言表的隐喻和留白?
这墙,只半堵,却幸是墙。
墙,会意字,“啬”有“节俭”“收藏”之意,垒土为墙,意在收藏。与“墙”相关的词很多,诸如围墙、外墙、内墙、景墙、城墙、老墙、土墙、石墙、墙阙、墙梁、墙篱、墙东、萧墙,等等,但凡与“墙”相合,必蕴“障壁”之意,以示圈围或遮蔽,表达一种看似庸常实则紧要的生活场景或生命细节。
“半堵墙”,源自川端康成的语录。他说:
我死了,下边该轮到你了。我过去是一堵墙,挡着你,叫你看不到死亡。如今我没有了,你再也不能认为你的父亲依然活着了。
母亲也遮挡着你的半面。父母只能起这种作用。
父亲离去之后,他无法抵御内心的伤痛,沉睡在一个自私的疏忽里。读此段,才悚然一惊:猎猎寒风中,母亲单薄的身影站成半堵墙,以瘦弱的刚强为儿女们阻挡着人世冷意。
臆想,徐迅的“半堵墙”,也许已不只重在川端康成的戒言,让为儿女者悚然,看见自己如何安然地蜷缩在半堵墙之内,也惊醒 “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弥天痛楚;他更在“墙”的本义之上,衍生出诸多人生感慨,若一块块砖石,垒砌成另一座墙,稳实在读者心底。他零碎深沉的思索,在阳光下缤纷一地,和水成泥,弥合着每一道砖缝儿。他砌得很仔细,抹得很平整,甚至挑拣出偶遇的一粒沙子,生怕一丝粗粝会破坏了他用心经营的意境。
这意境,是文字之境、生活之境、人生之境,更是性灵之境、人品之境、文品之境。这半堵墙,是风中渐渐远去的村庄,人类文明快速奔走的边缘,油菜花村庄里储藏的空气、阳光、泉水、清香,已所剩无几;半堵墙,是正在流过的岁月或词语,这些风逝的岁月不成水,这些苍白的词语难成句;半堵墙,是性本善中潜藏着的险恶和残忍,猕猴的脑袋被套在木夹子里,活生生地被挖着吃,吞咽脑髓的人们,全然不知个个脸上写着凶残;半堵墙,是被所谓的现代文明所掠夺、侵占、谋杀的自由生长空间,让活泼泼的青草和鲜艳的花朵窒息干涸而死……
半堵墙,是塌了一半的墙,是碎了一半的碗,是倒了一半的依靠;半堵墙,也是失了一半的家,是荒芜了一半的土地,是丢掉了一半的江山。但丢了了一半,所幸还留一半。所以,这半堵墙,也是仅存一半的依附,你可以在累了时靠着歇歇;是柔软的荞麦枕头,装满清白的天地良心,只为靠灵魂更近;是深藏地心、红黑对立的煤,生命在疼痛中隐退、消匿,灵魂在抵达天堂中获得安息。半堵墙,也是半睡半醒的灵魂,只要一只眼睛,黑白分明;是清贫的风声,有着独属自我的清风明月;是心底封存的天性良知,让你在赫然显摆的美食面前悚然惊惧;是人性堡垒的终极底线,你紧紧抱守,守住最后的核;是山水之间一杆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无法设想,倘若没有这半堵墙,平庸的生活是怎样寡淡无味、了无生气、毫无情趣?无知的人们将怎样举足无措、苍白茫然、浑浑噩噩?愚昧的良心将会怎样肆无忌惮、暴殄天物、放纵驰骋、不知有度?
世界空茫,天堂在天堂边儿上。也许,总有些时候,你丢了什么,就可能回来什么,但一种苍凉的痛,深深刻骨。所以,我们需要这半堵墙,遮挡一半的阴暗,更需留出一半,让阳光照得更多一些,让万物的生机更活泼一些,让我们可以倾听到虫子和植物的细语:蜜蜂吟唱、蜘蛛织网、蚯蚓潜行、蝴蝶破茧、鸟群飞翔、水蛇舞蹈、蚕豆开花、红薯酣睡、萝卜结籽、花生成熟,哪一种语言,不是至真至深的人生哲理?哪一种景况,不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生活隐喻?哪一种倾听,不是温暖的阳光轻触耳膜,照亮阴暗?
当然,懂得倾听自然、敬畏天籁之时,我们还需倾听莫扎特,敬畏他阳光一样和煦饱满的音符,告诉自己:太阳每天都会升起,只需冉冉;阳光每天都是新的,只要接纳、储存、释放。或者,我们还需到大地上散散步,贴近生命本初的幸福,即使跌倒了,也还能抓一把沙子;还需去寻找、去触摸一棵又一棵树,在树斑驳的眼里读出沧桑的年轮;还需看看自然鸟类,看看什么样的鸟最爱惜自己的羽毛,之后,精心梳理属于自己的每一片羽毛,不管振翅还是敛羽,都需活得像一个人。
如此看,徐迅的《半堵墙》真是留得够份儿。他不只以亲情为墙,也以文字砌墙,更以品性筑墙。他一路走过,身后就矗立起一堵又一堵墙,柔软的、坚硬的,低矮的、高大的,有形的、无形的,每一种“墙”的况味,都引人共鸣深思,让读者看到墙里墙外的自己。倘若幸有“墙”在,一堵也好,半堵也罢,哪怕坍塌破空,终归是一份幸运的拥有,需好好护存,万分珍惜。如此,坎坷人生才会处处有阳光、有温暖、有光明,人类前行的路上,这“半堵墙”会在猎猎风寒中立成灯塔,引渡我们抵达彼岸。
我想,这于散文,或者徐迅的散文,已足够丰硕盛大。
走出“半堵墙”的意境,雪依旧白得舒心。雪在窗外,我在窗内,和雪而读,《半堵墙》的纸上时光是柔软而坚硬的。阅读的过程中,徐迅渐渐走近,又渐渐退出,他在场,又似乎不在场。这是好散文不可多言的妙处,是民国散文散淡闲适、清醒明白、无以仿效的风度,也是《半堵墙》与《在水底思想》的异曲同工之佳境。
我想,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个悲怆又温柔的角落,容自己任性。这何尝不是半堵墙圈围着的生命空间?大概这个干渴的冬天,我守候的那一个角落,就是素净的雪国,雪是宏大的背景,任我,滂沱成水。可是,雪真的来了,我却只立在窗内,隔窗看雪。我很想迎进雪的家门,顺风谒雪,在雪的世界里,随手抓一把雪花儿,盈手,之后,笑看天地安详,把自己笑成一尊雪娃。
但我没有。阿尔伯德·哈伯德说:“生命,是借来的一段光阴。”倘若生命都是借来的,那么,雪,你又何尝不是天地借我的一段光阴?我何以涉入你的领地,将你轻佻占有?我的心底长了草,但不毛,只搭一座草房子,让你安居。此刻,夜色苍茫,隐去了月亮星辰,吸纳了万类声息,唯留一种近似远古的味道,蒸腾着,氤氲着,袅袅飘忽。其实很多时候,灵魂如鸟,想穿越这样的苍茫。但今夜不想,我的灵魂就栖息在雪上,我的羽毛片片如雪。天地吉祥,如一个熟睡的孩子,我,是她醒着一只眼睛,只看善良,不见丑恶。
夜静之时,伍尔芙说:“寂静正在滴落。”时间的流水充满了坠地的疼痛,其实那不是痛,那是雪的降生。就如昨夜梦中,半堵墙外,一地白桦,拔节如雪。每个人心底都种有一片白桦,我们所能做的是,尽量地靠近它,柔声轻唤,喊醒半睡半醒那一棵。
大概,这也是《半堵墙》给我的隐喻与留白。
如 水:本名曹洁,陕西清涧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鲁迅文学院第22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出版散文集《素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