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为
一
太穷了,她觉得穷得心慌,穷得生理周期紊乱。都延后五天了,该来的还没来。
这是清晨,六点,小城第一声蝉鸣刚刚在树上挂稳。她已经第三番醒来,坐起,又睡下,又坐起。
夜班归来的的士司机从开门进屋打水冲澡,到嘻嘻笑着轰一声卧倒在她身边,把手蛇一样钻进她的睡衣,不到五分钟。
要死,要死!青光白天你要做什么!她压低声音悸叫,将蛇抓掐住扔出去,一个翻身把自己盘子似的扣转。
像是练习一曲双人舞,的士司机十分合拍地贴上去,一只手搂住她的脖子,一只手扳她的身子。
她摇头,晃肩,弹腿,像一尾搁浅在沙滩的黄斑锦鲤:干什么干什么问你要干什么啊!突如其来的洪水猛兽似的入侵让她没有多余的思维,只有近乎绝望的哀嚎。
做什么做什么?两口子在床上你说做什么,可以做什么吗?的士司机嘴上动着手里忙着,成功将盘子翻转,一条腿压紧在她的腹部,一只手褪她的底裤:不是说好的嘛,今天,周六,你不上班。
烦!滚!爬!她急死,推他抓他捶打他。
小点声小点声!老人家起来了。的士司机埋头要吻住她。
好臭好臭啊,滚开!话音没落,一记结实的巴掌落下,像一块巨石,砸在的士司机的脸颊上。
的士司机不动了,死一样从她身上滑下。
她睁开眼睛,看着自己发红发烫的手掌,些许呆愣:毛病啊你?一到天黑想的就是这点事!
问你!她蹬一动不动的士司机,因为气急无措而欲哭无泪。
一到天黑?什么叫一到天黑?上回是好久,是好久啊?都一百年了,都要生锈了老子!像被闪电一把抓起,的士司机视线笔直匕首似的要剜掉她的眼珠: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像老子这样可怜可悲的男人?睡自己的老婆,每次都要预约!预约好了都还不算数!
那这是什么时候啊?是早上!是大天白亮啊!你好意思啊?
早上你说早了,晚上你说晚了,半夜更是摸不得碰不得,你那点瞌睡比命都重要了!我一天三班倒,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了?
宽带到期了,燃气欠费了,儿子牛奶喝完了,卡上五百块不到了,大后天又该还贷款了!你知道吗?你想过吗?你还有心思干那点事吗?
滚。的士司机倒下,挥起的手臂像一杆白旗:你婆娘已经了无情趣了。
你有情趣?!你那点情趣不就是回家睡老婆?!
我不回自己的家睡自己的老婆难道我去别人家睡别人的老婆吗?!的士司机再次被闪电抓起。
去啊!去睡呀!看还有没有像我这样的傻婆娘给你个球本事没有,只知道抹几把方向盘的杂种睡?她一下子哭出来:我们班上长得最难看的女的都没老子这样窝囊,买套护肤品只能按揭,买个胸罩只能等到过季!
我不在努力吗?我不都按你的部署戒烟戒酒戒朋友了吗?还要怎样?戒饭吗?偷商店抢银行吗?买你妈狗屁的房子。
去呀!去偷去抢呀!有胆量你就去啊!
滚。的士司机再次挥起的手臂和语气一样,虚而乏力。
二
的士司机抱头睡熟,蜷成一团的样子像条疲惫的流浪狗。
她有点难过和后悔。虽然这样激烈的演绎对于她和的士司机已经不是第一次。但那反手一掴,是第一次。
她和的士司机,一个青梅,一个竹马,一起上学,一起长大,一起从小镇到小城。婚后八年里,他们进过工厂,摆过鞋摊,开过面馆,跑过黑车。捣来腾去,一年前,的士司机被聘为小城里的一名的士司机,她成长为小城皮草店的店长助理。
她永远记得,买房子之前,他们和全天下所有相亲相爱对未来充满美好幻想的小夫妻一样,风雨相伴相濡以沫,日子里有使不完的劲。
买房子之后,什么都变了。她感觉太阳都是灰色的了。
可是房子势在必买啊!
这个七十平米的二手房是公公老革命跳了三十年端公,股骨头都跳坏死了才买下来的。老革命六十挂五。啥子老革命?人革命的时候没老,老的时候没革命。啥叫老革命?!但凡有人这样称呼他,老革命就会把这话口香糖一样吐出来。
老革命看不惯她,讲究太多!地上容不下一根头发。她更看不惯老革命。进城三年,别的没会,勾引大妈的技术倒是日臻高明。她对的士司机说。
某天无聊,她登上微信看附近的人。突然接到招呼:你好吗?打开一看:青青河边草。再一看头像。是老革命,站在她象牙白的衣柜前,老花镜悬在鼻尖上,咧嘴笑着,二指竖起呈“耶”状。她当即“昏死”过去。
老革命的名字中有一个“青”。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看见青青河边草阴魂似的出现在她的100米以内,一身干瘦,咧嘴笑着,滑稽到恶心。黯淡沧桑的房间里,只有她象牙白的衣柜是最美好的背景。老革命聪明!
她突然害怕:她不在家里的时候,老革命在她的房间里都做了什么?
我的胸罩好像被挪了位置,我的内裤……她对的士司机说起的时候,心里咚咚响。
想多了你!的士司机打断她。
我们出去住吧,租个房子。她说。
哪有必要了?别人也要笑话。
我真的真的真的受不了了,他还是只冲厕所不刷厕所!
人老了嘛,我们将就点,反正以后大家都要老。
我们去买个小户型好不好?娃儿一天天大了,这儿也住不下了。
哪有那么多钱?现在。
我们不是有六万多吗?
等等吧,等够首付了我们再买。
那要等到哪年哪月?
如此商议后的次日午后,她分明听见河边草在厕所里忘情的语音:宝贝儿,哥哥想你了哟,听到请回答。她又一次“昏死”过去。
活过来,她径直去到银行,取出所有存款六万八千元,在距老革命最远的盘定下了一套九十平米的江景房。回头告知的士司机。的士司机一声叹息:我拿你没办法。
也不是没办法。诸如那事,有次的士司机在她以死相拼的态势下仍然将她轻松放倒再放弃,转而独自完成自慰,液体弄她一背。完了说在自己老婆面前打飞机,是不是羞辱?是谁的羞辱?
她反唇相讥:十年二十年都还不清债务又是谁的羞辱?
她以前不这样。虽有嗔怨的士司机是条喂不饱的狗,三百六十五天都想要!但是通常都会迎合,虽然比较被动。以前的士司机也不会冲她“你个婆娘”。
第一次她吼你个杂种!
的士司机像被电击,愕一会儿说你说什么呀?
杂种,我说你个杂种!
你再说一遍。
杂种杂种杂种!
的士司机将扬起的巴掌慢慢转换成剑一样直指她鼻尖:你个婆娘!
想起恋爱时候,她对的士司机说:以后我的老公若叫我婆娘的话,我指定立马和他离婚。
为什么呢?
多粗鄙的称呼啊!只有不被老公疼爱的宝贝才被叫做“婆娘”。
那我永远都叫你宝贝。的士司机说。
真是个笑话。八年时间就等于永远。
三
生活可以把一个人打磨得温润如玉,同样也可以让她粗粝如石。正常正常!陈莉说:但是把那事归为体力活的话,十个你也许都不是他的下饭菜。人家是舍不得你怕你疼怕你哭!从这方面看,你还是幸福的!
那又有什么用?事实摆在面前。四十六万,不是冥币不是麻将,是按了几个拇指印的借据啊!饱暖思淫欲,温饱都成问题,淫什么淫欲什么欲?想起都是罪过。她说。
活该!到手的机会自己不把握。陈莉笑。
切!她笑不出来。
盖某个周末,陈莉拽她一起赴毛老头的宴。她本来身体有点小恙。
去到饭馆,毛老头指着窝椅子上斗地主正欢的中年眼镜男说:这是陈哥。
陈哥抬起头扶一下眼镜望她一眼“哦”一声又埋头继续。
酒没过三巡,她就离席了。痛经痛的。
后来陈莉告诉她:那其实是她和毛老头在撮合她和陈哥。你不是天天叫穷日日喊冷么?给你开辟一条致富路。陈莉说:陈哥也看上你了,但是顾虑到你不是自由之身,老公还在本地,还本地的的士司机;的士司机是什么呀?城市的警犬啊!什么旮儿缝儿的异味嗅不到?一旦那啥,扑将上来,习大大在台上,哪个敢大而化之?
说了不如不说!她有点丧气。
哈你敢?你当真敢?陈莉说。
不知道,不敢。她说。
四
就性冷淡了,没办法。她说。
没有性冷淡,这个世界上只有性扯淡。陈莉说:女人是水,水沸不起来,是因为柴火不力。女人之所以冷,是因为没遇上那个能够让自己热起来的男人。就是那种让自己从心里从骨子里喜欢的随时都想扑过去嗨起来融化掉的男人。
相反呢?咦!比如毛老头,除了给钱的时候可爱一点点,其余一举一动都猥琐得伤心。我是不是很不道德?陈莉说。
比起三十岁的陈莉,毛老头确有显老,四十挂八,稍微谢顶,黑矮胖,八字胡,小指指甲长得可以绕小城一周。关键嘴巴里总有股烂苹果的腐气,每次被接吻,都想咬舌自尽。陈莉说。
和陈莉接触的时候,陈莉恰是皮草店里她的直接领导。
作为小城档次最高的皮草店,里面最便宜的一件都不低于她们两个月的工资总和。常常,陈莉会带着她一起忧伤怅惘:那些来路不明款式各异挥金如土的女人,没几个有她们年轻漂亮!高挑,丰满,五官精致肤如凝脂,思维敏捷善解人意。在这个“美女”被叫滥的小城,她俩是真美女。否则进不了这个店!某天一个架着墨镜一身名牌的女人一进店便直奔最新款,完了拿出电话:老公啊,我卡忘带啦。又说八千八,吉利数嘛。又说哎呀,人家就喜欢嘛!跟着就有男人提着现金蹬蹬蹬地跑来。
历时半小时,陈莉几欲张大嘴巴和墨镜女人打招呼。可人家始终一副高冷,余光都没给她一缕。
我同学!初中一读完就混社会去了。她以前还有狐臭哦!谁都不愿意和她同桌。现在脱胎了。那男人也不是她老公!她老公没这么老!陈莉说老子们哪点比人家差了?陈莉简直要哭出来。
陈莉因此受了刺激。一次饭局上的遭逢,陈莉和毛老头成功勾兑。
当着毛的面,陈莉叫“毛总”、“毛哥”,或者“我们毛总”,背着就是“毛老头儿”。
有事无事就把自个儿生殖器挂嘴上的本地建筑商,出手之不凡,一度让陈莉傻眼。认识交往不到一个月,除了现金一大笔,附赠给陈莉一辆只有在陈莉梦中出现的黑色帕萨特。约法三章里,毛老头每月按时给付陈莉生活费一万元,其余吃穿住行均凭票报销。
于是陈莉就改卖皮草为买皮草了,驾驶着黑色帕萨特将曾经同沦天涯的她远远地甩在了康庄大道之后。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倍感烦躁不安。她知道,那是对陈莉或多或少的羡慕和嫉妒。
陈莉没忘了她。大到衣物小到配饰,陈莉会买两份,一份给她。她很难堪,甚而自卑。
有什么呢?没什么。陈莉说。
没买房子之前,她比陈莉富裕。带儿子逛公园吃德克士,她会带上陈莉的儿子。
陈莉的老公因为寻衅而沦为阶下囚,出狱后带着儿子守着一纸轻如鸿毛重如泰山的婚书艰难度日。
五
这是清晨,八点。小城已经大面积苏醒。
她穿衣出门。楼下的鱼贩子正在将死去的鱼一刀两断,然后头挨头,尾挨尾,一溜摆开,形成这个菜市场最鲜艳的尸体。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鱼,被命运投放,被生活捕杀。借债,贷款,毫无着落的装修费,分明压在她身上的三座大山,让她喘不过气来。就像一条鱼,死了都闭不上眼睛。
和的士司机干仗的时候,老革命的耳朵就张在门外。不然她开门现身的时候,老革命的神色怎么会那么的不自然?
“宝贝儿,哥哥想你了。”想起这个,胆汁都要呕出来。必须搬出去了,必须!刻不容缓。那个九十平米,按揭都付半年了,地基都还没搞明白。她不急,三五年之后交房最好!的士司机,他爱住哪住哪,爱住这住这,她不管。
怎么就一■人了?几番小打小闹铩羽而归来,的士司机仿佛再无斗志。旱涝保收一个月三千八,无风险无压力,比自己做买卖干净利落得多。他说。
你就三千八那点追求了?她问。
慢慢来嘛,人生路还长着呢。但是呢,也要懂得知足,知足常乐。的士司机说。
得过且过,胸无大志,自甘平庸。你怎么是这种人?
才知道啊?
才知道。
后悔了?
后悔了。
还来得及。闪吧那就。
她站起来包还没背到肩上,的士司机已经嘻嘻笑着将她拦腰抱住……跟着会把家里的清洁从床头柜做到抽油烟机,到她的内衣内裤和脚手指甲。
高帅,勤劳,细心,孝顺,什么都好,就是……一个月收入三千八的男人可以谈人生?
只有买皮草如葱姜的人才有资格谈人生。
拿出手机,猛然想起,陈莉去上海三天了,考察服装。
倘若陈莉和秘书的那点旧事没被毛老头发现和追究,陈莉不会这么快想到自立门户。
秘书是陈莉高中时候的暗恋,是小城某某长的秘书。英俊潇洒,唱得一嗓子好歌,写得一手好文章。春节间的一场同学聚会使一段残缘再续,陈莉像只蛾子,绕过毛老头的视线,一次次扑向屁和屁股都是香的秘书。
每次吃饭,除了豆花小面其余都是陈莉买单。七夕,陈莉给秘书买皮带买钱夹。六一,陈莉给秘书的儿子买自行车。甚至驱车数百里把秘书的老母亲运送到A城医院,外带陪侍三天。
秘书的一个短信,会让陈莉兴奋一整天。
那天陈莉把离婚证书展示在秘书面前,秘书脸都青了,一个小时上了三次卫生间。
毛老头倒是没被吓住:哈哈哈哈!好!这下可以嫁给我了。
毛老头第三任老婆生下的孩子还不会叫爸爸。
陈莉介绍毛老头和她认识时,她有点拘谨。毛老头率先伸手:美女好!她便把手递过去。
毛老头应该用的是中指,握紧她的同时在她的掌心挠了几挠。
她的心里顿生厌恶。尤其那张堆满坏笑的脸,像一朵开败的玉兰。
六
没有陈莉的陪伴,她去房屋中介的脚步稍有放缓。
和陈莉朝夕相处两年,她率先把对方当作了可以做一生朋友的人。陈莉的聪明智慧精明干练收放自如都让天生优柔忧郁的她喜欢。朋友意气的相投,很多时候是性情上的互补,陈莉说。陈莉读过不少的书,会说很多动听的话。有时候,她都觉得陈莉是她精神上的仰仗。
美美房屋中介的整洁舒适温馨,更像一个养生会所。美美也因皮肤姣好和妆容精致所以看不出年龄,唯鬓边那根雪亮的白发,让她觉得美美可能在四十上下。
她推门而进的时候,美美正在一边电话,一边挪移鼠标。用笑意和眼神示意她坐下。
美女这是?美美给她倒一杯开水,语音和笑意一样爽朗。
我来看看有没合适的住房,打算租一套。
呵呵这么大个美女,租房?美美一下子乐起来。
是真的。她说。觉得美美的乐有点莫名其妙。
我说的也是真的。美美呵呵。
主要是家里有点挤。
老公呢?有老公吧?什么职业?
跑车,出租。
美女呢?
打工,卖服装。
哦,那找个人给你一套房子住吧。美美喝一口水认真地说。像是一个医生望闻问切之后开出了药方。
啊?她似乎没听明白,但是又被小吓了一跳。
我是说,找个人,提供给你一套房子,让你免费入住。明白了吧?
她这下听明白了。想起陈莉和毛老头,她一时接不上话,只是摇头:这个这个……
这个这个不奇怪哦。好吧,我给你叫个房东过来,谈谈。美美拿出手机。
别别别,算……算了!她慌了,站起来按住美美拨电话的手。
别这么紧张,我又不卖你。美美笑出声来,把她的手推开。
不是,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个。
现在想正是时候啊!
不是,没有,我真从来没这想法。
行,那我问问你。美美放下电话:你想过以后吗?想过你的后半生吗?
没有。
是没想过还是没敢想?
都有。
女人的老去,倒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老无所依。没有坚实的物质基础做后盾,活着的样子会比死了还难看。你的出租车司机,能保证你老有所依么?
那为什么不可以利用现有的自身的资本,为自己赚取和储备呢?三十岁,也快秋后的蚂蚱了。
是鱼,就该畅游大海。是雁,就该翱翔长空。是美女……就该配有英雄。而不是,狗熊。否则,就浪费了,可惜了。
我做中介做的不是生意,是成人之美。在我的帮助下,好些个女人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做二奶?!她忍不住打断美美。美美愈来愈像她在安利做讲师的大表姐。
叫情人了!哪还什么二奶二十奶的?倒也对,男人嘛,无奶不欢。哎我怎么觉着你严重得不与时俱进哈?
但是呢,也有坐正了的,把大奶直接撬了下去。你以后在街上看见开一辆车牌后三位数是626的白色凯迪拉克的美女,就是那坐正了的。你知道她以前做什么的?超市收银。
感激我得很,把我当再生父母。美美说。
好啦好啦我打电话啦!
别,还是,不,不好吧?
哎呀没什么不好的啦,我叫人家来,人还不一定来。来了呢,也还不一定,那啥?没意见。人家好歹也那么大的老总。美美把笑意扩展到了眉头。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陡觉坐立不安。只听美美在电话里说没问题,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嘛!你过来就知道了,等你哈!
蹲卫生间里,看着旁边一点点成灰的檀香,她脑袋里一阵一阵的空白和惶惶。她不知道美美会叫一个什么样的人来?她更不知道如此半推半就的同意了美美是对还是错?她突然想起的士司机,没有儿子的吵闹,他应该睡得正香。放暑假的第二天,她就把儿子送去了外婆家。也是史上第一次把儿子送走。她早有计算,儿子这个暑假的离开,最少给她节约了两笔开支:一是空调,再是冷饮。这个夏季入伏太早,六月还没到便是烈日当空。儿子一热,身上就长疹子。所以儿子在家,空调一定全天开放。儿子走后,就截止在夜12点前了。儿子一门心思想着学跆拳道呢!她心里一酸:不该买房子。
嘭嘭嘭!美美敲卫生间的门了:美女,还没好啊?
哦,好了好了!她连忙站起,才发觉皮带都没解开。在镜子前晃一眼,脸色有点苍黄,眼袋明显。失眠越来越厉害了。
打开水龙头,她洗一把脸。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施点眼霜BB霜什么的。
七
和毛老头四目相对的那一霎,她如遭电击。
哈哈哈哈!你娃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毛老头眼里的慌张和讶异一闪而逝。
我……她咽一口口水,脚步踉跄一小下,抬手想抹抹额头,竟打翻美美的茶杯:我来看看有没合适的房子,想租一个。
噢可以可以!毛老头侧身在旁边的沙发上一屁股坐下:美老板这里的房源应该丰富。我来给我妈找个保姆。毛老头抽出香烟。
哦原来你们认得!美美收拾好桌面,一脸的意外和欣喜。
是了,看着长大的呢!你毛哥出来闯江湖的时候,小姑娘还穿开裆裤呢!毛老头将火机往茶几上一扔,又一阵哈哈哈哈。
气氛缓和了不少,她紧绷的弦,开始松弛。想起陈莉给毛老头的概括:老狐狸,老贼。实至名归啊!
呵呵,毛哥好。她差不多缓了过来。
这就成了啊!美美乐,也点燃一支烟:是你的终究是你的,缘分啊对不对毛总?
哈哈哈哈!毛老头又是一阵大笑,向后一倒,肚皮朝天。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她提包站起:毛哥你们慢谈。
哎不忙不忙,让毛总送你!美美一手拉住她一手指着毛老头:毛总的大奔我可一回都还没感受哈!
毛老头应声站起:送美女是我的荣幸!哈哈哈哈!
毛老头的奔驰S350就泊在楼道口,她拉开后座车门。美美探出窗子在楼上说毛总!这回可要双倍收费哦哈哈!她恍然明白,美美做的不是房介,是婚介,变了味的“婚介”。
坐前面嘛。毛老头看着后视镜说。
不。她摇头。
无数次三个人一起出行玩耍,都是陈莉坐前面,她坐后面。
一起吃午饭吧。毛老头说。
不不不!
什么叫不不不嘛?吃个饭,又不是没在一起吃过!毛老头是个急性子,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不如意都可能让他的头发眉毛竖起来。换得其他人这样回应他,一定又把生殖器挂在了嘴上。
我还要买菜呢,家里人要吃饭。
家里人没你都不活了吗?
也不是。她看着窗外,熟悉的街景突然有了几分陌生。毛老头的车缓慢到近乎挪移。
陈莉怎么还不回来?她知道自己有点无话找话的意思。
我怎么知道?!嘿我说你这人真奇怪,你问我这个干什么?!你问她呀?问我!毛老头的头发眉毛真竖起来了。
她不作声了。陈莉不止一次给她说过,毛老头是个喜怒无常绝对情绪化的人,相处着其实很累。
毛老头也不作声了,轰一脚大油,汽车向她家的方向疾驰。
三分钟不到,她家楼下到了。
大概是觉着方才的无名火有点过分,毛老头踩下刹车,扭过头柔声说:慢点!看着后面。
谢谢。她面无表情地说。
明天请你吃个饭!毛老头的语气和眼神里带着请求。
她轻轻“哦”一声,像是答应。
八
家里还有菜。红萝卜、油麦、豆腐,都是老革命在傍晚超市打折时分跟着一帮老头老太哄抢回来的。老革命手头有钱,八年前买了社保,现如今领着近两千的月薪,活得比这个小城还欣欣向荣。她又向的士司机埋怨:钱存着干什么?的士司机说:你着什么急?存再多最后也是留给我们的!说不准给哪个老婆婆花了呢?她说。你乱说什么嘛?的士司机不耐烦:妈去世那么多年了,他要找老婆早找了!老小老小,他就像小孩儿一样,没事玩玩!
她可以将素食进行到底,可的士司机不行。尤其上夜班,八个小时的马不停蹄,还没到一半就饥肠辘辘了。没看见哪家人的房子是从嘴里省出来的!的士司机忿忿。她辩驳:没看见哪家人不用省就有了房子!人是铁饭是钢,那你不如从你自身省省,少买两件衣服!的士司机说。我还没少买?我还没少买吗?我连裤袜都补着穿我还没少买?!这样一争执她又要悲从中来。于是的士司机作罢。
的士司机最喜欢吃做她的红烧猪蹄了,人前人后褒扬她的手艺堪比大厨。至少有一个月,她没做也没心思做这道菜了。儿子不在家,饭桌上潦草了很多。三十二万贷款,十四万借债,四十六万四十六万呐!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到哪里找这么多钱?下班回来的路上她这样给自己说,夜里辗转反侧的时候她这样给自己说,的士司机在被窝里向她索爱的时候她这样给的士司机说。的士司机烦了:你要死在这个四十六万上!
是啊是啊,我死了你就可以另觅新欢了!她又哭:这么累,真不如死了好!
买房子至今四百多天,她觉得没一天轻松快活过。她甚至有想把房子卖掉的念头。
折回身,她朝肉市场走去。一只猪蹄,一桶金龙鱼直接将她的一张百元大钞洗白。
十二点差一刻,的士司机还在床上,背对着房门,听见她的声响,稍微侧了侧,回看他一眼。
她垂手站在床边,朝的士司机笑一小下,傻傻地。的士司机再回看她一眼。她赶紧转身出门。她从的士司机讶异的眼神里看出了自己的不自然。以往和的士司机干仗,不管谁对谁错,从来都是的士司机主动求和。她永远都稳得起,她有她制胜的法宝——她可以十天半个月不和的士司机说一句话,更不消说睡一次觉,碰都没门。她的骨头里都是刺。的士司机耐不住,有一次差点给她跪下:你打我杀我都行,但是不要不和我说话!她一阵窃喜,心里更有数了。
但是这次反了。她不但主动,而且还笑了一下,尽管是小小的一下,只是嘴唇咧了咧,嘴角拉了拉,但还是笑了啊。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还有在美美中介,在美美面前,她咋就像个弱智?像个没见过天光的小脚老太?皮草店里,什么女人没见识?如何短短一年时间里能从一个普通导购员升任店长助理,不就是凭她的口才智慧和灵敏的反应么?
餐桌上,的士司机眉头紧蹙:好咸!
她扒一口饭:好久没做,掌握不到多少了。
左手食指差点被砍去一截,想起好后怕。
九
明天请你吃个饭!明天请你吃个饭!毛老头的话像一支麦芒儿,一下一下地刺激着她,让她不能安神。
明天,去不去?去不去呢?去吧,真像美美说的那样,做情人吗?不,不可能!太荒唐了。毛老头是陈莉的,尽管现在,陈莉和毛老头之间出了问题。但是……不行不行。还有,要是让的士司机知道了,那真是不好想象!上回陈莉过生日,歌厅里被陈莉按着抽下半支烟,回来被的士司机秒秒钟嗅出:你抽烟了?你在哪里抽的?谁叫你抽的?你和谁在一起?跟着的士司机警觉了好多天。
她也压根儿没想过要找个情人什么的呀!不去?可不就是吃个饭么?照毛老头的说法,又不是没有一起吃过。要是陈莉在!就是陈莉在,可能么?可能像陈莉平素带她一样带陈莉去么?又不是张老头李老头。
明天来了,又走了。明天的明天也来了又走了。毛老头没给她任何吃饭不吃饭的信息。毛老头没她的电话了吗?是啊,陈莉和毛老头这一闹,说不准连同陈莉的电话毛老头也一起删去了呢!但是美美那里有她的电话,她一落座,美美就要了去。一个人要找另一个人,只要有心,失之四海也有找啊!
我来给我妈找个保姆。兴许确实这样,毛老头就是来给她妈找保姆的。美美想多了,她更想多了。毛老头也不会找她的。自从买了房子,她就像忧郁症附身。人家追求的是好玩,是开心!你怨妇一枚,人家吃霉了才找你呢!她知道陈莉这样说是在暗示她,上回那个陈科长拆招其实和她的一脸忧郁有关。
想多了想多了!什么明天吃个饭纯属毛老头不经意放的一个屁。
时值夏季,店里基本没有生意。
这没什么,皮草业里的潜规则她懂,做皮草和做大型餐饮一样,在这个小城里,一年四季,三季用来保本,一季用来赚钱就可以了。去年一个冬季,她们卖了三百八十多万。老板都喜哭了。只是陈莉的离去,让她一度感到孤单。
登陆QQ,陈莉正好在线。十天前,毛老头在陈莉的手机里发现了一条陈莉没舍得删去的秘书的短信,一脚把陈莉的手机踩稀烂,叫陈莉滚你妈的!陈莉就滚了。毛老头脾气太坏,酒喝高了还要动手。所以陈莉手臂和脖子上偶有淤青。人生安全都没了保障,要钱何用?陈莉半年前提出分手,毛老头不同意。毛老头的额头脸颊也留下过抓痕,那是陈莉的杰作。
阅女人无数,陈莉是毛老头最迷恋的女人。毛老头这样向陈莉坦白过。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我可能是唯一个不向他索要名分的女人。
还有,还有我可能和别的女人长得不同哈哈!陈莉和她笑死。
陈莉就这么个可乐可爱的人。秘书闪人后,陈莉抱着自己的肩膀沿着嘉陵江畔走了一夜,天亮后一碗豆花饭下去,说好了,治愈了。
考察好没?她问。
没。陈莉说:我现在纠结的是做运动系呢还是休闲系?
做什么系你都没问题。她由衷地说。陈莉是一把卖服装的好手,很多销售上的技巧,她都是跟着陈莉学的。
陈莉摇身一变就要当老板了。自己呢?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异样的情愫。
哎你……吐出两个字后,她马上打住。
什么嘛?
没什么,我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她说。天知道她其实想问的是:哎你和毛老头还联系没?
不确定。陈莉说。
她隐身潜入陈莉的QQ空间。
相册来访足迹里,她看见最近的一个马甲“毛台”。鼠标移动,她追毛台而去。
果真是毛老头。
她的心跳稍有加速:就是说,毛老头其实在关注着陈莉。
有病!她关掉毛老头空间页面。关你屁事!她骂自己。
十
下班了,又一个周末到了。她背包出店门。每一个星期她有一天假可以休。通常,她都把这一天安排在周六,以便照顾儿子。
明天,是去看儿子还是找房子呢?
老革命已经把火玩到房顶上了。从外面领回个农村大妈和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妈倒是有规有矩,小孩像只饿死投胎的猴子,当天就把儿子没来得及吃完而储在冰箱里的零食搜刮得一干二净。两天后两条精壮大汉闯进她的家里,直言要把老的小的带走!老革命吓慌了:走啊走走快点走!
说走就走吗?大汉说:得赔偿损失!
什么损失?
诱奸我妈整整两天,该不该赔?!
沙土的萝卜,我就轻轻一带呢,她就跟来了!说是你们儿女不要她呀!老革命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用两个月的工资送走“瘟神”,老革命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没出门没出声。楼上楼下的人都知道啦!
无论如何都要出去住了。她说:好在儿子没有目睹到这一幕人间喜剧。
随你吧。的士司机说。老革命这一折腾,他已经无话可说。
什么是家?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她这样亲口教导过儿子。一个月没见,儿子瘦没黑没?还是去看他或者接回来。主意打定,她的脚步有了明确的方向。
出店门左拐直走十米的那家北京烤鸭是儿子的最爱。
正要左拐,一声尖锐而似曾相识的汽车喇叭声让她不由得扭头转身。
毛老头架着墨镜,车窗半摇,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头发一溜光向后归置着,透过玻璃一声不响地看着她。
有些愕然,她倒抽一口气,转身抬脚。
滴——滴——那喇叭声再次鸣起,比方才的更尖锐冗长。
她没有停下脚步。再次转身的刹那,她已经心酸。明天请你吃个饭!语气里全是真诚。可是呢?不要说饭,连空气也没有。她甚至在那个明天的头天晚上,下狠心耗巨资去美了一次头发。
天鹅找水鸭子戏水,小耍而已。她的脚步愈发坚定了。
电话响起。
什么意思?我在这里等你半个小时了!毛老头大声近乎责问。
毛总好,有事吗?她无比冷静。
请你吃个饭!
什么时候?她声调陡然高昂语气一下子坚硬,带着挑战和报复的意味。
今晚,这会儿。毛老头把头伸出车窗外,后视镜差点挂住她的包包:上车!快点,这里不能停车。
吃什么?毛老头问。
随便。她说。
那还是去河对面。毛老头说。
河对面即嘉陵江对面,距城区十余公里,聚集着数十家高中低档的农家乐,是陈莉和毛老头偶或还有她吃喝玩的老地方。小城太小,888的奔驰太大。有次在金陵酒店用餐,幽灵一样出现的毛老头老婆将一杯红酒直接泼在陈莉写满茫然的脸上,跟着说可惜不是开水!就是因为毛老婆路过酒店一眼看见了888。于是,陈莉和毛老头的幽会就很少在城区里了。
十
雅间里坐定,毛老头摘下墨镜:怎么样?毛哥今天是不是特别帅?
她扑哧一口笑出来。毛老头貌不惊人,但特会穿戴,衣服也都是在小城以外的大城购买,加上奔驰与劳力士的武装,自有几分不俗的品味和实打实的霸气。她内心里的不快一下子冰释了好多。
为了和你共进晚餐,我今天可是专门去打扮了哈!毛老头在手机里欣赏自己。
“为了和你共进晚餐……专门打扮!”这样的话她从来没听毛老头给陈莉说过!窃喜和感动顿生,她一下子原谅了毛老头带给她的爽约之痛,尽管也许毛老头压根都不知道她哪里有痛。
你,最近很忙吗?她的语气和眼神柔软得可以打圈。
忙哦,忙得很哦!浙江那边弄了个项目,哎呀,一团糟!毛老头挠挠脑袋,一副焦头烂额状,跟着双臂一伸,打个巨大的呵欠:昨晚上唱到三点多!这时候脑袋都还是麻的。
她心里一沉面色泛阴,毛老头并没感受到她方才的柔软和径直称呼他的“你”。照以前,她应该是这样问,带着应该的客套:毛总最近很忙?还有昨天晚上唱到三点多,陈莉去上海了,和谁唱到三点多?还有这么直接而夸张的呵欠……显而易见,一点没把她放在眼里。头还是晕的,就是说酒还没醒,酒醒了还会叫她?
怎么啦不高兴?
没有没有,高兴呢,高兴得很。她捋一下头发,别过头看着窗外说。
哈哈哈哈!你娃今天有点不对劲儿,说话带着怪味。怎么样嘛?最近好嘛?毛老头掏出香烟。
好啊,很好!她昂一下脑袋,把很字说得抑扬顿挫。
是么?我好像听说,有人被房贷搞得寝食不安。哈哈哈哈!毛老头笑毕,深吸一口烟,朝天吐一串烟圈。
陈莉告诉你的!她激动而尴尬,脸红到了耳根。
谁告诉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可以帮你。毛老头笑意收殓,认真地看着她:不是吗?
你不是没房子住吗?我这边最少空着三套,水电气网全通,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三选一。免费哈,免费。
我无功不受禄。
那你可以有功啊!哈哈哈哈!毛老翘起二郎腿,又朝天吐一串烟圈。
她一时无语,好像被那烟雾呛住,转而脱口而出:陈莉也许不回来了。
当然,她翅膀硬了。
这番提起陈莉,毛老头居然没冒火!真是意外。她有了继续说下去甚至打探毛老头的兴趣:她只是去考查,过些天也许还回来。
无所谓。
两年了,你们还是有感情的。
感情?什么叫感情?你问问她两年里老子在她身上付出了多少?不怕你笑话,毛哥我这辈子什么都缺,就不缺女人!但是,唯独对她,老子付出的最多也最真。
太对不起我了狗日婆娘。毛老头又点燃一支烟。
她,对你也很真。
也很真?笑死老子。你知道那次我为什么扇她?
是因为……算了不说了,你当然知道她背着我做了些什么!狗日婆娘!毛老头扔掉烟头,突然呼吸急促脸色发黑。
你喝水!她赶紧把茶杯递到毛老头手边。毛老头有心脏病!
帮我把药拿出来!毛老头靠在椅背上轻轻抚着胸口,指着包说。
一粒速效救心丸合着开水下肚,毛老头很快恢复了平静,一脸温和:坐过来!毛老头朝对面的她挥手。
她摇头,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毛老头。
吓着你了?不好意思,以后别和我说这事了好吧。毛老头说着坐了过来,她将身体迅即挪到座位的最里边,闪过毛老头要搂抱她的双手。
怎么了吗?看不起毛哥是不是吗?毛老头的双手僵持在座位间,整个人也似僵住了。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毛哥你喝水!她伸手要端茶杯。
那就对了嘛。毛老头说着身子一倾顺势将她的肩膀握住:我其实一直都在喜欢你。
不不不,毛哥,你先喝点水,先喝点水!她推毛老头。
不高兴是吧?呵呵,行!吃饭。毛老头几乎是唰地一下坐了回去。
十一
那顿饭,她基本上没吃。她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复杂。她不知道刚才拒毛老头于千里是对还是错。
吃啊吃啊!毛老头胃口极好的样子,一边饕餮一边招呼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三套房子随时可以三选一,我一直都在喜欢你。这是毛老头说的。是的,也许,只要她愿意,就像陈莉,两年时间,账户上都不止多出了四十六万。
她抬起筷子给毛老头夹菜。
谢谢。毛老头说。
对不起,毛哥。她说,语气很是低弱。
什么对不起?毛老头貌似吃了一惊。
我,刚才……
哦?哈哈哈哈!是我对不起你呢,冒犯了冒犯了!谁叫我一直喜欢着你呢。哈哈哈哈!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她有点急了,连说带比。
那是什么意思?毛老头又一串的哈哈哈哈中,肆意兼着难掩的得意。
我是,我不是……
好好好知道知道了!乖,快吃,都冷了!毛老头给她舀一勺汤。
饭馆出来,毛老头径直去挪车,她跟在后面。是坐副驾还是后排呢?
犹疑着,毛老头已经探过身子把副驾门打开。
看时间:21点35,的士司机正在上班中,到夜12点整才下班。这期间,的士司机不会给她电话什么的。
怎么样?找个地方再坐坐?毛老头说。
好像有点晚了。她说。
不方便是吧?老公在家?
……嗯。
那好,方便的时候再说。
行至嘉陵江大桥,毛老头方向右打,将车停在桥头。她正襟危坐,双手交叠在包上,包放在交叠着的大腿上。饭间的一幕一个劲儿地在她的脑海里再现,让她忐忑。身上还是工作装呢。白短袖,黑包裙,大长腿暴露。
毛老头拿出手包,拉开拉链。
——这个动作她太熟悉,太让她心惊肉跳了。起码五次,她有目睹毛老头就是这样拿出这个浅棕的LV,拉开拉链,抽出一摞纸币草纸一样递给副驾上的陈莉。晚点或者次日陈莉会给她几张:给儿子买吃的。她甚至在某个午睡时梦见自己就是陈莉。
奇迹出现梦想成真,她有点呼吸不畅。偷瞟一眼毛老头。
毛老头抽出一个,顿了顿,撕去腰封,又放回去一些。
给,先拿着这点去零用!毛老头不等她抬手直接将钱放在她的手背上。因为都是新钞,所以一张张纷纷滑落。她弯腰拾起,像拾起一坨烫手的山芋,不知如何安放。
放包里呀!愣着干什么?
毛哥,我觉得,我还是无功不受禄。她难为情的样子。
给你说了呀,你可以有功啊!哈哈哈哈!
毛老头捏一把她的大腿:真好!就是我要的感觉。
十二
四十六张,四千六百元,正好四十六万元的百分之一。再有这样的九十九个她就身轻如燕儿了!
像个私生子,那晚和毛老头分道后,她立马就将其留在了银行。哪敢带回家?的士司机发现了怎么解释?那么新,尾号都一二三四有条不紊地排列着。工资吗?哪有这么多!而且都没到月末。
又怎么来消化它呢?天上掉这么大个馅饼。房贷,这个月的刚还了,下个月还远。那天冲的士司机吼卡上只有五百多其实是五千多。之所以骗他,是给他施压,让他有紧迫感。
这样一想,她又有点后悔了。自己过得不轻松不舒坦也就算了,还要把的士司机拉上。
给他买件衣服吧,穿来穿去,的士司机也就那两件条纹衬衫了。的士司机人才一表,稍事装扮便即帅哥一枚。她喜欢的士司机帅帅的样子,精神,阳光,养眼。昨天在楼上看着的士司机玉树临风的背影,她有浅浅的忧伤:如果他有,不说毛老头,就是楼上那卖水管子的矮脚虎的一半的钱,她都会好幸福好爱好爱好爱他!都会让那四千六见鬼去!
可是的士司机要知道那钱的来路,不以头抢地才怪呵。
想陈莉了,想请陈莉吃个饭。不管怎样,都算发了一笔小财。陈莉去上海的第二天就电话回来:我在吃大闸蟹!要是有你多好!她当即感动得无语凝噎。什么样的关系才可以如此有福同享?
可是陈莉还没回来。几次翻出陈莉的电话,她都没摁下。
心中有冷病,不敢吃黄瓜。她害怕一开口,那点小龌龊就会像韭菜叶子一样从牙缝间露出来。历来,陈莉比她聪敏凌厉,不光是在做她的领导时。陈莉要知道了……不敢想象。而且陈莉真不稀罕毛老头吗?她会和那一摞一摞的真金白银过不去吗?和毛老头的这番别扭,也还是N次冷战中的一次吗?
那天将四千六放进包里,她怯怯地问毛老头:你们,还会和好吗?
你觉得,我老毛,会是一个求女人的男人吗?呵!
她打一个寒噤。毛老头这也是在告诉她?他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来讨好她呢。
而她的“你们还会和好吗?”毛老头会不会觉得是她在有意暗示他:你不再和陈莉好的话,我就和你好。而她又是不是这个意思呢?
而那晚明明她是方便的——的士司机不在家!却毫不犹豫地将毛老头搪塞。如果依从毛老头去找地方坐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坐姿呢?毛老头放回包里的那叠钞票呢?
凌乱了。她觉得。还是给自己买点衣服去。
十三
左挑右选间,毛老头电话到:你在哪里?
她的手有点抖,手机差点滑落。河对面一别,至今又是一个星期,期间毛老头没给她一丁点信息。她也是。想过千百遍了,毛老头不主动联系她,她不会反扑过去的。就是照陈莉号称看在钱的份上,她也不会。这份属于女人的傲娇,她必须持有。尽管这一个星期,她有点度日如年之感。
我在重百。她跑到僻静处。
你在重百买什么?
衣服。
重百有什么衣服好买?改天去A城买嘛。
我试好了一件裙子,觉得不错。
觉得不错那就买好了。
太贵了,还不打折。
多少钱?
一千多。
买吧,看上了就买,多买几样,把发票带出来就是。
额……你在哪里?
在机场。
去哪里?
回来。两个小时到。
额。
你今晚?待会儿一起吃饭?
嗯……好的。
十四
把发票带出来就是!这不是毛老头说给她的一句话,是开给她的一张支票!陈莉曾经纳闷:给就给吧,凭什么发票?个人爱好可以吧?毛老头说。
从重百出来,她俨然焕然一新。长发飘飘长裙旖旎,鞋跟踏在地板上,像珍珠落在玉盘上,清脆的声音引得珠宝柜前面的一溜女人也向她行注目礼。
她的胸挺得更高了,头抬得更高了。有钱的感觉才是他妈活着的感觉。陈莉说。
17点06分。隔吃饭最少还有一个半小时,还可以做点其它。
香水没了,睫毛膏没了。其实内衣也该更新了,先前买的和陈莉送的都有变形了。
香水要了两份,又退回去一份。陈莉也不会稀罕了。年前和毛老头去香港,陈莉买了不少的香奈儿。
儿子的凉鞋买了,奥特曼买了。她在商场门口踟蹰:总觉得还有什么没买?
折回男装区,那件蓝格子T恤,的士司机穿着不比影星逊色。
算了,他又不做模特!
她甚至把一件打折唐装拿到了收银处。也算了!农村大妈的一闹,让老革命元气大伤,低着头回老家去了。
给的士司机买好两双袜子,她走进对面的美容院。还有半个小时,可以补补妆。像是有预感,下午出门她特别精细地给自己上了妆容,还在镜子里给自己笑了一个。
牺牲我一个,幸福一大家。想起美美的话,她不禁噗嗤。美容小姐吓得不轻:别乱动啊!眉刀可是新的!
一分一秒计算着的两个小时到了,还过了。她给毛老头短信:在哪了?
没有回复,她追个电话过去。
喂。毛老头的声音有点恹恹。
你在哪里了?
还在堵着。
堵车了?!
是了,前面出车祸了。
你都没给我说一声!
哎呀太困了睡着了嘛。
我一直在……等字像一枚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
你吃了饭没?
我不是在等你吃饭吗?!她的声音陡升八度。
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睡着什么都忘了。这样子,你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去富侨开个房间。
我……
怎么嘛?家里又不方便是不是嘛?不方便的话……
你几点到?她问。语气里有明显的急迫。
不确定哦,应该堵不了多久,我看前面好像在动了。
好吧。她说。
十五
好?好个毛、好个铲铲!
她想哭,想把高跟鞋一脚踢飞,想把妆容一把抹花。
一段二人转,一方还在幕后,另一方已经入戏。
忘了。多么轻飘的两个字!两秒钟不到就将她精心准备的两个小时瓦解。
“不方便的话……”意思?意思就是算了你回去吧,可以不等我了!回去,回去算什么?她欢天喜地装扮得倾国倾城难道就是为了回去取悦的士司机吗?她一声稍带蜜意的“老公”足以让的士司机美滋滋地洗一天碗筷。整这么大的工程,她不就是为着在毛老头面前妩媚动人活色生香吗?
不是他金口大开“把发票带出来”,她不会花二千八百元买两条天价裙子。二千八百元,可以买三十桶金龙鱼,可以买四十件酸奶,可以开支一年的水电气,可以派上太多的用场了。
所有的话语都已出口,所有的泪水都已启程。她没有退路。早给的士司机说了,今晚同事聚餐,不回家吃晚饭。这些天,她好像突然觉得日子有了盼头。那盼头具体是什么?水中花镜中月?她说不出来。反正马桶里都是冲不走的阳光,给的士司机洗内裤袜子都那么有力。
她为刚刚把我字后面的“回去了”硬生生咽回去而庆幸。可想而知这句简单而不简单的话要完整地说出来的后果!后果就是她那五张合计两千八百元的发票就此化成废纸。
她不。她要凭票报销!
报销的不是钱,是愤和恨。她已经原谅了毛老头带给她的第一次爽约之殇,这是第二次了!她不要。她要毛老头用二千八百元现金为他的许诺买单!尽管二千八百元对于毛老头也许都不算钱。
倘是在堵车的最初毛老头就知会她一声,她也不会……可是人家毛都没想起她一匹!显然,在毛老头的心目中……她连毛都没有一匹。天鹅找水鸭子戏水!
她感到彻骨的悲哀。
二千八百元拿回来就散骰子了。如此不靠谱的人,如此不把她当人的人,多看一眼都是对视力的损害。的士司机从来不会,就是答应给她买根针也会按时完成。
躺在洗脚床上,她发出一条微信:娃儿是自己的乖,男人是自己的好。
十六
毛老头比她意料中到得早,风风火火地,手包放下,轰然坍塌在床上:怎么样?没事吧?
事?有什么事?她斜睨一眼毛老头,继续玩手机。多么的无厘头而没有修养!若是的士司机,开口第一句话一定是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的心里更加失落。
浙江那个项目要把老子活埋!真他×的,天天都陷在里面!毛老头完全没有顾及她的微妙情绪,在电话里吼。
你又去浙江了?她突然心生恻隐,难怪一个星期一个电话都没有,难怪坐下就要睡着。
是嘛,隔几天还要去。
隔几天还要去?
怎么?和我一起?
好啊。
真的?
真的。
狗骗我!毛老头有点激动,探起身子。她诡笑的样子,几分调皮几分妩媚。
狗骗我。她忍俊不禁。(若非四十六万的重压,她可以活泼有趣!)
就知道是在调戏我了,哼!毛老头小孩子似的翘起嘴巴,将昂起的兴致和身子放下。
对了,你在陈莉那儿借了钱?毛老头问她。
啊。
三万?
两万,哦三万。
到底几万?
三万。(其实是两万,她恍然明白并本能地将陈莉掩护。)
改天还给她。毛老头遥控着电视说。那语气的平淡,就像自家人,就像的士司机,就像夫妻俩的一致对外。
那平淡里,还透出一股决绝。这就是毛老头在她和陈莉之间的立场?
幸福来得太突然,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三万啊,什么概念?
90分钟过去,足浴师结束工作离开。
过来!毛老头冲她招手,身子朝里挪了挪。
她掀了掀身上的被子。
毛老头有微信提示:老公,你在哪里?一个慵懒而娇气的女声,那么清晰明亮。
她心里一紧:谁?你老婆吗?
嗯?毛老头扫她一眼,像是没听清或没听够,转头重听一遍,放下手机。
你老婆吗?她再小心小声地问。
重要吗?毛老头反戈一击,一脸阴沉。
她无语,转身背对毛老头。
一定不是毛老婆。毛老婆一口湖南话。也不是陈莉,陈莉没那么重的鼻音。
毛老头到底有多少女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一而再地明知故问,明明是希望毛老头顺水推舟一句“我老婆”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可是呢?毛老头不买她的账,因为毛老头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还有什么比这更无视她的存在不屑她的感受挑战她的尊严了?
还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这样卑贱了!
她要逃离,她要飞奔。
她被毛老头适时按倒:你知道陈莉最聪明的是什么吗?她永远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给我,好吧,给我。我真是一直在喜欢你,你放心,陈莉有的你一定会有。
毛老头的手伸进她的后背,裙子太紧,形成了解开内衣纽扣的阻碍。毛老头明显着急,退出来直袭她的胸部:真好,太好了!
不,别!毛哥,毛总,不!她低喊,带点乞求。
啊不!她一声尖叫要撕裂时空。——毛老头的手剑一样刺进她的大腿根!她一个翻滚落到地上。
不是不是毛哥,我来例假了!她的样子难看极了。
毛老头瞠目结舌:你!这……这怎么不早说呢?真是!休息一会儿,那就休息一会儿!毛老头完全措手不及丧气又晦气的样子,重重地躺回到自己的床位,双手作枕四仰八叉。
唉你是不是在忽悠我哦?毛老头复又弹起,一脸的狐疑懊恼:都多大岁数了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毛老头已经鼾声大作。
十七
掏钥匙开门,毛老头电话来,她拒接。她还接他的电话干什么?五张发票已经被她撕成碎片扔在了楼下的垃圾桶里,扔在了不堪回首的往事里。不是那五张发票,不会有今晚的遭遇,她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见鬼去吧都!
再来,她接听。
生气了呀?
生什么气?我又不是毛总。
别这样说嘛。哎你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你不知道!她已经豁出去,她没必要再在毛老头面前小心谨慎礼貌周全。
不好意思这几天真是太困了,一躺下就要睡着。
你继续睡。
你回家了?
当然。
好吧,改天联系改天联系吧。
她摁了电话。她已心若死灰,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不可相信男人的嘴。不靠谱的杂种。
的士司机回来,她居然还没睡去,居然还玉体横陈满目风情。
这是信号,百年不遇的好信号。
的士司机心花怒放。
久违的二人世界里,她将自己松绑,让自己开放,让自己燃烧,让的士司机像头疯牛,在她生机盎然的原野里奔腾,撞击,咆哮,与她角斗。
极尽缠绵。
她去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泪比水先滑进嘴角,好涩!
这是补偿对的士司机的亏欠吗?她已经背叛了的士司机吗?五个小时前叮嘱她不要吃辣了谨防胃疼!这会儿一脸幸福安然入梦的男人。可她这些天的恍兮惚兮神戳武戳都是因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骗毛老头说例假来了是对的!你丫虐我千百遍,我还待你如初恋。她做不到。这即便是笔交易,也太失公平对等。毛老头,更不值得她达成。
她为在关键时刻将自己成功把控感到欣慰,惨淡的欣慰。
除了心情的几番跌宕,好在,完好的还是完好。
十八
一串数字在她的手机上显示的时候,她怔了一下。洗脚的次日早上,她就让毛老头从她的通讯录里消失了。
明天中午一起吃个饭好吧,我有两个朋友从外地来。
我?!
是啊。
凭什么?!
凭你是我女朋友哇!哈哈哈哈!
不敢当。
别这么谦虚嘛!
不敢。
别这么骄傲嘛!好吧?就这样定了哈。哎你要不要再去买点衣服嘛?不介意的话我陪你!哈哈哈哈!
“买衣服”——无疑一把尖刀捅在她尚未痊愈的伤口上,她疼得笑叫出来:买衣服?好啊!毛总报账?
哦?哈哈哈哈!这样啊?知道了知道了!报报报,当然报!那天是你自己不给机会嘛,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明天把发票带出来!过期不作废!
你不是要还人家三万块钱吗?
就这样,明天来接你。
当一个男人愿意把你介绍到他的圈子时,你在他的心里已然有了相当的分量。陈莉说。以往,除了家宴,毛老头几乎都把陈莉带在身边。毛老头最好的几个哥们儿,都叫陈莉嫂子。
叫不叫嫂子没关系。有关系的是“你不是要还人家三万块钱吗?”
人家。多见外的称呼!毛老头这是再一次向她表明?真和陈莉泾渭分明了。
陪吃一顿饭,可以价值三万?老贼又是搞的哪样?
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疑惑和淤积。美美!美美是最安全的出口。
姐姐。她在电话里轻轻喊。
土豪嘛,肯定不会有当初追你的穷小子的那份耐心和细心,除非你真倾国倾城。何况现在的有钱男人,就是有一点点钱的男人,身边哪会少女人?不少女人,但并不代表不嫌女人少是吧。
但是我担保,他想把你打来吃了是真的。这次下重注,他应该是意在必成。老毛这人呢,出手向来大方。不瞒你说,人家给我介绍费一千元,他最少是两千,完了还红包。当然现今像老毛这种天生暴发户气质的老板已经是珍稀物种了,确也是男人中的男人,也是比鬼都精。
所以这叫什么?机会。聪明女人一定知道,机会就是稍纵即逝,或者永不再来。
你必然清楚,你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说白了他既非你老公也未必情人,所以在他的身上,你想得到和只能得到的是什么。
懂了吧?土豪,像啥,癞蛤蟆?可人家睡的,都是白天鹅。
在这个人心不古的时代,真不知道谁不会背叛谁。设若你老公开的不是别人的的士,而是自家的宝马,你能肯定那副驾上的女人永远是你?
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在这方面,男人是女人最好的老师。
顺其自然吧,顺从自己的内心。
十九
快开学了,明天去把儿子接回来。
一起去嘛,反正你明天也不上班。
明天,中介约好了看房子呢,你一个人去吧。
好吧。
早饭后,的士司机杀回老家。
她复又躺下。激动,兴奋,忐忑,忧伤……更多的是忐忑,涌上心头。
她一点不确定毛老头昨天所说的确定性。但是她能确定的是,毛老头是个不折不扣说话不算数的人。可这样没有诚信不讲规则的人怎么可以把生意做得又大又强呢?
不明白。也许只是对她,对她这样的女人吧。
有愧儿子。答应过他会带着北京烤鸭去接他。
十点过,她开始化妆,漫不经心地。到十一点,她接了一个短信和一个电话。一个来自中国移动,提醒她欠费叁元贰角。一个来自陕西,响一声就挂掉的那种。两次手机的颤栗,她都既希望又有点害怕是来自那串数字。
倘若这次毛老头再放她的鸽子,她发誓……那串数字来了!
金陵酒店。
一席六人,三男三女。
对面的熊总,还没介绍完毕,已经在餐桌下用脚尖将她撩拨。她声色不动,只把礼节性的笑意挂在脸上。
落座的那一刻,她已经将另俩女人扫描,都不如她的形象气质佳。
开始喝酒,只有她一个人捂住酒杯: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熊总身边的美女貌似海量,来者不拒乃至主动进攻。几个回合下来,鼻头都红透了。熊总用胳膊肘碰一下美女,努一下她说:你看人家美女,好矜持有度!
她的心里有点得意。更得意的是,毛老头居然给她连挡三杯,还站起身:别别!我帮她喝我帮她喝!(她有酒精过敏症,毛老头知道。)她有些感动:抛开怜香惜玉,就是的士司机,也不曾在这样大众的场合这样霸气十足地护卫过她。
“我一直在喜欢着你。”
她起身入厕。
毛老头跟上,从后面拦腰抱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脖子:我喝醉了,怎么办?
是吗?她吓一跳,掰开毛的双手:那就不喝了!
走不动了。毛老头撒娇似的换个方式从正面贴住她。
她的心里一阵发麻,除了的士司机,从来没别的男人的体温和体味如此真切地逼近她。她喜欢有着小洁癖的的士司机,腹肌结实,皮肤干爽柔滑,胳肢窝都没一丝汗味,头发从来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
我扶你吧。她卸开他,用一个肩膀架住他。
把我扶到楼上去。
房间里?
不可以吗?
哦。
哎呀不会把你怎么样了!真是!毛老头甩开她,眉头蹙在一起。
我又没说不扶你嘛。她有点委屈。毛老头生气的样子,她害怕。
好好好,真不会把你怎样了。我向你保证,我们绝不会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勉强你,绝不会!
好吧,你再去陪陪他们,就说我醉了休息了,完了把单买掉。
钱在包里,包在座位上,你拿好了哈,反正那包是你的了。给她一脸意味深长的笑,毛老头进入电梯。
买单完毕,她站在前台,拿着毛老头沉甸甸的包,她不知脚该往哪里挪。毛老头的包里至少有三沓的大钞,她没敢细看。和第一次的四千六一样,都是崭新的!
二十
毛老头电话来:怎么样了?
在买单。
好的,18楼8号。
知道了。
8号房门前,她驻足了。房间里有哗哗的水声。
毛老头在洗浴!
她转身靠墙,心里突突跳起。
电话响,是陈莉!她摁掉,心跳加剧。
跟着短信来:决定在上海开店。毛老头说下周过来看看。你说怎么办?
电话再响,她一个激灵。毛老头:还在干什么?
等电梯。
在门口边等啊?当心被狼吃掉,骗人的家伙。快进来!我都听见你的电话铃响两遍了!
房门半开,她进去,有点怯怯。
啊哦!你把衣服穿上!她着实被吓了一跳。进屋的那霎,她看见毛老头全身赤裸。
有什么有什么嘛,来,你也去冲冲。毛老头双臂伸展迎宾似的过来要抱住她。
不不!她闪躲:你……你先把衣服穿上!“大肚松垮,阴茎倒挂。”王小波写的?没错,他写的就是毛老头的这副样子。太不堪了!的士司机永远阳刚劲霸,永远玉树临风。
好吧不冲不冲,那我们在床上躺会儿,聊聊天,聊聊天。毛老头退后两步。
你先把衣服穿上。她在坚持,她的脸色应该很不好看。
好吧好吧!我真是服了你。毛老头裹上浴袍,拉开手包:这,待会儿给人家打过去。毛老头拿出三沓钞票。
这下可以了吧,过来。毛老头上床,拉过被子盖住半截身子。
听话,乖,快来。毛老头冲她招手。
上来嘛又不吃你!毛老头似乎拿出了最后的耐性。
床沿上坐下。你告诉我,你和陈莉还会继续吗?她问。
哎呀又来了又来了,你念念不忘这个干什么嘛?我和她继续不继续和你有什么关系嘛?
当然有关系!陈莉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是他的,就绝对不会是我的!
那我告诉你不会不会不会!好吧?满意了吧!乖,毛哥早都爱上你了。毛老头一把揽倒她,肥胖的身躯被子一样将她覆盖。
她顿感晕眩和窒息。毛老头的嘴瓶塞一样将她的嘴堵了个严实。“总有一股烂苹果的腐气!”她嗷呜嗷呜叫,挣扎,摆脱,她的眼珠子都要干瞪出来!毛老头濡湿的头发一绺一绺耷在脑门上,鼻毛外露,表情狰狞,像一条穷凶极恶的狼狗。也这样子狠狠地咬过陈莉,咬过其她的女人。
啊不!她端起毛老头的脑袋:毛哥,不,不忙,你听我说!
什么都不要说,给我好吧,给我。毛老头再一次堵住她的嘴,一手搂住她的脖子,一手解她的皮带。
出门之前,她本来穿的那袭长裙,回头又换成了T恤牛仔。有意无意中,她为自己下半身的安全预设了屏障。
毛老头电话响。这是时机!她抽出一只手伸向床头柜,她想让毛老头接电话。
看都不看,毛老头一把夺过手机扔在床下:别动好吧,别动,你知道,你知道毛哥身体不太好。毛老头呼吸急促,满头大汗,不懈地在解她的皮带。
我脱我自己脱!她牙齿得用力迫使毛老头的头和手同时移开。她熟稔而快速地将差一点点就要被解开的皮带扣死。
毛老头呼吸愈来愈粗重!神色愈来愈难看!是不是心脏病发作?会不会死在她的身上?
嘶!牛仔裤的拉链被拉开。
啊啊……毛老头怪叫两声身体和手脚戛然而止。
惊异间,她感到了小腹上隐隐的一股温热。(毛老头崩溃了。)
她瞬间明白。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毛老头的电话还在地板上尖叫,一声比一声刺耳。我操你全家!毛老头喘息着翻越过她的身体拾起电话:有事你说话!陈科!什么?纪委找你?纪委找你关我卵事啊!
行,你满足了。毛老头仰头吞下一粒速效救心丸,跟着穿上长裤又脱下。应该是陈科长的电话让他乱了章法——内裤外穿。败坏的样子全然没了大毛总平素的气宇。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想我的钱嘛?行了,你可以拿钱走人了。毛老头将三沓中的两沓放回包里,将剩余的一沓扔给蜷床上些些瑟瑟的她的脚边。
你!
我什么我?不是吗?三两万块钱嘛,小意思,权当毛哥又给红十字做了一次贡献。毛哥今天没能高兴,也小意思!走啊,拿钱走啊!我还有事呢!毛老头的电话又响起。
你才满足了!她飞起一脚,将钞票绊脚石一样踢向毛老头:你杂种不就是想睡我一觉吗?!你不睡了吗?!
二十一
拉链处一团濡湿,用毛巾反复擦拭了,还发出难闻的气味。电梯里,她想把那团濡湿连同那块肉割掉。
酒店旁边的服装店里,她换上内裤外裤,拨通的士司机的电话。
妈妈、妈妈啊!她喉头一紧,有泪珠溢出眼眶。接电话的是儿子,儿子已经在手机界面上认得“老公”和“老婆”。
喂。的士司机声如和风。
你们回来了?她竭力按捺住声带的颤抖。
嗯。
在哪了?
快了,半个小时就到了。
我,不舒服。她擦掉眼泪。
怎么了?
恶心,想吐。
胃又不好了!
嗯。
还不去买药!
我不知道你以前在哪家买的。
那你先回去喝点水,我马上买回来!
我想等你一起去买。
行。你这在哪里?
美美房屋中介楼下。
房子找好没?
没有,不好找,不找了。
行,正好爸爸说他就住老家了。
对了还有,刚刚听说公司下个月要新增100台车,到时候我们去承包一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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