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
小城越来越陌生了。我站在小城的街道旁怀念大树,就像当年我站在村头大槐树下遥想城市。二十多年前,我于小城,只是一名匆匆的过客。
印象中的小城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宽畅,街道狭窄而拥挤,尤其是一下雨,路上尽是水洼泥滩。小城大多以瓦房居多,我总忍不住猜想,瓦房屋檐下会不会和我家老宅一样私藏着许多麻雀窝?屋檐下的人们每天早上吃着油条豆浆,随后用手抹抹嘴角,流露出只有城里人特有的那份满足惬意,我在心里只有暗暗羡慕了。周末,我和朋友一起挤在老巷子里的小摊贩旁,花上半天功夫挑拣个可心的小玩意儿,就很心满意足了。这些窄窄的老巷子,就如小城身上的毛细血管,承载着生活中最直接最真切的幸福与快乐。
城里的树,以杨树居多,高耸整齐的两排,像站岗的哨兵一样,让人无形中感觉到一种拘谨。与村子里的树不同,村里的树大多是随主人的喜好而栽种。这家门口一颗梧桐,那家一棵枣树,说不定还会有棵歪脖子石榴树呢。不过,虽然拘谨了点,我总认为,杨树是树中的帅哥,笔挺的腰板,有阳光的日子,风一吹,叶子瞬间便哗啦啦地摇下一地碎银。
后来,我终于住进了小城的水泥楼里。每天早上,我也享受着油条豆浆的早餐,只是为了上班,总是边走边吃,匆忙朝单位赶去,早没了想象中的那份悠闲。以后,我俨然以准主人的身份,对小城开始评头论足,哪个地方应该有个公园,哪条街道应该加上红绿灯……指指点点中,时间一晃,就是三十多年的时间。眼前的小城早已物是人非了。街道宽敞得可以几辆车并排行驶,楼房意气得可以握着云的手了,晚上彻夜灯火通明,有时竟分不清白昼与黑夜。街道两旁的树,却越来越矮了,虽然它们从未停止过生长。
我整天忙碌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在白天与黑夜交替之间,在梦想与现实变幻之中,如蜘蛛般辛苦编织着生活。小城的大街小巷几乎都叠印上了我无数的脚印。可是,每当遇到有人问路,我竟还如一个失忆的人,想上半天才能确定。不知什么时候,我与这个城市已仿如陌生人了。每每这时,一种莫名的惶恐与悲哀便会在心底蔓延——到底是城市疏远了在这里已生活了十多年的自己?还是自己不经意地疏远了这个城市?就这样,在小城的四季里来回穿梭,一圈一圈的年轮,也无意间刻在了我的心上,清晰而又模糊。
四月天。阳光如瀑。小城走在春天里,我沉醉在小城美好的春光里。老区的杨树该抽芽吐绿了吧,那些含苞娇羞的新绿将舒未舒,清新可爱。满树缀着串串花穗,随风摆动,就如女子耳际间的玉坠在摇曳。
然而,我的愿望终究是要落空。不知什么时候,眨眼的功夫,小城的许多树都被齐刷刷地放倒。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我满心的欢喜顿然被掏空。空荡荡的街头,我如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却找不到伤心的理由。我耿耿于怀,揣测着这些始作俑者的最终目的——或许是因枝叶繁茂遮挡了太多的视线,或许是在各种建筑物拉来扯去的电线中成了牵绊,也或许是因有了老态龙钟之相,与小城新貌不太协调……我不想用“砍伐”或“锯断”诸如此类带有强掳气息的词语,也不想用“什么之殇”之类的字眼过分矫饰自己的善感,于这城里的老树,在这四月天,都是极不合时宜的。这些树相对那些百年千年的古树来说,是绝对不能称之为老树的。
没有了树荫的遮挡,城市的角角落落都装满了金黄与温暖。各个店铺的招牌也挂着得意的笑容,招徕着来来往往的顾客。许多不知名的鸟儿,停驻在密密麻麻拉扯在电线杆之间交错的线上,像一个个黑色的音乐逗点,不时欢快地飞来移去,叽叽喳喳的。恍惚间,我有种错觉,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儿。头顶纵横交错的电线无情地把天空割成一绺一绺,如一张大而无边的网,罩在头顶。各种信息在其中飞速流动,让空间与时间不再是一种理由。生活中,你在占据的东西,也在占据着你。
天瓦蓝瓦蓝的,像一望无际的大海,又如一只深邃的眸子,蓝得纯粹,蓝得透彻。偶尔,飘来几朵闲云,仿若不经意缀在蓝上的白,给眸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让我的目光也暂时有了着落。在这蓝的底处,藏着一种深深的忧伤,让人眩晕,我的目光一下子全跌进这无尽的蓝。阳光没有看见,唱歌的鸟儿更不懂,它们只管各自在城市上空的“五线谱”上编织着欢快的歌儿,哪管累了时再去寻找栖身之处。
还好,那些树根还在。树是齐着地面平锯过去的。那些人肯定不屑花费功夫,把牵牵绊绊的庞大的根须刨出来。在伐与不伐之间,他们选中了前者,他们似乎比任何人更懂得一棵树的价值。
树根还在就好。
“妈妈,你看这是什么呀?圆圆的,一圈一圈的。”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我转过身一看,原来是一对母女俩,孩子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她正指着树根上一圈一圈的年轮问妈妈。妈妈给解释道:“这是树的年轮,树每长一岁,年轮就多一圈……”只见她蹲下身子,一圈一圈地认真数了起来。“妈妈,这树才十二岁,和我表哥一般大,怎么就砍了呀?”女孩真的伤心了起来。
是啊,我也只能问自己。
黄里泛白的树根截面,遗落的木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行人不停踩踏着,叠加着一双双形形色色的脚印,大的、小的、皮鞋的、布鞋的……树根还在就好。这是小城全部记忆的所在。
当树开始把纤细的根须深深扎进土里时,树便属于小城了。从此,它们息息相关。纤弱的根须坚韧地向深处一点一点延伸,汲取着养分,然后把生命所有的绿意都尽情绽放。树是最懂得感恩的。这是作为一棵树最基本的生命状态。年年如是,不管风霜雪雨,树总是静静地守着小城——见证着小城一路走来的艰辛与不易,从昨天到今天,从贫穷到繁荣——这也许是它们所肩负的神圣使命。
几十年了,小城每一点的发展,每一次的蜕变,树都清楚记得。每条街道的改建,每个标志性建筑的落成,新区、北区的扩建……哪一年风调雨顺,瑞雪兆年;哪一年遭遇大旱,庄稼欠收;哪一年大枣枝头欢笑,苹果满城飘香……甚至于每家每户的吃喝拉撒,居家过日的微小变化,树们都一一清楚,它们在土里相互牵绊,相互告知,相互分享着关于小城的点点滴滴。他们把所有的记忆储存在每一根纤细柔弱的根须上,所有的根须都成了一个不可复制的芯片,芯片上记载的都与小城有关。没有人知道这些秘密,也没有人能读懂这些关于小城最真实的秘密。人们看到的只是树一圈一圈的年轮,却不知那是树在岁月中对生命虔诚的记载。
树是小城的地气所在,是小城所有记忆的根。城凭着树,树守着城,就如一个个守在村子的爷爷奶奶们,父亲母亲们。有他们在,村子就在,心就莫名地踏实。这些树,如人一样终究是要有自己归宿的,虽然几十年的时间是远远称不上苍老。见惯了太多的风雨与坎坷,对这一切,树已习惯了沉默。
天气一日日地酷热起来。黑油油的街道曝晒在阳光之下,“滋滋”地冒着热气。路边摆摊的大娘热得不停地扇着毛巾,直嘟囔着,唉,要是那些树不砍掉多好啊,怎么就砍了呢,真是的。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服装店老板娘接着话茬说道,就是的,没了大树阴凉,今年我的电费肯定要不少缴了……还有人在怀念树,我微微一笑。
都在意料之中吧。或许不久,树根也会被挖地三尺刨了出来。我怕,这些关于小城的记忆会不会也随之干枯、风化?许多年后,恐怕再也没有人来念叨这些树了。小城毕竟是要不断向前走的。
灿烂的阳光照在一截截裸露着的树根上,我的目光刚一碰触到那一圈一圈的年轮,就像唱机的针头刚一轻轻触放到唱片上,那低沉而舒缓的萨克斯《回家》又在耳边如泣如诉。
我呆呆地静听着。
落在他乡的草籽
草籽的命,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字,贱。它比不上那些珍奇的花卉草木,可以选择适宜的土壤与温度来生存。
每年秋季,都会有大把大把的草籽,随风成群结队地漂泊着,漫无目的。它们或随即落在脚下的那片土地里,或被风吹到山崖上,石缝间,小河边。不管怎样,它们都随遇而安,毫无怨言,扎根土地,生根发芽。即使被一不小心吹到人家屋顶的瓦砾间,来年春上,它也定会长出一抹绿色,向春天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小时候,村子里,许多老宅的屋顶常见到这样的绿色,见得最多的就是猪芽条了。青白色的条杆,簇拥在一起,攒成形似石莲的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往往不是长在房顶就是墙头。或许是生命力顽强的缘故,也可能是天生就向往在高处显显风头的原因吧。常听人说,猪芽条青白的茎杆秆可以吃的,甜丝丝的。我便常常攀着长梯,偷偷爬上房顶,小心翼翼地摘上几把下来,塞到嘴里,没嚼两下,一股淡淡的酸甜味之后,就只剩下满嘴的涩味了,然后“喷喷”地吐了起来。
有时,屋顶还长有一些狗尾巴草,我常仰起脖子,看着那几簇狗尾巴草随风飘摇着。我总纳闷,明明在地上长得好好的,为啥非要跑这么高,稀罕瓦砾间那一点土呢?不会是风儿和它开玩笑给刮到高处了吧,还是不听话的鸟儿给故意啄到房顶的呢?想想它们极俗的名字,想想村子里那些叫狗蛋牛娃贱名的人,会不会和他们一般易活易养?
前年冬天,回到故乡,我见到大姑姐老宅子的屋顶也长了许多猪芽条,顿觉一种久违的亲切。冬季的寒霜早已把猪芽条风干成一簇簇灰黑的雕花,仿佛是瓦砾上故意缀着的一朵朵饰花。都市的水泥房顶不知会不会长出这样的猪芽草?
这些年,回家见到大姑姐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离我们只有几里地远的大姑姐,常年在外打工,也很少在家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大家才可以见上一面。我们这里,把老公的姐姐都称作大姑姐。我有三个大姑姐,她们都是本分善良的农民,守着自己脚下巴掌大的一块土地,一年又一年地过着日子。
我的大姐年长小叔十八九岁,应该叫老大姐了。大姐有一副硬朗的身板,爽朗豁达,热情善良,是村子里有名的能人。不管是田地里的耕收锄种,还是家里的裁剪针线,大姐样样都是能拿得起放得下。早年,老公公在外工作,大姐总是帮着婆婆在田里干活。犁地,拉架子车等这些男人才干的重活,大姐都干过。在家里,大姐几乎就相当于半个母亲,总是照顾着弟妹几个。后来,大姐嫁到只有二里远的邻村,农忙时节,总是不忘回来帮着干活。
大姐家里有几亩果园,前些年,她和姐夫整天侍弄着果树,施肥,剪枝,疏花,收获。一年下来能有几万元的收入,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一年又一年,大姐守着土地,勤劳的双手操劳着生活全部的希望。如果日子像这样下去的话,对于没有太多奢望的大姐来说,应该感到很幸福满足了。但好景不长,果价开始暴跌,果园也不景气,算下来,一年的收成还不如投资的多呢。守了半辈子土地的大姐,看着贫瘠的土地上那可怜巴巴的收入,眼看着儿子就要谈对象了,农村的彩礼如外面的物价一样,一天比一天高,大姐再也坐不住了,已将近五十的她,依然背上行囊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去广州给人家当保姆。都市的繁华,给大姐带来了一点更多的希望。就在这偌大的城市,她每天都辛勤地打捞着自己的希望。四五年间,她不知守着多少个白天黑夜,想着村子,念着家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大姐还是离开了广州,又到上海去打工。再没两年,大姐干脆回来,在家乡的小城里摆起了夜市。儿子结婚要的房子票子,成了她心头沉甸甸的希望。在拥挤的闹市,大姐早出晚归地出摊,每天,仔细地算计着支出收入,把希望一点点地放大再放大。到了该享清福的年龄,她却不得已奔波在都市,有时,她无暇去回忆村子那段消闲的日子,也早已顾不上老宅院子里的荒草是如何疯长了。
二姐呢,应该是一个有福气的女人。二姐夫踏实肯干,是村子里的小工头,整天忙着外面,二姐则把庄稼也侍弄得井井有条。姊妹几个,就二姐的日子过得最宽裕了。但天降灾祸,十几岁聪明的女儿失足摔伤,光手术就把二姐几年的积蓄花光了。祸不单行的是,老实巴交的二姐夫又吃上了官司,被人家三天两头搅得过不成日子。万不得已,关门落锁,背井离乡,一家人去了郑州,从此开始了漂泊生涯。勤恳的二姐夫在一家政公司打工,二姐则在饭馆打工。一个和谐美满的家,不到两三年的功夫就成这个样子了。现在,听说二姐全家已开始计划在郑州买房子了。我不知,天价的商品房,他们不知得攒几个月的工资才能买到那么小小的一平方米。不知是曾经的村子给予他们太多伤感的记忆,还是他们也早已习惯了都市漂泊的生活,或者心中向往在这繁华的都市中争得一席之隅。这些,我都不想知道。我只记得,当初他们离开村子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恋恋不舍。也许,当时他们一定在心里给自己说过,老宅子一定记得的,他们的誓言,以后他们定会回来的。而今,当年修盖一新的房子,时久无人居住,空荡荡的,显得有点破旧,就像落满灰尘的脸庞,没有一点表情和生气。
关于三姐的故事是有点太落入俗套了。三姐在家照顾孩子,打理着家里仅有的一亩田地。三姐夫在外面上班。后来,这点田地,已远远让人不敢对它抱有太多的奢望。为了让孩子在城区受到好的教育,三姐就决定卖掉老宅,在城里买一斗室,也开始了做一个准城市人的生活。如今,老宅子早已更名换姓地成为别人的了,与她没有任何关联。故乡也很快会变成异乡的。她回到村子,村子里已没有她所要找的一切。满是生疏的面孔,像打量一个陌生人般地看着她。
这就是我的三个大姑姐,如漂泊的草籽一样,不知什么时候,被一阵风吹起,身不由己地被刮到什么地方。如今,在深秋的夜晚,她们各自在都市某个狭小的房间里,是在满足幸福地吃着晚餐,还是奔波在城里空旷的大街?是在小憩之余又思量着明天的生计,还是在疲惫之时想念着村子曾经的温暖?这些,我不愿去想。如潮的伤感袭上心头,突然间,一种沉重的压抑,我几乎要窒息一般。
曾经把生活的全部希冀都寄托于土地,曾把活着的幸福都寄存在村子,可村子和土地,却给了她们一次次失望,甚至绝望。为了生活,他们不得已离开恋恋不舍的土地,去繁华的都市寻找。想到她们经历的太多艰辛,我就心疼。即便如此艰辛,她们也不愿就此离开都市,回到土地。想到此,我身上陡然打了一个冷颤。
有次,路过大姐家。那曾经充满温暖生气的村巷,如今空荡荡的,没了家畜的吵闹,没了鸡狗的鸣叫,一阵凉风“呼呼”地穿过巷子,感觉就如一双空空的裤腿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大姐的院子里,也已荒草丛生,几只受到惊吓的蟋蟀,猛然一跳,落在了窗棂边,怔怔地打量着我,然后“啾啾”地直叫了起来。房顶上,那一簇簇猪芽条和狗尾草在肆无忌惮地疯长着,在这萧瑟的深秋傍晚。
有时,生活往往不以人的意愿朝前继续。不知什么时候,我们都会遭遇突如其来的狂风袭击,然后,被风挟裹着,开始漫无目的地漂泊。谁也不知道,自己会被吹到什么地方落脚。即使遇到那么一丁点的泥土,也要试图随遇而安,顽强地活下去。想想自己,前些年来到这个小城,整日为了生计奔波,工作、房子、孩子等永无休止,漂泊在小城里,就如一粒草籽,渴望阳光,渴望发芽,渴望萌发一抹绿色。只要有那么一点点的土,就要扎根进去,顽强活着。草籽的命,就是如此地贱。正因为如此地贱,才能不择环境,不择季节,落地而生根。
夜晚,我突然想起我家的老宅。还有老宅屋顶上的那一簇簇猪牙条和狗尾巴草。这几年,父母虽然在我们执意要求下,住到了城里。但每隔半月十天的,父母不顾我们阻拦,总要找些“牵强”的理由,坐着公共汽车回家看看。每次回去,总要把屋子院子的角角落落,打扫得干干净净。我总埋怨他们,说家里不住人,还打扫什么呢。他们笑笑说,屋子没人住,就会老得快,和人一样的,等我们老了,还要回去住的。
而我,老了的时候,又将回归何处呢?
责任编辑 杨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