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秘之旅总有一种神奇的动力催人前往。
来到景德镇,我的思绪随着青花瓷的诱惑降落在古城的晨光里,空气中弥漫着久远时代延续而来的真实与质朴,脚下的土地承载着先人足迹积攒的文化传承,触手可及的瓷器熠熠生辉,炫人眼目,也牵出我内心深处的困惑,一把质朴的泥土,如何脱胎换骨,化蛹成蝶,变成一尊尊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一座蛮荒偏僻的小镇,如何凭借陶瓷演绎的智慧与激情,成就彰显中国传统文化厚重的底蕴;一种瓷质的器皿,如何成为诠释一个古老民族传统文化的标志性符号。
漫步于瓷都古老而又年轻的街市,我用虔诚的目光试图搜寻谜一般的答案。
一
我的眼前,一尊靓丽的青花瓷上映现出一幅清丽的风景:隐约的青山,蜿蜒的河水,古朴典雅的城阁里春风吹动着飘荡的杨柳……这是一幅瓷展示的画,这是一尊画映衬的瓷。瓷与画的结合,智慧与艺术的邂逅,成就了流传千百年不朽的经典。
透过时空,我们的祖先刀耕火种于荒野,狩猎出没于山林,闲暇之时,抓一把脚下的泥土搓成陶罐的形状,投掷于火中,尝试烧制盛物的工具。人类文明最初的标志物——陶器,由此而诞生。然而,祖先们不满足粗糙的陶体,他们踯躅于旷野,寻找着更为优质的陶泥,用柴薪不断提升窑体内的温度。当粗糙的陶体最终在窑炉中“涅槃”,在火焰中“羽化”,一种光滑细腻、脱胎换骨的崭新的物体出现在眼前,这便是瓷器!
从陶器到瓷器,人类文明之旅跃过千年。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千年之中,一个地近蛮荒、交通闭塞的小镇,依靠优秀的工匠、上等的原料、优美的陶瓷,将原本用来盛物的器皿不断注入文化内涵和艺术基因,最终打造出彰显和代表中国传统文化的陶瓷文化,它便是景德镇。
千百年来,景德镇因陶瓷的盛名让人趋之若鹜。景德镇陶瓷中,又因青花瓷的魅力令人魂牵梦绕。
景德镇原被称作新平镇,深藏在赣北绵延的山川里,如待在闺阁中无人知晓的闺秀。它曾隶属于一个古老的郡县——浮梁。“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日浮梁买茶去。”当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夜宿浔阳江,一首《琵琶行》描绘了一位神情哀怨的琵琶女,也无意中提及这个古县城,记录了这个偏僻之地茶商往来贸易的情形。
从汉代到唐朝,中原大地烽火连天,伴随着朝代的更替,一代代英雄豪杰风起云涌,却又灰飞烟灭。当中华文明在这里演绎着悲壮与困顿之时,地处赣北的浮梁新平,也许是地处偏僻,远离战火,也许是周边的山岭蕴藏着天然优质陶瓷原料高岭土,呈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一座座陶瓷窑厂青烟缭绕,窑工们忙着砍柴伐薪,烧窑制陶。远处河流上,前来购买贩运陶瓷的货船往来不绝。“陶舍重重依岸开,舟帆日日蔽江来。”文人用笔墨记录下了当时这座身处世外桃源的小城繁忙的陶瓷烧制和交易场景。
唐朝盛世,歌舞升平。朝廷接纳各方朝贡的珍奇异宝之中,来自赣北浮梁新平的瓷器吸引了皇亲国戚、王公贵族们贪婪的目光。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生产的瓷器“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寂静的深宫里,一片赞叹声穿越夜空,传得很远。
宫廷琳琅满目的陈设中,从此有了浮梁瓷器的质朴典雅的身影。
美的东西总会赢得赞誉。浮梁的瓷器成了陶瓷中的“宠儿”,也成了文人称颂的对象。“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就曾写过一份奏状,用文学的语言向朝廷推荐浮梁瓷器。
这一年,柳宗元的至交、时任饶州刺史元崔要向朝廷进贡一批浮梁的瓷器,为引起朝廷的青睐,他想到了当时已经名噪一时的柳宗元,让他代写一份奏状。柳宗元欣然接受了好友的邀请,挥笔写下了《代人进瓷器状》:
瓷器若干事。右件瓷器等,并艺精埏埴,制合规模。禀至德之陶蒸,自无苦窳;合太和以融结,克保坚贞。且无瓦釜之鸣,是称土铏之德。器惭瑚琏,贡异砮丹。既尚质而为先,亦当无而有用。谨遣某官某乙随状封进。谨奏。
奏文大意是说,所贡瓷器,全都是土质精良,形制堪当典范的精品,不但继承了上古圣贤所用陶蒸的样式,没有缺陷,而且在烧制过程中各道工序近乎完美,改掉了陶器那种嘶哑之声,可以称得上是相当于尧舜所用的土铏了。它们让瑚琏等祭祀用具相形见绌,不亚于砮丹等贡品。虽然比不上玉器,但很时尚,质量又好,当没有那么多玉器可用的时候,瓷器就成了不可替代的器皿了。
奏文虽然不到百字,却对所进贡的瓷器所选材料、制造工艺,音、形、色等作了绘声绘色的描述。这也是迄今为止发现最早介绍瓷器的散文。
权贵的赏识、地方的迎合,文人的称颂,加上各地窑口工匠们不断探索,到宋代,中国的瓷器业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高度,呈现百花齐放、百舸争游的局面。举世闻名的五大名窑:定、汝、官、哥、钧都产生于这一时期。今天,五大名窑的瓷器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当五大名窑各领风骚,声誉鹊起时,时称昌南镇的景德镇(新平镇因在昌江之南,唐宋又称昌南镇)陶瓷工匠们又把烧瓷工艺大大推进了一步,成功烧制出色质如玉的青白瓷。
青白瓷瓷质青中泛白、白中显青,质地更加细腻,色泽更加柔润。透过它清秀的面容,青花瓷已经有了隐约的身影。
公元一○○四年是景德镇值得纪念的年份,这一年也被称作北宋赵恒景德元年,因为昌南镇进贡朝廷的瓷器“光致茂美,当时则效,著行海内。”贡品的底部印有“景德年制”的落款,人们都称之为景德镇瓷器,称昌南镇为景德镇。赣北小城被皇恩惠泽,从此华丽转身,名扬天下。
当元代铁木真部落铁蹄夹带着呼啸的北风跨过中原,越过长江之时,景德镇的制瓷揭开了石破惊天的一页。工匠们从穆斯林商人那里买来一种神秘的蓝色钴料,在瓷胎上绘制出图案,再浇上一层透明的釉,然后让窑工将这些刚刚绘制完成的瓷胎小心翼翼送进窑炉中。经过几天高温烧制之后,奇迹出现了,一种窑变后带有鲜艳蓝色青花图案的瓷器呈现在工匠们眼前,这便是青花瓷。
青花瓷如一代天骄,降落在元朝的尘世间,因此后人又称之为元青花。
青花瓷的惊艳亮世,如平地一声绝响,制瓷业为之瞩目,世人为之惊叹。它在制瓷业引起的巨大反响,在西方人中引发的中国瓷器热,如同今天流行的中国风。
二
在景德镇古瓷窑厂,最古老、最原始的制瓷工艺,让我在瞬间穿越千年。
古瓷窑厂是明清遗弃的瓷窑厂遗址,如今,经过修缮、复原,已经成为人们探秘景德镇古老制瓷工艺的一个重要窗口。
从这扇窗口看过去,千年的制瓷秘诀似乎被一一轻轻捅破。拉坯、印坯、利坯、施釉、画坯……原始制瓷工艺传递着神奇,吸引着人们目光。
我走近一位正在拉坯的老者。他半蹲半坐,脚踩一只制动的机械转盘,手里握着一团泥料放在转盘上。随着转盘的转动,泥料变成一个花瓶状的器物。随后,老人不停地用手对它进行修整,最终,一只表面光滑、曲线优美的瓶状物出现在我的面前。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它是靠手工制作完成。
制瓷老人身着布衣,脚下穿着一双黑色胶鞋,也许长年弯腰作业的缘故,背有些微驼。如果不是看到放在一旁的名片介绍,我还不知道,眼前这位老人是一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景德镇陶瓷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老人的专注、从容和淡定,我仿佛越过时空,看到古窑瓷厂那些整天俯身在坯房里、忙碌在窑火旁工匠们的身影。
在另一处,一位留着长发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正专心致志地在一只白色瓷胎上画着图案。他轻蘸色料,凝神定气,一幅精美的图案在他笔下慢慢呈现。
我很幸运,看到的正是青花瓷绘制的一道关键性工序。
这一画,看似轻巧,却点石成金,堪称中国瓷器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青花瓷集绘画艺术与制瓷工艺于一体,采用氧化钴作色料在瓷胎上绘图,施釉后经高温烧制而成。独特的工艺加上特殊的窑变效果,瓷体光洁细腻,画面清新淡雅,色泽清亮透明,瓷面与画珠联璧合,雅趣天成。它的研制成功,开创了白瓷彩绘新时代,引领制瓷业新潮流。几百年来,它与玲珑瓷、粉彩瓷、高温颜色釉并称景德镇四大名瓷,且名气与身价一直居四大名瓷之首。
时隔数百年,人们在香港佳士得拍卖行拍卖现场看到一件元青花,拍卖价高达数千万元。历经沧桑,古瓷器并没有改变靓丽的容颜,穿越岁月风雨,依然绽放着迷人的光彩。
这一画,看似偶成,却巧夺天工,促成了瓷与画的完美结合。
在瓷面上绘画,赋予了瓷器更多的艺术内涵和审美情趣。在这一独特的载体上,艺术家们用轻盈的笔墨,从花鸟鱼虫到山川河谷,从神话传说到人物典故,恣意汪洋,一展技艺。而瓷面的光洁与质感,更加凸显了画面的美感。瓷与画的结合促成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陶瓷艺术的诞生。从此,瓷器不再仅仅是盛物的工具,作为一种艺术品,更加具备了陈列、欣赏、收藏的价值。瓷与画相映成趣;画与瓷相得益彰。在展现中国传统文化上,陶瓷艺术真正实现了艺术与技艺的完美结合。
这一画,看似随性,却暗藏惊雷,让世人对东方古老国度刮目相看。
青花瓷一经出现在西方,立刻引起西方上流社会热烈追捧。收藏中国瓷器一时成为时尚和富贵的象征。
最狂热的收藏者首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这位以“朕即天下”而著名的波旁王朝第三任统治者,为了取悦宠妃旁帕多夫人,一六七○年在凡尔赛宫专门修建了一座瓷宫,不惜重金收购景德镇的青花瓷、五彩瓷。正因为这位夫人的喜爱,法国宫廷艺术家根据她的要求,投其所好设计了她喜爱的花纹图案,后来被陶瓷艺术界称作为“旁帕多装饰”。凡尔赛瓷宫因收藏众多珍贵的中国瓷器,今天已成为巴黎最著名的旅游景点。
波兰国王奥古斯都二世也是当时最狂热的追求者之一。一七二六年五月的一天,他写信给首相坎特·弗莱明,毫无顾忌地说自己陷入了对“中国瓷器的热烈追求”和“无节制、不谙世事地进行购买和收藏”之中。一国之君,对青花瓷钟情到如此程度,着实让人不可思议。
一七一二年,法国传教士昂特雷科莱来到景德镇。一踏上这片土地,他就被所见的景象深深震撼。他给远在欧洲的朋友写了一封长信,这样描绘他眼前的情景:在山丘包围的平原上,有两条河流从附近山麓流出汇聚于此,形成了一个几公里的良港,从外面进港,首先看到各处袅袅上升的青烟与火焰,构成城市的轮廓。到了夜晚,它好像是被火焰包围着的一座不夜之城……
其实,在昂特雷科莱来到这里一个世纪之前,另一位中国人熟悉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就曾经来到过这里。他在《中国见闻札记》中对景德镇的瓷器有专门的描述:这种瓷器可以耐受热食的温度而不破裂,尤其令人惊奇的是,如果破裂了,再用铜丝缝起来,就是盛汤水也不会漏。“这些瓷器在欧洲受到那些欣赏宴席上的风雅有甚于夸耀豪华的人们所珍爱。”
英格兰人一见中国瓷器便视为珍宝,欣赏之余,最后用称呼中国“china”来称呼瓷器。在他们眼里,瓷器就是中国,中国就是瓷器。
今天,也许我们无法统计有多少青花瓷冒着海上的风浪,伴随着陆路上的驼铃运送到遥远的欧亚国度。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它与丝绸、茶叶一道,如同国宝,让西方人认识了东方文化,也接受了东方文明。
三
从古瓷窑厂到位于市内的瓷器一条街,乘车不到一个小时。在古老瓷窑厂与现代陶瓷艺术中心的转变中,景德镇陶瓷艺术历经千年风雨,宛如一位愈加成熟、更具魅力的丽人出现在我的面前。
不长的一条街,聚集着众多陶艺大师工作室、陶瓷作品展览室和瓷器精品陈列室。琳琅满目的瓷器工艺品、日用品让人目不暇接。艺术与生活在这里没有距离。
这里活跃着一批当今陶瓷艺术顶尖级艺术家,这里聚集着一批肩负着传承文化使命的跋涉者和追梦人。
记得一本刊物上曾介绍过,景德镇现在拥有省级以上陶瓷艺术大师称号的有三百多人,从事陶瓷工艺美术的上万人。我想,这些人怀揣着梦想聚集在这里,除了从前人手中接过泥胎、釉料、画笔,还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一尊瓷器,咫尺之间融入了绘画、书法、雕塑、篆刻等诸多艺术元素。一件成功的瓷器艺术品,凝聚着陶艺师、画家、书法家们共同的心血和汗水。
因此,聚集在这里的不仅有制瓷名师、绘瓷大家,也汇聚了工艺美术师、画家、书法家、雕塑家、篆刻家、甚至作家和诗人。
这是一群特殊的群体。当我的目光和他们相遇时,他们没有给我介绍他们的经历,而是给我讲述了一代代制瓷人在这片土地上流传下来的故事。
晋代人赵概,早年在福建、浙江为官,因为不肯趋炎附势,得罪了上司和同僚,遭受奸臣所害,降职贬官,后来到时称新平镇的景德镇过起了隐居生活。他在浙江为官时,那里曾是余杭窑、婺州窑所在地,对制瓷工艺有所了解。来到景德镇后,对胎釉配制、煅烧进行一系列创新。在他的手中,粗糙的陶器神奇地“变身”为质地细腻的瓷器。他被历代陶瓷艺人奉称为“制瓷师主”。
在陶瓷艺人中另一位传奇人物是明代烧瓷工匠童宾。这位出生在景德镇本土的烧瓷工匠,从小投师学艺,从事烧瓷行当。明万历二十七年,太监潘相奉朝廷之命到景德镇督造大龙缸,烧造许久,终不成功。潘相十分焦急,加倍逼迫和残害瓷工。为抗议朝廷,童宾有一天突然纵身跳入烈火熊熊的窑内,以骨作薪。翌日开窑一看,龙缸竟出奇地烧成功了。工匠们为纪念这为秉性刚直的英雄,称颂他为“风火仙师”,并建起一座庙宇供奉他。我在老窑瓷厂看到这座年代久远的“风火仙庙”,庙前人头攒动,香火缭绕。
神奇的传说源自于神奇的土地,神奇的土地孕育出神奇的艺术。今天,我们欣赏着一只只精美的陶瓷传世作品,如同看到这块土地上盛开的花朵,培育花朵的正是那些如同默默耕耘园丁的陶瓷艺师。
明清时期,为了保证朝贡的瓷器品质和数量,朝廷专门派出督陶官到景德镇,坐镇监督瓷窑厂生产。这些督陶官职责是监督瓷器生产,然而,一些督陶官对精美的瓷器一见钟情,从一个朝廷钦差变成一名造诣深厚的瓷器专家。唐英就是其中的代表。
雍正六年(公元一七二八年)深秋的一天,唐英被朝廷派到景德镇任督陶官。来到这座城市,他被一件件精美的瓷器所吸引。为了弄清楚制瓷的工艺技术,他走出衙门,到瓷器厂现场进行考察了解制瓷工序,甚至与陶工吃住在一起。掌握制瓷要领后,他亲自动手进行瓷器艺术品创作。与一般陶艺师不同的是,唐英不仅亲手制作瓷器,他还把制作工艺、流程记录下来,绘制《陶成图》,写下《陶成纪事》。如今,这些著作存放在景德镇陶瓷博物馆里,成了宝贵的陶瓷制造史料。他留下来的作品如“白地墨彩篆书寿字笔筒”“冬青釉隶书瓷板”“粉彩三果盘”等,现珍藏于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历史博物馆,都成了传世珍品。
后人没有忘记这位从衙门走出来的制瓷大师。一九八七年,景德镇在市郊盘龙山兴建了一座庄严古朴的“唐英纪念室”,用他的事迹激励后人。
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我们无法透过历史的烟云看清那些失散在岁月风雨中的传奇故事,然而,从青花瓷折射出的迷人的光泽中,我们依稀能看到他们隐约的身影。正是一代代陶瓷大师、工匠们的不懈努力,赋予了瓷器艺术的灵魂与体魄,让瓷器发出炫人眼目的光彩,让瓷都充满谜一般的魅力。
今天的陶瓷一条街,正延续着昨天的故事。
探秘青花瓷,如同探秘中华艺苑中一朵奇葩,透过它的身影,映现的是一个古老国度不朽的文化传奇。
姚中华:中国煤矿作家协会理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淮北矿区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凝望与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