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
大彪聪明,心眼子活泛,好多生意都是在和乡邻拉呱时搂来的。
比如他在路上走着,远远望见棉子娘和她赶着的羊,大彪就先笑了。
放下喝水的壶,陪着笑脸跟着走一段儿,说,放羊啊老婶儿,我说啊,你光顾放羊不中啊,得顾顾俺棉子兄弟的事情呢。再说,咱棉子的年纪可不算小了啊,腿上还有残疾,这老拖下去可不是个事啊。你看看,咱这周边的闺女哪个肯嫁过来嘛,早飞出去完了!
棉子娘的态度和别家的老太不同,她根本就没甩过大彪好脸儿。
一次次的,都是脸猛然一板,手里的皮鞭就扬了起来,鞭梢在空气里挽出声脆响,带出了棉子娘的狠话,找不来他自己受撒!啷个的命不是自己受噻!
这么久了,一口地道的蛮子腔还是没能改过来。大彪知道这老娘们心里是还记恨着自己过世的老爹。但大彪才不和她计较。上辈人的恩怨,大彪不会随便拉到自己头上的。所以大凡见到,大彪总是笑脸迎送的。乡下人就这,淳朴得很,笑脸一送出来,多大的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所以,庄子上没一个人觉得大彪不好。这片儿,大彪受欢迎着呢。
也从没有人觉得大彪做的那事有什么不好。干啥不是干,男人嘛,只要肯赚钱养家就中。何况,路子早被大彪的老爹给趟出来了,这事儿呢,总得有人干。大彪这样,充其量也就是子承父业嘛。所以对于后营村的许多户来说,大彪是有恩的。数数新近成家的几户,哪家不是大彪给出的力?尤其那些近来刚抱上孙子的,见了大彪更是知恩图报地一次次递烟递笑。那些没成家的人家,更是兜里揣着的烟盒都揉皱巴了,自己也舍不得吸一根。还用问为啥?当然是为遇见了大彪时,能麻溜地掏出来递一根儿。
就连那些操外地口音的女人们也在耳濡目染下,见了大彪也学会了低眉顺眼。
但棉子娘偏偏却是个例外。
这是第一个嫁到后营村的外地女人。犟得很,据说跑了无数次,被打了无数次,被关了好几年。最后一次被打时不知道已经怀了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挨打,生下来的棉子脚踝骨伸展不开,走路总是一颠一颠的。棉子一生下来,这女人再不说走了,开始定下心地过起了日子。
喂猪,喂牛,伺候着几亩地,还养了几只羊。
其实营子里谁家的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久了,这套数都门清了。
大彪这次出来的天数可不算短。
但每天也就是吃吃睡睡,没敢正经做事。
促使大彪下定决心再走一趟的却恰恰是棉子他娘。
大彪这人别看样子凶巴巴的,其实耳根子也软,见不得老娘儿们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何况棉子娘这女人心性傲着哩。大彪觉得行不行走一趟,也算了结上辈人的恩怨。
但望见那女娃子时大彪就知道和棉子不合适,怕是自己还要走一趟。然而不合适归不合适,大彪还是决定先弄回去再说,等米下锅的人家多的是,总能凑成一家。大彪是这么寻思的,这模样怕是要寻一家模样周正不病不残的才配得上。
用的当然还是先前的套数。吃饭,喝水,上车,靠车上昏睡。
没想到一拐上山道,那女娃子就醒了。
不是说好去毛巾厂织毛巾吗,咋朝山里走啊,莫非咱厂区在乡下?
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里,女娃子正撑起身子,有气无力地发问。
……是哩,是在乡下!胡乱哄着,笑着,大彪的脊背就冒出了汗。看来卖药的也不能信了,说什么新品种,一定是私自造了假,里面的成分不够,这帮城里人是越来越不实在了。正担心那女娃子再问出什么话来,自己不好接茬时,女娃子已经皱着眉头闭上了眼,身子跟着也软了下去。或者是那些药还在发挥作用吧。大彪顾不得擦汗,又挂了一挡,但也不敢太快,怕把女娃给颠着了。
半下午时谈好的价格。贵是贵了点,但整体看上去很令大彪满意。这条道上走得久了,大彪相信自己不会走眼。多出的那点钱很快就会在自己的手里翻倍。
像上次那个鹅蛋脸的不就是么,一转眼,大彪过的那个肥呀。
只是大彪每次都是租在剧院后面的地下室里“守株待兔”,从到火车站那里主动出击,所以,这好事也并不多。但连着几年的摸索,大彪知道,做这行,哪些地方相对安全,哪些地方易于暴露,风险高。何况现在,人们都鬼精鬼精的,防范心理高着呢。即便是候在车站周边,大彪几乎也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所以,收成寥寥,好的更不多。但大彪没关系,根据多年的摸索,大彪明白这种活,干一段,必须歇一段,听听风声。事情总得张弛有度嘛。
所以,即便真有女娃子被自己放出去的“眼线”笼络过来,大彪也是会端起架子装模作样地挑挑拣拣的。譬如开始那几年,大彪选择都是那些一看就憨头呆脑没甚心眼儿的女娃子,那种好对付,转手了也不容易有后续的麻烦。这两年大概是胆子肥了点,处理上就有点含糊,尽管心里知道这样不好,但钱上的事,谁忍得住。当然,大彪也会在心里暗骂自己,又不是给自己选妃子,漂亮顶个毛!但钱这玩意儿就怪得很!有时数习惯了,没机会数就像火苗子似的在心里燃烧,突突地蹿着烧,挡都挡不住。
所以,当那女娃子被带着过来,站在眼前时,两只眼睛忽忽闪闪声音脆亮亮地问,我这样的可中?虽然大彪心里念着棉子,闪出的第一念头是,不中!可瞅着女子白生生的手和眼里的渴望,大彪嘴里说出的话却拐了个弯儿。
待到出了饭馆,女孩毫不设防地接过大彪递过去的矿泉水并拧开瓶盖时,大彪又在心里骂自己胆小如鼠了!大彪在心里盘算了下,两千元底金加上三碗烩面和两瓶矿泉水换回来的,至少可以轻轻松松把院墙围起来了。
果然,一到后营村,大彪的拖拉机就被围住了。
待转移到后面窑洞里安顿好,一大海碗热腾腾的鸡蛋捞面就端了过来。
面还没吃完呢,半碗面汤也递了来。大彪看看围在身边的几位财神娘们,就迎着棉子婶递过来的笑脸笑了,说,婶,这次这个不中哩,看起来是个学生娃,脸盘生得好价儿也高,你家棉子的事我给操着心呢。下次吧,下次我给你瞅个差不多的,最好是屁股又大又圆保管一过门就能抱窝。说着,大彪站起身领着出价高的去后窑看货。
棉子娘回家,话刚说个头儿,棉子就跳起来撂起了蹶子。
碗碎了,撒了一地面条,可好过了那些鸡们。叽叽咕咕叫着,叨着面条在院子里胡窜,惹得那些原本有面条吃的鸡们也撵着抢,根本不看地上还有面条,也不知这些鸡们咋想的。还有本该赶到后山的那群羊,围挤在栅栏的出口,可着嗓子咩连咩地叫,棉子全然不管了!棉子娘气得心发颤,但也没招儿!眼看过晌午头了,棉子的门还锁得死死的,根本没有开的架势。
棉子娘只好自己赶着羊出了院子。
路上遇见洼地里那家老太,正端着碗撵自己的孙子,弓起的身子一颠一颠的,哪里追得上孙子的麻溜。抬眼望见棉子娘就开始抱怨,说今世的孙子前世的爷,你看看,吃个饭都伺候不到嘴里,你说说咱欠不欠?!
明明是抱怨的话,可此时听在耳朵里棉子娘都觉得是一种炫耀。
可不是么,他们家都添了仨了,头两胎是女娃,这孙子可是被罚了好几千才生下来的。这么一想,棉子娘又觉得不该怪棉子闹腾。三十大几的人了,按说早该寻个女子成个家,若不是瘸了腿,怕是早就当爹了。可其实又想想,即便是不瘸腿,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也不好踅摸啊。眼瞅着村里的女子都一个个嫁了出去,没嫁的都到城里打工了。但凡瞅到那些背着包包出村的,棉子娘就知道,这一出去是不会再回来了。
放羊回来时路过死老头子的坟地,犹豫了一下棉子娘还是站到了坟前。
坟前的柳树翠油油的倒是长势喜人,咋就不好好保佑下活着的人呢。转身往回走时,冷不防乱草丛里突然蹿出只兔子来,一蹿一蹿就朝远处奔去。棉子娘愣了下,突然寻思这会不会是死鬼想跟自己表达什么意思?这么想着又回头看看自己的羊,再过两个月就能卖上好价格了,忽左忽右的心在那一刻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棉子听说要卖牛,整个人一下子就勤快起来了。
不但争着夺过扫把将院子扫了,还将自己碗里的俩鸡蛋全数拨给了自己的老娘。隔天起来,天落着雨,棉子硬披着雨披朝镇上跑了三趟。
第三趟不是卖牛,是去取存在信用社的钱。回来后,嘴唇冻得发紫,棉子娘抖落着雨披心疼,啷个冷的天儿,咋就不晓得买碗热汤暖暖身子噻?棉子突然冲着娘笑了,笑着笑着眼圈子就红了。棉子娘的眼圈也跟着红了。
当天下午,棉子跟着娘一起去找大彪。
大彪嘿嘿笑笑,却递过来一支烟说,老婶子啊,这个不中呢,价格都说住了,人家傍黑钱送过来就领人。棉子娘还没插话呢,棉子蹭蹭就把钱掏出来了。掏出来搁桌上,看大彪还不吱声,棉子突然脸一红,从怀里又摸出来一沓来,说跑一趟不容易,我再给你加点!棉子娘的心跳了下,脱口想骂自己的儿子,但还是硬生生地咽下了冲到嘴边的话。经过几次的闹腾,棉子娘知道这次若是再不成,怕是自己的憨儿子真会生出事来了!不自觉地,坟地里看到的那只兔子又跳了出来,棉子娘突然觉得那是一种暗示,预示着若是不成,儿子没准就会像那只兔子一样,毫不犹豫地从自己身边离开。若是离开去打工还好,但若是像去年秋天喝药的那家那样,那可怎么办。
一打开门,女子弹起来就朝门口冲,大彪迎面就给了两记耳光。棉子娘注意到棉子的脸跟着抽了几抽,心里知道儿子这是稀罕心疼呢。
大彪冲棉子咧咧嘴,回头继续铁着脸说,跑?你跑出这个门试试,看我不把你的腿打折!
女子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扑通一下子跪在地上说,大哥你行行好,放了我吧,我家老爹还病在床上,等着我打工赚钱买药吃呢。大彪看都不看说,打工?打工能赚多少钱?还不如你早点嫁人,多个人好照应!棉子听了,嘴里忙劝着,一眼一眼地朝女子望。每望一眼,棉子就觉得自己的牛卖得值,奈何女子泪眼模糊着根本没朝棉子这边看。
一厢情愿的棉子没想到自己换回来个大麻烦。
自从进了门那女子就开始嚎啕大哭。从天明哭到天黑,累了歇会儿,过会儿又接着哭。绵延不断地哭哭停停,停停哭哭没个完。棉子没想到竟然会哭得这样持久。所幸这山坳里只住了棉子一家,要翻过一道岭才能遇上其他人家。所以女子哭,棉子就随她哭。但棉子没想到自己的老娘会陪着女子哭。女子在屋里哭,老娘在院子里抹眼泪。棉子的心一下子被这些哭给搅得乱糟糟的。
但棉子娘的意思很明确,让棉子领回来的当晚就把事情办了。
棉子却突然不想了。他把锁落下来时说,再缓缓吧,让人家缓过来劲儿。其实一见到人,棉子心里就燃起了一团火。但领到家后,棉子反而不急了。棉子觉得就像看到做好的一锅饭放着,自己一下子就不知道饥饿了那样。
棉子娘觉得不能像营子里别家那样,人领回来办了就算完了,接下来锁上一段,直到怀上了娃子,才给放开。从头至尾连个仪式也没得。从心里,棉子娘是一直希望自己儿子的婚礼能有个像回事的仪式的。最好,是还能领着去自己那死鬼的坟上让死鬼给看看,再给上炷香。
但捱到第二天,棉子的心里就打起了鼓。他端起自己的饭碗又放下说,送去的饭不给吃呢,是不是不合口味?棉子娘的脸一板说,庄户人家噻,还想吃哪个嘛?临晌午要打火做饭时,棉子竟拎着一条子肉回来了,一进门,朝案板子上一抡说,给剁剁包饺子吧。棉子娘看看自己的儿子觉得陌生得很,一身崭新的西装,脚上踩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新运动鞋,就连头发也露着新茬,显然是刚理过的,那笑模样和死去他爹真是像极了。棉子娘叹口气,念着老头子的好开始和面。
饺子很快包好给端了去。当然是棉子给端去的。
但很快,棉子又端着饺子回来了。
棉子娘心里就有些幸灾乐祸,说,看啵,根本不是口味的事噻!
可棉子却头也不回地命令道,给擀碗面叶子!
待面叶子也放成团团端回来时,棉子耷拉着脑袋久久地再没吱声。
傍黑时,抬起头问,咋办?
啷个知道咋办?你自己去问噻。棉子娘说着,将手里的手电筒戳了过来。
棉子只好打着手电筒,连夜将营子里娶外地媳妇的几家都访了个遍。
进了门,半天,却又犹豫着问,这样可行?
但棉子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依据老娘的安排。
所以,从第三天开始棉子就不在朝小屋里送饭了。
早上起来,喝过汤赶着羊群朝山坳那边去。中午再赶回来。棉子娘就搬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摘豆角,剥玉米,实在没事干,就拿着扫把这里扫扫那里划划的,一会儿也没闲着。
那哭声依然是断断续续的。但一家人都当是没听到。就连棉子娘也不再陪着掉泪了。到了第四天晚上喝汤时,棉子灌了点酒,红着眼珠子说,要不算了,不等了。却被自己的老娘拽住了。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噻。吃豆要等到豆烂,你就得等她自己软下来蛮,哪有不驯就服的驴撒!
第五天,女子一天都没声响。
棉子和棉子娘蹑着脚步趴在窗格子处,朝里看了好几回。
半后晌,棉子坚持要打开门进去看看。到门口还未及开锁,就听见里面传出了哗啦啦的声响。棉子一激灵,扭头望着自己的娘诧异,说,咋了这是?
尿了呗!棉子娘一脸兴奋,撂出了句本土话。接下来,整个人就像换了魂,本土话说的溜溜地顺。当然,进屋的计划因为这一泡尿也暂时搁浅了。
棉子娘拦着棉子说,不用问也是要等她屙尿都没力气时才中。
不然,这一波波的折腾,一次次的都得重新来!
棉子娘刚说完,那哭声立马就重新蹿了出来,顶得棉子拉开羊圈就朝外走。
捱到第六天,那女子的嗓子已经哑了,蜷着身子缩在床的一角,不住地打着哆嗦。看棉子娘打开门,端着一大碗面疙瘩汤进来,女子忽地扭过了头,光影下,女子的脸和嘴唇都惨白发乌,头发乱蓬蓬的,一双眼肿成了一条线,死死盯着棉子娘手里端的碗一动不动,但脸上的肌肉却正在一抽一抽地跳动。
棉子娘怔怔地站了会儿,叹着气将碗推过去说,闺女,吃点儿吧,再不吃命都保不住了。看女子还沉默,棉子娘又叹了口气,起身朝外走。
掩门,落锁。
屋里跟着就炸出了哭声,只是这哭声已远不如先前那般响亮,悠悠绵绵地越来越弱。没一会儿,哭声止住了,听见了稀里呼噜的喝汤声。
棉子有些兴奋,说娘,吃了!吃了!她吃了啊!开始吃了噻!!
棉子娘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抓住笤帚就朝棉子身上没头没脑地抽,边抽边骂,死瘸子,你这死瘸子,今后可要对人家女子好点噻!!
打着,打着,看棉子只是抱着头并不躲闪,棉子娘又扔了笤帚拍着自己的膝盖喊,咱这可是两头牛的价啊!
两头牛!!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