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十九)

2015-05-30 09:31时未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天行欧阳

时未寒

【前文提要】

许惊弦与水柔清在潼关城与斗千金他们会合,遇到守将强行抽取关税,他们决定设计惩戒一下罗守将,并准备适机混入钦差大臣沈从龙的亲卫队中去无双城。

第一章 最高机密

残冬之夜的潼关城有着别样的韵味。暗淡的冷月在浓重的浊云中时隐时现,荒芜的大地呈现出模糊的枯黄色,在夜幕的遮掩下,再也看不到挺立的雄关、高耸的箭楼、奔腾的大河、壮阔的山岭,唯有刺骨的寒冷、沉郁的空气、萧瑟的风响、凝结的冰霜。直等到城中次第燃起灯火,如点缀在天空中的繁星,散发出宁定的光线,才给人们心头带来一丝温暖的希望。

在所有闪耀的灯火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就是潼关西郊的流花苑。

依旧是宝马香车,依旧是珠环翠绕,但此刻的流花苑与往日相比,却多了一份喜庆之意,院内张灯结彩,楼前更是立起了许多花灯,样式各异,争奇斗巧,不一而足,令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据说那是因为来自无双城的使者出重金从塞外请来一位舞者,今晚将专程为钦差大人进行表演,故设灯以贺。

数百人聚集在主楼前,熙熙攘攘,争相一睹舞者之风采,尽管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没有进入流花苑的资格,甚至也没有机会看到舞者的身影,但似乎只要参与其事,就有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流花苑旁边有一条名叫静明街的小道,平日这里几乎不见人迹,但此时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喧嚣吵嚷,不但有无数小贩摆摊设点,更有杂耍艺人的表演,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仿佛把潼关城所有的娱乐都集中到了这里,比起逢年过节亦不遑多让。对于受尽贪官污吏剥削的穷苦百姓来说,他们的快乐本来就少得可怜,既逢盛事,自当尽情投入,从而忘却平日的痛苦。

卖糖葫芦的老王预料到这是一个发财的好机会,早早就推着独轮小车在道边占了一个好位置。他卖了近四十年的糖葫芦,手艺独特,甜酸皆宜,可算是潼关一绝,当地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他也足可自夸认得大半个潼关城的人。可是,今晚他却觉得很奇怪,突然发现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城市变得陌生起来,不但一下子来了许多外地游客,就连与他一起卖货的小贩,竟也是素不相识。

离老王的摊子不远处,是一个卖面饼的小推车,车上挂着一面脏兮兮的小旗,写着一个“孙”字。车主是一个看起来木讷老实并不起眼的年轻人,没有大声吆喝,也不急于做饼,只是悠闲地把玩着手里的面刀,偶尔抬眼快迅地巡视周围。神态懒散,身躯却挺得笔直,决不似一个随时想要招揽主顾的生意人……

老王认得那辆车,却不认得这个人。老孙是他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两人常常清早一起出门卖货,生意清淡时聊些家常话,生意兴隆时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那辆破旧小推车的车轴断裂过,还是他帮忙修补的,决不可能认错。可是令他百思不解的是,昨夜收了摊后还与老孙一起去喝了几杯酒,一点也不曾听说他将生意转给别人,怎么今天就忽然换成了这个从未见过的年轻人?难道是他的什么亲戚?老孙又去了什么地方?他几度想要发问,但望着那年轻人手中不停翻动的刀,却有些毫无来由的胆战心惊。

莫说卖饼的老孙,就连卖肉的张屠户也不曾有这么娴熟的刀功。

年轻人感应到了老王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投来漠然的一瞥,那冰冷而锋利的目光,锐利犹胜他手中那把缺了几个口子的面刀,把老王所有的疑问都堵回心间。他急忙低下头,心口怦怦乱跳,只想赶快收摊回家。然后他就看到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正对他微笑。

这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相貌普通,笑容普通,装扮也很普通,可不知为什么,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让人觉得不平凡的地方。

“老人家是姓王吧。”他的声音也很普通,态度更是客气,但四周人声喧闹,他的声音依然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咳咳,这位客官,要买糖葫芦么?一串三文钱。”

“我全买了,十两银子够不够?”

老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道:“够了够了。”

一锭银子落在他手里,足有二十两。

“十两银子买你的糖葫芦,十两银子租你的车,你现在可以回家去了,明早到这里取回你的车。”商量的口吻、命令的语气,不容拒绝。

老王二话不说,抓紧银子转头就走,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老孙和其他一些熟悉的小贩都没有出现了。不过那辆小车虽然根本不值十两银子,但毕竟陪了他几十年,唯恐被人损坏。走到街口的老王不免有些留恋地回头望了一眼。

中年人已经消失不见,另一个年轻人无声地接替了他的摊位,同样木讷老实、却又心不在焉的模样,宛如与那个卖面饼的年轻人一个模子刻出来。尽管老王很好奇什么人有这么大手笔,买下了整条街的商贩,但他却知道,如果想平平安安地过好下半辈子,最好不要多问。

正想着,又与一人撞个满怀,随即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扶住,大喝声响起:“老头,走路不长眼睛么?”

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少年,穿着青色长衫,腰下佩刀,身材魁梧健硕,声若洪钟,似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相向的江湖人,偏偏面色惨白,身上更是挂满零碎,脖上黄金项圈,腕间玉镯,指头上也戴着三四个戒指,浑如游手好闲且酒色过度的公子哥。

在他旁边站着一位年约六十的老人,看他衣衫华贵,俨然像是个家道殷实的商贾员外,然而面相猥琐、满脸病容,留着三缕不长不短的黄须,手里还拎着一只翡翠鼻烟壶,更似大户人家的师爷。

这不伦不类,主仆难辨的少年与老人,着实令人一见难忘。更何况少年那一声暴喝犹如晴空霹雳,震得老王两耳嗡嗡作响,也吸引了周围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几名假扮小贩的年轻人皆在暗暗交换眼色。

“对不住,对不住。”老王暗暗叫苦,唯恐事无善了,忍着气道歉。

老人淡淡道:“吉公子轻些,你武功高强,随便一出手就是百十斤的力道,可别把老人家的胳膊弄折了,多生麻烦。”

吉公子傲笑一声,似是对这马屁十分受用。

老人吸了一口鼻烟,打个喷嚏:“请问一下老人家,潼关城最大的赌场就在这附近么?”

说来奇怪,老人神情从容,语气和蔼,但老王却有一种被凶禽猛兽盯住、身陷危境的感觉,反倒是那少年吉公子虽然态度蛮横,气势嚣张,但老王却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而扶着他的手亦极是沉稳,稍稍心安,答道:“你说的地方应该是流花苑,出了这条静明街,拐弯就到了。”

“多谢多谢,吉公子还不快放手,可莫吓坏了老人家。”

吉公子冷哼一声,伸手入怀摸出二两银子丢给老王:“拿去压压惊吧。”

老王想不到这个花花公子如此大方,接过银子连声道谢,欢喜地去了。

“走吧,我们这就去赌场见识一下。”

吉公子迟疑道:“金师父且等一等。从前三伯父告诉过我,行走江湖,且莫沾赌……”

被称为金师父的老人叹道:“若你处处都要听长辈的话,根本就不必行走江湖,呆在家里做个逍遥公子就是了。我且问你,你这次偷偷跑出来,为的是什么?”

吉公子挺胸道:“扬名立万,衣锦还乡。”

金师父轻蔑地望一眼吉公子肋下的刀:“凭这个么?”

吉公子涨红了脸:“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强大,所以才要四处寻访明师,习得上乘武功。”

金师父反问道:“就算找到了明师,人家凭什么收你为徒?你的资质很好吗?或是有个势力很大的老爹?”

吉公子嗫嚅道:“我有银子。”

金师父叹道:“这就是了。你不把银子花出来,别人又怎么知道你有银子?而最好花银子的地方,不就是赌场么?”

吉公子挠挠头,似是有些意动。

金师父哈哈一笑:“大隐隐于市,说不定你想找的高手就在赌场中,快随我来吧……”言罢亲热地一搂吉公子的肩膀,一并往流花苑行去。

他们俩旁若无人,这番话更是说得十分大声。旁观者窃窃私语,纷纷猜测两人的关系,已有人猜到那金师父必是见吉公子涉世未深,又身携许多银两,所以想骗他上当,却也无人出言提醒。

静明街前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是一家茶铺,在茶铺的窗边,有两位劲装疾服的江湖客正在喝茶。

茶铺永远是江湖上消息最灵通、也最难辨真假虚实的地方。门派帮会的弟子在这里打探消息,初出茅庐的少年在这里听着热血沸腾的故事,默默无闻的武者在这里寻求机会,洗手归隐的江湖豪客在这里静静追缅往事,更有一些心怀叵测的人于此散发谣言,被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

在这样一个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人来人往,无有停歇,每个人都想挤到最中心的舞台,窗边反而是最不起眼的角落。然而这里却有最宽阔的视野,两位喝茶的江湖客皆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一个身材修长,五官清秀,模样也还俊俏,只可惜一条长长的疤痕横贯面容,令人不敢多望一眼;另一个则是脸色蜡黄,倦容满面,宛若大病未愈。一般的江湖汉子大多去酒楼,他二人却似乎对这茶铺情有独钟,从午后起就坐在这里,看起来就像是无所事事之人喝茶闲聊,却已不动声色地将方才街边发生的一幕尽收眼底。

黄脸少年长叹:“这年头,江湖上到处都是坑蒙拐骗的勾当,若不是今晚与胡统领有约,定叫那骗子现出原形来。”

疤痕少年眨眨眼睛,哑声道:“秦兄这是替人不平呢,还是可惜好大一只肥羊落到了别人的嘴里?”

黄脸少年嘿然道:“还是莫兄懂我,那个什么吉公子一看就是个初出道的雏儿,你若有意,过会儿见过胡统领后,我们不妨再去分他一杯羹。”

疤痕少年拍桌大笑:“秦兄之言正中我下怀。来,请喝茶。”桌底下却是轻踢对方一脚,低声道,“真想不到一向忠厚老实的多吉,装起花花公子来还真像那么回事;而斗师伯恨不得把所有行头都穿在身上,一副暴发户的嘴脸,更是令人发噱。嘿嘿,身携重财、出手阔绰、幻想一夜成名的二世祖,遇上一个精通各种法门的江湖骗子,然后一起去赌场豪掷千金……这样的戏码真是令人期待下文呀!”声音虽有意压得低沉,却依然如雀鸣莺啼般悦耳。

这位化名莫容、看起来就像一个略经挫折依然雄心不失的江湖浪子正是水柔清所装扮,另一位蜡黄面容、病怏怏的少年则是化名秦勇的许惊弦。而那吉公子与金师父当然是多吉与斗千金的化身,在斗千金神乎其神的易容术与调教下,四个人都一跃变为精心安排好的角色。斗千金与多吉行事张扬,吸引注意,许惊弦与水柔清则隐于一旁观察动向,并且有意大声将对多吉与斗千金的观感说出,不但为将来联络两人预留后路,一会儿若是斗千金大闹赌场还不能引出沈从龙,他们亦可师出有名地伺机动手。

听了水柔清的调侃,许惊弦却未见笑容,正色道:“给你的药呢?还没吃么?”

水柔清道:“斗师伯说那个药效只有两个时辰,呆会儿我们进流花苑前再吃也不迟,免得药力过了露出马脚。”

原来斗千金专门给了水柔清一种可以令声音嘶哑的药丸,免得她开口被人识破。

许惊弦加重语气道:“告诉你好几次了,不要随便提及他们的名字。”

水柔清四处张望一眼:“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吧,这里这么吵,我说话又那么小声,不会有人听到的。”

许惊弦道:“你方才也看到了,这街上的小贩都被暗中调换,何以肯定茶铺主人不是对方的人,茶客中没有早早布下暗探?”

“可是,我们现在这样子根本不会引人注意,若是要把这街上所有的外地人都监视起来,只怕派出一万人也不够哩。”

许惊弦沉思不语,这正是他心中最大的疑点。流花苑里面的情形尚不可知,但外围几条道路已被层层控制,至少有多达四五十人化装成小贩与游客,其中不乏武功颇强的高手,一并混杂在人群中,任何一个外来者都逃不开他们的监视与观察。幸好他二人早早来到茶铺,只是喝茶聊天并无异常举动,不然必也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虽说赤虎曾说沈从龙这一路上都在暗中招揽江湖高手,但此刻看来其隐藏的实力十分惊人,流花苑中必定更是层层设防,这等兴师动众,莫说区区一个钦差,就算是当今皇上微服私访怕也不过如此,沈从龙的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这次出使无双城之行,其后是否还有更加惊人的目的?

一个杂耍艺人舞着火龙从窗前经过,水柔清瞧得十分兴奋:“哇,想不到今晚这么热闹,人多眼杂,可不正是寻绊滋事的良机。天色不早,我们是不是也该隆重登场了?”

眼前的一幕却令许惊弦更有忐忑不安之感,沈从龙原本一路低调,为何今晚风格大变,仅仅是因为那无双城的使者么?或是潼关守将罗熊飞有意讨好?假设这一切都是出于沈从龙的暗中授意,则又另当别论。沉声道:“再等半炷香我们就走。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多看少说,免得露出马脚。”他知道他们有意的大声说话绝计逃不过周围暗探的耳目,本想借他人之口通知赤虎,奈何未能如愿。

“嘻嘻,秦兄提醒得好,小弟知错了。”水柔清从怀中摸出药丸,就着茶水服了,忽又醒悟过来,“哎呀,我不应该嘻嘻地笑,让人一看就是女孩子。”

许惊弦板起脸道:“你不要把此事当儿戏,就算你认为这只是一出戏,也不要仅仅在沈从龙、罗熊飞等区区数人面前表演,而要把每一个路人都当成是你的观众,任何一个小破绽都有可能让我们前功尽弃。你要记住,这次行动万一出了差错,你我也罢了,弄不好还会连累到师伯他们。”

水柔清见许惊弦似有怒意,略有些委屈,刚想要噘起小嘴又连忙收起,不敢多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许惊弦一语出口,亦是暗生悔意。或许对于水柔清来说,这只是一场好玩的游戏,而她这俏皮可爱的天性亦正是自己所喜欢的,他本不愿打破她的幻觉。可是,若她未能体会到其中的凶险,一旦有失,后果难以预料。

正想柔声说几句话缓解气氛,忽见方才买下老王推车的那个面容普通的中年人走进茶铺,直往两人桌前行来。

“两位想必是秦勇兄弟与莫容兄弟吧。”中年人开门见山,全无客套。

“不敢当,请问兄台是……”

“在下姓贾,贱名无足挂齿,别人都唤我贾先生。负责此次沈大人出行的安全。”

水柔清大剌剌地道:“胡大力呢,怎么不见他来?”斗千金的药物果然管用,经她有意压低的嗓音嘶哑难听,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吓了一跳。

许惊弦连忙轻拉一下水柔清,对贾先生赔笑道:“江湖粗人,不懂规矩,还望贾先生海涵。”在他们早就设定好的角色中,莫容因一向在江湖上行走,所以急躁冲动,而秦勇毕竟当过几年兵,并因此与赤虎结为好友,所以处事谨小慎微。两人预先排演过几次,倒也似模似样。

贾先生普通的脸上根本瞧不出喜怒,如背文般淡淡道:“胡统领今晚事务繁忙,不能赶来相见。”

“那……不知贾先生是否知道我们托他的事情?”

“胡统领曾亲自向沈大人推荐过秦兄与莫兄,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两位又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自当接纳。”贾先生面上挂起那招牌式普通平凡的笑容,“两位请随我来。”

许惊弦想不到竟会如此顺利,心头反而隐有些不安:虽说有赤虎的大力推荐,但毕竟今夜情形特殊,而他们恰好在此刻不早不晚出现,本应令人生疑。

水柔清却是一挑大姆指:“我早就说胡兄弟是个够义气的豪爽汉子。哈哈,贾先生,多谢啦。”

贾先生似乎明白许惊弦心中的顾虑,眯起的双眼中隐隐透出锐如尖芒的精光:“秦兄弟无需担心,凭胡统领的忠心,他推荐的人自是毫无疑问。”

这句绵里藏针的话似是解释,听在许惊弦耳中却像是一种警告:一旦自己出了事,连赤虎也脱不了干系。刹那间他有一种已被对方识破的感觉,幸好他对沈从龙并无恶意,何况凭着新悟出的“星火”,他有信心与任何人周旋到底。当下对贾先生朗声称谢,只是在心中暗生警惕。

虽然看不穿贾先生面具似的笑容,但只瞧这周围的布置,只怕任何事情都逃不开他的耳目。此人实有将帅之才,更非胸无城府之人,恐怕早就派人暗中监视过自己,确认无误后方才现身。这是否表明他们已经通过了第一关?在京师从未听过贾先生的名字,不知是什么来头,与将军府是否有关联?

带着诸多疑问,许惊弦与水柔清随着贾先生踏入了流花苑。

一楼的大厅灯火辉煌,地下赌场的喝叫声隐隐传来。许惊弦暗暗运起“华音沓沓“的心法,纷杂的声音逐渐各自分开,他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其中红了眼的赌徒声嘶力竭的喊叫,庄家气定神闲的说话,牌九拍在桌面的脆响,骰子击撞骰盅的清亮,甚至还有赌徒紧张的喘息声,其中犹以斗千金的笑骂声最是响亮。

他稍稍放下心来,至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但是贾先生一开口,就让他心生不祥。

“刘长发、杜小飞、秦勇、莫容、孟老四……你们随我去三楼。”

虽然贾先生一口气点了七八个人的名字,但许惊弦有一种莫名的直觉,他的重点只在自己与水柔清身上。

据斗千金的情报,三楼是贵宾室,亦是沈从龙、罗熊飞与无双城的使者会晤、一起欣赏塞外舞者舞技的地方,能接近那里的人必是沈从龙的亲信,自己初来乍到,即便有赤虎的推荐,也决不可能这么快就得到对方的信任。

最大的可能是:对方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想要就近控制。

假设计划泄露,他是否应该立刻发出警报?好让斗千金与多吉及时脱身?但亦有可能对方还没有怀疑到他们身上,自己无需自乱阵脚。可一旦到了三楼,陷入对方的陷阱之中,即使他有自信可以杀出重围,但水柔清呢?

他一时不知应该如何下决断,更不知自己是否在什么地方露出了破绽。

幸好,就在此时,他看见了一个决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的人——拇指凭天行正在斜依在楼梯拐角处,冷冷地望着他!目光复杂,难明其意。

贾先生当先上前,对凭天行道:“凭兄要的人我带来了,剩下的就是你的事情了。”

凭天行肃声道:“放心,我保证不会出乱子。请贾兄暂时撤去那些无处不在的耳目,让我与兄弟单独说几句话。”

贾先生颔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许惊弦微微一震,凭天行一句话解释了他心头两个疑问:第一,并非他们的计划有何纰漏,而是以凭天行对他的熟悉,再怎么易容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凭天行多半也在某个地方密切注视着入城之人,他的身份只怕早在昨日入关遇见赤虎之时就已泄露;第二,将军府中,除了明、水、鬼三大高手外,姆指凭天行可谓是将军府第四人,而看他对贾先生说话的态度,似敌似友,似敬似疏,当可推知两人貌合神离,各自为主。再加上那“无所不在的耳目”之语,已可断定贾先生并不是姓贾,而是姓“甲”。

水知寒手下“十面来风”中的第一人,甲一!

沈从龙出使无双城,竟会出动将军府这么多高手,他身上负有什么重大的使命?许惊弦希望能从凭天行口中得到回答。但时过境迁,如今各为其主,他不知凭天行还会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自己。

凭天行淡淡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到这里来。”前行几步,推开一间房门,回身在门边静等许惊弦。

水柔清并不认识凭天行,但只观那睥睨天下的雄姿当知是位难得一见的高手,大生警惕,手里暗暗握住缚于腰间的缠思索。

许惊弦对她低声道:“不必紧张,只是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你在一旁等我一会,我与他说说话就来。”吸一口气,整理一下心情,大步入房。

就算此刻有一种误入虎穴的感觉,但他至少相信凭天行决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加害于他。这份对人性认识的信心一直陪伴着他,从童年到现在,即便为此吃过许多暗亏,也始终不改。

凭天行凝望许惊弦良久,方才开口:“你的同伴是女孩子吧。”

许惊弦知事已到此,也不必相瞒,如实道:“是温柔乡的水姑娘。”

凭天行面露恍然之色:“果然是她。”随即眨眨眼睛,淡淡一笑。

在将军府的情报中,当然不会缺少水柔清的资料,只怕连她与许惊弦的关系亦一清二楚。而凭天行这宛如知根知底又兼有调侃与揶揄的会心一笑,更是一下子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许惊弦忽然感觉到当年那个真心关切自己的凭天行,重又站在了面前:“凭大哥!”

凭天行神情古怪:“你刚才对水姑娘说错了一句话。”

“什么?”

凭天行长吁了一口气:“我们可不是什么老朋友。涪陵江边相救之情,永不敢忘。兄弟,你还好吗?”

许惊弦胸口一热:“凭大哥。实在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凭天行呵呵一笑:“世事弄人,又有谁能预料得到呢?”

“却不知此时此地相见,对你我二人是福是祸?”

凭天行朗然道:“我并没有对任何人说明你的身份,就算如今你我为敌,我也要赢得光明磊落,决不会暗中出手。”他渐渐收起了笑容,“我可以保证现在的对话无人偷听,如果还当我是兄长,就明确告诉我你的来意,无论如何,只要就此罢手,我可以自作主张让你离开,日后再凭真本事一决高下。”

许惊弦苦笑:“或许凭大哥误会了,我此次来全无恶意。”

凭天行浓眉一挑:“我也不是小孩子。你堂堂一帮之主,改容易貌加入护送钦差的队伍,会没有什么图谋?不过替你易容的人的确是个高手,若不是认定你在城里,乍望去亦难发现你的真容。”

许惊弦一怔:“莫非凭大哥是先确定我在城里,然后才认出了我?”这与他的猜想大不相同,不禁百思难解。

“实话告诉你吧,贾先生对你亦有疑心,那只是因为他看出你的武功远超常人,决不至于落拓到求助于当年军中同僚的境地。但我却不同,从赤虎向沈从龙推荐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你来了。”

“还请凭大哥详细说明。”

凭天行低叹了一口气:“当年在军中,无论是我也好,还是明将军也好,看似对你毫不在意,其实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关注之中。我们都知道第一个倒在你身边的战友是秦勇刚,而你偏偏用的是秦勇的名字……”

许惊弦恍然大悟,万万未料到自己的破绽竟会出在这里。而那时在几十万人的大军中,凭天行与明将军身居要职,竟然还有心关切自己身边的战友,这到底是出于厚爱,还是猜忌?或许原因都已不重要,至少他们都在乎自己!想到这里,他心血翻涌,一时凝噎,良久才吐出一句话来:“凭大哥知道我从哪里来的么?”

凭天行眼中闪过黯然之色,点点头,一字一句:“恒山。”

刹那间,他们都想到了出身静尘斋的小指挑千愁,一个怀念着他刻骨铭心的恋人,另一个怀念着那个用智者之言点醒自己的慧黠女子。那段岁月虽然再也无法回去,但却会一直遗留在他们的记忆中,永不磨灭。

许久后,凭天行猛一甩头,似要将那些恩恩怨怨尽抛脑后:“兄弟叙罢旧情。现在是两个各为其主的男人间对话。如果尊重你的对手,就请实话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金角鹿冠的消息?”

“金角鹿冠?”许惊弦大觉茫然。

但他瞬息间就明白过来,这才是不惜动用将军府大部分实力,护送沈从龙出使无双城的最高机密。

第二章 无双刺杀

无双城的正午,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儿依坐在城里最气派的迎仙楼对面的高墙下。

小乞儿年龄不过十四五岁,枯瘦的身材,汗水和着尘土在他憔悴的脸上印下数道痕迹,黑一片黄一片瞧不真切,虽是隆冬时分,却仅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破旧不堪的薄棉衣,怕是除此之外再无更换的衣物,或许因为饥饿与寒冷,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也不知是实在没有力气,还是残存着最后一点自尊心,小乞儿只是静静坐着,并不主动开口求讨。他的右手边放着一支细细的打狗棒,怀中抱着一只几乎分不清颜色的青瓷破碗,里面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铜板。

酒楼生意清淡,偶有几名过路人驻足,也不过伴随着几声叹息后扔下两、三枚小钱。而此时那小乞儿便会几令人难以觉察地微微点头,唇边飞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斜照在脸上,他放松了身体,眯起了眼睛,享受着瞬间即逝的温暖。

突然,一道黑点直往那小乞儿怀中掷来,可巧小乞儿伸个懒腰,“当”得一声脆响,一枚小小的黄豆正好打在他的破碗上。

小乞儿好像被吓了一跳,张开眼睛四处张望着,口中发出低低呀呀之声。原来竟然是一位哑乞儿。

“哈哈哈哈,武三弟的暗器功夫果然大有长进啊,不过准头虽然不错,劲力却稍嫌不足……”几声大笑隐隐从迎仙酒楼内传来。

“刘二兄见笑,小弟刚才乃是有意手下留情,且看我下一枚黄豆定要将他的破碗打烂……”

听起来应是城中几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酒后取闹,竟将这哑乞儿当作了练习暗器的靶子。

哑乞儿漠然地朝声音的方向投去一瞥,就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般重又闭上双目,只是握着打狗棒的右手似是紧了一紧。

“呵呵,这小乞儿的倒是有些意思,即不叫又不嚷,看来不但是个哑巴,而且是个呆子。不妨再看看武三弟家传的暗器手法还有何精妙之处?”那名叫刘二的恶少见哑乞儿不动声色的样子,反似更来了兴致。

风声轻响,又是几枚黄豆袭来。哑乞儿眼中闪过一丝愤色,勉力爬起身来胡乱挥舞几下打狗棒,却哪里挡得住。“啊”地嘶叫一声,倒在地下,也不知被飞来的黄豆击中了什么部位。怀中的破碗扔在了一边,几枚铜板咕噜咕噜滚出好远。

酒楼中笑声大作,又听得那个刘二的声音赞道:“武三弟好功夫啊!若能得到城主的赏识,何愁不能发财?”

武三叹道:“不瞒你说,家父与城主也有些交情,还特意带我在城主面前露过两手。只可惜作为一城之主,自要远亲避邻,做个表率。唉,这事就坏在家父与城主的深厚交情上了。”

“武三弟不必气馁,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城主不能用你有他的苦衷,何不另寻他路。不知你是否有意求得一官半职,也算不枉这大好身手?”

旁人听得好笑,皆知这两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并无真才实学,整日只是相互吹嘘,仗着父辈的名头四处招摇。他们口中的城主自然就是无双城的杨云清,虽说颇含微词,但态度上亦显尊敬,由此可见杨云清在无双城民心目中的地位。

“哦?”武三闻言甚是意动,“听刘二兄的意思,竟是有些门路?还不快快道来。”

刘二笑道:“我若无心成全武三弟,今日也不必拉你来迎仙楼喝酒了。 你可知道我昨夜陪着老爹与郭老板喝酒,探得什么消息?”说到这里,他卖关子般顿住不语。

武三心痒难耐,连连追问,又给刘二许下两顿酒席,这才听那刘二续道:“过不几日,无双城将会来一位贵客。你道是谁?原来竟是京师钦差沈从龙沈大人,那可是平日里怎么都高攀不上的大人物。听说他出身将军府,武功那是不必说了,难得他惜才若命,最爱提携后辈。嘿嘿,家父将会亲自宴请沈大人,到时只要武三弟露上两手,若能博得沈大人看重,荣华富贵岂不是触手可及。不过沈大人来此可是机密之事,武三弟千万不要传出去哦……”他口中说是机密,声音却大得足令整个迎仙楼的人都听到,当然是故意卖弄自己消息灵通。

武三大喜,口中自是要谦逊几句:“将军府出来的人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高手,小弟这些微末小技如何能入得了他的眼,唯惹刘二兄一笑而已。不过嘛,若是真有机会光宗耀祖,定不忘刘二兄的大恩。”说罢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又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拈起碟中几枚黄豆,目光再度落在迎仙楼外的哑乞儿身上。

小乞儿捂着腿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欲将几枚散落在地上的铜板捡拾起,才一伸手,又是一枚黄豆伴随着狞笑声射在他的手背上……

强者欺侮弱者,这是每个地方都会发生的事情。酒楼中虽尚有几名客人,却怎愿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乞丐出头招惹这些在城中横行霸道的恶少,连多余的言语也不敢多说,唯恐惹祸上身。

“你们住手!身强力壮的两个汉子欺负弱小的孩子,算得什么本事?”一个清柔的女声传来,纤秀的背影挡在了哑乞儿的面前。

这两名恶少在无双城中一向飞扬跋扈,如今武三被人当众驳了面子,怎肯罢休,询声望去,蓦然眼中一亮,凶光隐去色意又起,嘿嘿一笑:“我当是谁敢坏大爷的好事,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

酒楼的掌柜连忙出来拉住少女,一面作揖打着圆场:“小侄女少不更事,武三爷大人大量,看在吴老儿的面上,千万莫和她一般见识。”转头对那少女喝道,“兰儿还不快快向武三爷赔罪。”

那名唤兰儿的少女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水绿的衫子恰到好处地衬出一分青春,小巧玲珑的眉目,吹弹可破的肌肤,虽是荆钗布裙,却遮不住那倾国倾城的婉约气质,竟是难得一见的绝色美女。

兰儿早就听闻过刘二与武三的恶名,刚才情急之下一时口快,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垂下头去紧紧握着叔叔吴掌柜的手,目光扫一眼站在一旁的哑乞儿,眼神虽仍不甘愿,神态上已怯了三分:“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子,武三爷你就放过他吧,兰儿这就来给两位大爷敬酒赔礼。”

刘二阴阳怪气地道:“你这小姑娘仗着有几分姿色便如此凶巴巴,将来怎么嫁得出去,敬酒赔礼之事大可免了,倒不如让武三弟收做偏房,好好管教一番。”

武三大笑:“刘二兄说得有理。”言罢便伸手来摸兰儿的脸。

吴掌柜连忙上前赔笑几句,兰儿愤然转身欲走,却又被刘二笑嘻嘻地拦住。

那楼外的哑乞儿忽然站起身来,朝迎仙楼走来。面上依是一片茫然,似乎虽然听着了那些对话,却事不关己般充耳不闻。

吴掌柜只怕弄脏酒楼,本不愿让那哑乞儿入楼,却见他黑黑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恼怒之色,还透着稚气的眼瞳中却蓦然闪现出锐利的光芒,普通无奇的面容亦闪过一丝煞气……

他记得这哑乞儿十多日前流落到此,白日乞讨,晚上不知蜷在何处,但每个清晨都会准时出现在酒楼外的墙角边。对于一个精明的生意人来说,可以有同情心,但决不可泛滥,所以他除了偶尔施舍一些残羹剩饭之外,亦从未在意过他。

但这一刻,吴掌柜却从这微不足道的哑乞儿脸上看到了一丝杀气,不禁心虚起来,不敢拦阻,转头对两位恶少陪笑道:“刘兄、武兄大人大量,何必与这乞儿和小姑娘较真,我马上叫小二送壶好酒上来,算是小店请客,还请两位笑纳。”

武三知道吴掌柜颇有些来历,表面看似软弱可欺,却一向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与城中几派势力交好,也算是无双城里的人物,所以才能开起这城中最大的迎仙楼,倒也不敢太过相逼。转眼见那哑乞儿正要踏入楼来,一口气就发在了他身上,飞起一脚踹去,口中犹道:“这上等酒楼岂是你这个臭小子进来要饭的地方?还不给大爷快滚!”

哪知武三这一脚踢到中途,却忽地一软,跌倒在地。旋即惊跳而起:“他奶奶的,哪个兔崽子敢暗算你家武三爷?”话音未落,又是大叫一声捂着嘴巴,一张口,一颗小小的黄豆与一枚沾血的牙齿一并吐了出来。

刚才他以黄豆射向哑乞儿,如今却被人以其之道还治其身,在场诸人无不心头称快,但众目睽睽下,却是谁也没看清是何人出手。

刘二扶起武三,大声喝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给大爷出来。”

“叮”得一声轻响,又是一枚小小的黄豆钉在桌上,入木三分,竟将结实的桌面射出一个小窟窿。这一手技惊四座,酒楼里人虽多,霎时却再无一点动静。

两名恶少齐齐一震,互视的目光中已瞧出彼此深深的惧意。出手之人显然是手下留情,若是这枚黄豆打在头、胸等要害部位上,岂非立刻就会丧命于此?

吴掌柜亦是个老江湖,知道出手之人不愿意显露痕迹,也不多说话,只是当空一揖,以示感激。暗地眯着眼睛细查酒楼,除了相熟的几位客人,眼生的便只有柜边饮酒的一个挑夫模样的汉子与坐在东角桌边一位颤巍巍的疤面老妇,而那这两人的桌上恰恰各放着一碟黄豆。不过那挑夫虽然生得强壮,却明显不是江湖豪客,而那疤面老妇颤颤巍巍,似乎一阵风便能吹倒,更不像出手之人。

吴掌柜料定必是挑夫与疤面老妇中某一人出手,不过他知晓江湖规矩,对方既然隐姓瞒名藏起本来面目,必有其缘故,他自也不会说破。回头看看那哑乞儿,依是傻傻愣愣的模样,哪有半分杀气?唯有暗骂自己疑神疑鬼。

刘二见武三吃个哑亏,又心知难敌,正待留几句场面话离开,忽又听一记女声遥遥传来:“刘二、武三,你们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两人一愣,认得这声音,不禁暗自叫苦。

一辆马车停在楼前,一位女子款款走了进来。但见她年约二十八九岁,身材高颀,素面淡染,青丝半遮,浅眉淡目,怀中还抱着一个尚不足周岁的婴儿。虽是少妇装束,但那清朗脆快的声音与挺立如枪的站姿,依然散发出娇俏之气。此刻她明眸中隐现怒意,白玉般的贝齿咬紧嘴唇,愈发显得飒爽明丽。

沿途百姓皆上前问安:“大小姐好。”

刘二与武三亦忙不迭地起身,连声赔笑道:“什么风把大小姐吹来了,快请上座。”

无双城中皆知两大恶少之名,一般人遇见他们皆是远远避开,像这般敢公然找麻烦的人不多,作为女子也只有一个。

来者正是无双城主杨云清的唯一宝贝女儿杨霜儿。从少女时期开始,她就喜欢以男装示人,更有一股不让须眉的豪侠之气,无双城中任何不平之事,一旦被她遇上,必定不会袖手。深得百姓喜爱,皆以“大小姐”称呼,久而久之,其名不胫而走,都说无双城其实有两个城主,管士卒的是杨云清,管百姓的是“大小姐”。

后来杨霜儿虽然嫁给了杨云清手下大将骆迎东,依然不改本色,只是年初喜得麟儿,这才稍稍收敛了些,大多时候呆在家中相夫教子。不过前几日骆迎东奉命外出,她终于在家中坐不住了,渐渐本性复萌,却又舍不得离开孩子,只好抱着孩儿偷偷外出,却正好遇见刘二与武三欺侮哑乞儿、调戏兰儿之事,当即按捺不住出面制止。若不是手抱婴儿行动不便,必定早就各打几十个耳光以示惩戒。

杨霜儿望着两人,面寒似水:“当街行恶,欺负弱小,调戏民女,该当何罪?”低喝一声,“龙将军!”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从她身后闪出:“末将在。”娃娃脸上,闪动着一双大眼睛。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另一个人脑海中,飞快地闪现出一份蓝色的短笺:

——龙鸣谪,男,外号“袖里藏锋”。年龄:二十二岁。身份:无双城主贴身家将。出身:不详。门派:不详。武器:袖中刀。出手:七次。战果:五死二伤。

在这张短笺里没有标明的是:这是无双城中最神秘的两个人之一。作为区区一名家将而言,龙鸣谪得到了杨云清莫大的信任,他的每一次出行、每一次会面,包括无双城的每一次重大事件,龙鸣谪皆会在场。但这个人有一项最大的本事,就是决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尽管他并不寡言少语,也并非没有主见,但是他更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沉默,什么时候只适合倾听,就像一个模糊在空气中的影子,说话行动皆不用顾忌他的存在。除非,当城主的安全受到了威胁时,他和他永远藏在袖中的刀才会陡然出现。

虽然有记录的出手次数不多,但若不是杨云清及时喝止,他的刀下几乎不留活口。

这是一个看起来温良,实际上却要危险百倍的人。

杨霜儿悠然道:“问问他们刚才是哪只手掷黄豆打小乞儿?哪只手去摸人家小姑娘?”

刘二与武三的脸色变了,依杨霜儿的脾气与作风,只怕问清楚后,惹祸的手就会与自己的身体分家。

刘二低声道:“大小姐息怒,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武三亦垂首道:“幸好大小姐来得及时,尚未酿成大祸。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结伴玩耍的面子上,就饶了这一次吧。”

他二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惹了事自有父亲承担,难得如此服软。那是因为杨霜儿素来铁面无情,但毕竟女儿家心慈手软,只要肯低头认错,亦不会追究到底。

杨霜儿冷哼一声:“你二人怙恶不悛,我早有所闻,实是耻于与你二人结识。今日不好好教训一下你们,下次不知又会轮到哪个人遭殃……到底是哪只手掷的?男人有胆子做,就没胆承认么?”

龙鸣谪忽上前半步,以旁人难闻的声线在杨霜儿耳边低低道:“小施惩戒即可,莫让城主难办。”

杨霜儿一怔,若非必要,龙鸣谪决不会擅做提议。刘二与武三虽不足道,但刘父是当地大财会的首领,掌管着无双城附近十四个镇的经济,而武父则是京师外派的官员,虽无实权,但却是无双城与朝廷关系的一个重要缓冲。杨云清以草莽出身,被敕封为城主,于此非常时期最怕受朝中之忌,对这两人多有借重之处,也不好过份得罪了他们。若依杨霜儿过去的性格,管他天王老子,只要犯事落在她手里,决不会妥协,但嫁人生子之后心态大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心头暗叹一声,轻声道:“死罪可饶,活罪难免。先给那位小兄弟赔礼,然后自己掌十记嘴巴。”

刘二与武三无奈,只好到哑乞儿面前深施一礼,不料未及说话,那哑乞儿已半转过身,竟是不受其礼。

杨霜儿看在眼里,心头暗赞,俯下身柔声问那哑乞儿:“你叫什么名字?”

哑乞儿指了指嘴巴,摇了摇头。

自从生了孩子后,杨霜儿母性大增,心想这哑乞儿四处流落定是吃了不少苦头。不由大起怜意:“若你愿意,就做我的随从吧。至少保证你有衣穿,有饭吃,如此可好?”

哑乞儿愣了一下,怔怔地望着杨霜儿,神情古怪,却仍是倔强地摇摇头。

杨霜儿暗忖这小乞儿自幼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被人多少欺骗,只怕再也信不过别人,微微一叹:“龙将军,身上带有银子么?”

龙鸣谪淡然道:“给他银子,多半也会被人抢走。”转身抓起两个馒头,递给那哑乞儿。

哑乞儿默然接过,也不道谢,重又回到酒楼外的墙角边坐下。

杨霜儿怀中的孩子哭闹起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急急上了马车。

龙鸣谪并没有马上随之而行,手指轻弹,那原本深深嵌入桌中的黄豆蓦然跳出,被他握在手里,冷厉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迎仙楼,这才缓缓离去。

酒楼又恢复了喧哗,可以想像,明天的人们又会谈及“大小姐”严惩恶少的事迹,尽管其实两名恶少并没有受到什么严厉的教训,但是人们喜欢听这样的故事,那就足够了。

只有吴掌柜注意到,那哑乞儿虽然饿得厉害,却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地掰下来,慢慢送入口中,似乎每一口食物对他来说都有很重要的意义。

傍晚,无双城外三里处,白色的小木屋中燃起了一丝灯火。

摇曳的烛光下,一只秀气的手将一张薄薄的面具从脸上揭下,疤面老妇转眼已变为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妇人。只见她瘦削的脸孔,端正的五官,细长的柳眉下一双大大的杏仁眼,虽然岁月的风尘在额边刻下几道细细的皱纹,仍是风韵犹存。

“人都来齐了么?”

木屋边一位赤裸上身的黑脸汉子闷声闷气地答道:“千丝还没有回来。”

中年妇人命令道:“铁锤你出去找找,若发现有人跟踪,杀!”

黑脸大汉应声出门,行动间浑身肌肉隆起,似有无穷的精力。

中年妇人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小屋角落里呆坐的哑乞儿身上,轻哼一声:“千丝怕是不敢回来见我吧!”

她的右边是一位二十八九岁的蓝衫青年,正缓缓将右臂的衣袖垂下,遮住一只寒光四射的虎爪,他低声劝道:“千丝只是气不过那两个家伙欺负小师弟罢了,大姐不必动怒。”

“啪”的一声,中年妇人右手挥出,重重击在青年的脸上,留下一道掌印:“你还敢帮他说话?”

蓝衫青年动也不敢动一下,垂下头去:“扣子知错了!”

哑乞儿蹲坐在木屋的一角,用一种不合年纪的沉静看着中年妇人出手“教训”三师兄扣子,一如既往地沉默着。

中年妇人冷冷望着扣子,薄如刀削的嘴唇撇出一道刚烈的弧线:“如果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杨霜儿此刻已是我们的阶下之囚。今日行动为何会失败?”

“因为没有预料到龙鸣谪会出现,对于这个人,我们掌握的资料太少,也不敢轻视他。”

“你错了!再厉害的高手,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也绝对挡不住‘五星锁周密计划的一击。我们被他气势所夺,不敢贸然出手,只是因为他已有了警惕。还不是因为千丝的那一颗黄豆?”

中年妇人名叫欧阳虹,真正的身份是名动塞外的杀手组织五星锁之“锁眼”。她本是江南的一名艺妓,但无意间得一异人传授武功与秘术,彻底改变了她凄惨的命运,暗中谋杀了几位害她身陷青楼的仇人后,东窗事发,逃亡到塞外,被离昌国重臣诺颜察所救,并在其扶持下创立五星锁,专事暗杀,清除异己。

真正的一把好锁,除了明锁之外,还有暗锁。

诺颜察国事繁重,分身乏术,五星锁的主要事宜皆由欧阳虹操控,他只是作为幕后的引导与命令的发布。

欧阳虹虽只是表面上的“锁眼”,但数次行动计划皆是由她一手制订。这样一个不但美丽,还拥有着难以言述气质的妇人,谁也不会想到竟是一个杀手组织的核心人物。

最初的五星锁中除了锁眼欧阳虹外,其余几人皆是诺颜察征战塞外时所结识的奇人异士所组成,但次第在行动中毙命,后来的人大多是流落在塞外的流浪者组成,并由师出异门的欧阳虹或诺颜察另派高人传授武功,他们忘却了本来的姓名,只知服从与杀戮,连姓名也只是随口而起。

那黑脸大汉天生力大无穷,本是一名马贼,使一柄大铁锤,一身外门功夫登峰造极,便以铁锤名之,乃是五星锁中的二师兄“锁头”;臂装上虎爪的蓝衫青年唤做扣子,原是塞外流寇,精于轻功、用毒,在五星锁中排名第三,人称“锁扣”;在迎仙楼内化装为挑夫的汉子则是四师兄,本是身怀绝技的浪子,精于暗器与小巧腾挪之术,起名千丝就是形容他那无孔不入暗器手法与沾身即纠缠不休的擒拿功夫,号称“锁环”。他三人跟随欧阳虹已有数年。

至于那哑乞儿本是一个流落江湖无名无姓的孤儿,三年前被欧阳虹收养,后来得了一场大病失了声,按“沉默”的谐音起名叫陈漠。欧阳虹传给他诡异的杀人剑法,虽然尚年幼不足十五,但经过欧阳虹与诺颜察帐下高手悉心栽培,几年的刻苦修炼下来,他已是五星锁每一次行动中最关键的一个步骤——“钥匙”。

暗杀的技巧不在于武功的高低,而在于精心的布局与出其不意的谋划。五星锁组织严密,每次的刺杀计划全由欧阳虹一手制订,再分别与四人联络。此次生擒杨霜儿的行动,本是由铁锤与扣子负责吸引敌人注意力,千丝诱敌,而完成最后一击的人,则是五星锁中看似最不起眼的小师弟——“钥匙”陈漠!

只可惜,龙鸣谪的出现,让他们的计划落空。

脚步声从小屋外传来,屋内的三人刹时分守各处要点,显得训练有素。

铁锤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四师弟回来了。”

那化装成挑夫的汉子昂首走入小屋,除下脸上的面具,却是一位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在欧阳虹面前垂手施礼:“千丝见过大姐。”

看着四师兄千丝,陈漠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除了大姐欧阳虹,千丝是他在塞外第一个认识的人。依稀还记得那一场令自己失声的重病,就是千丝抱着他渡过了那一个个病痛难眠的长夜。在情怀淡漠的五星锁中,千丝就像他的兄长,总是保护着、照顾着他。在此次行动中,千丝为了教训戏弄陈漠的恶少武三显露武功,犯了本门大忌,尚不知欧阳虹会如何惩治他。

欧阳虹漠然看着铁锤与千丝两人进屋,不怒而威的目光定在千丝脸上,面上现出一丝寒意:“你可知因你今天擅自出手暴露行踪,坏了我们的大事……”

千丝答道:“那恶少欺辱小师弟,我实在看不过眼。”

欧阳虹冷哼一声:“你想过没有,或许你的几位师兄弟都会因此而死?”转头对陈漠赞许地看了一眼,“小漠就做得很好,不闪不避地硬接了那颗黄豆……”

千丝倔强地一拧头,争辩道:“若是那个混蛋射出把刀子,还要不闪不避么?”

欧阳虹喝道:“放肆,你竟敢对我如此说话?”

千丝不敢再争辨,一颗头颅却仍是高高昂起,显然并不服气。

欧阳虹瞪了千丝良久,方缓缓道:“幸好,这虽然是一次失败的行动,却是一次全无伤亡、甚至令对手根本没有觉察的失败,我们依然有下一次机会。”

这当然不是五星锁的第一次失败,但五星锁在塞外之所以享有盛名,那是因为雷霆一击,无人能避。只是人们往往忽略了那些不为人知的失败,只记得最后的胜利者。这亦是欧阳虹的信念。

欧阳虹背过身去:“小漠留下,其余人离开,明日此刻再来。”

等到小屋中只剩两人,欧阳虹的目光瞟着在一边沉思的陈漠,冷冷的声音在小屋中回响:“你虽然不能说话,却也因此而使你的耳目更加敏锐,加上你的剑法已渐趋大成,更有易容之术与潜匿藏形的功夫,可谓是我门下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位,所差就是江湖经验了与一份火候了。”

陈漠静静地听着,脸上神色不动。

欧阳虹突然发问:“按千丝所说,如果当时向你击来的不是黄豆而是一把飞刀,你应该怎么做?”

陈漠伸出手臂,做出一个格挡飞刀的动作。意思是:让刀子扎在不是致命的地方。

“很好。”欧阳虹赞许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忍耐的定力。这也是做一名好杀手最重要的条件,我这一把钥匙果然没有选错人!”

五星锁中五人各有所长:锁眼欧阳虹精于谋划,锁头铁锤霸气冲天,锁扣扣子擅长暗器,锁环千丝用毒无双,钥匙陈漠则是易容潜踪术与剑法。

欧阳虹正容道:“今日我再教你几句话,你就可以出师了。”

陈漠心中一惊。自从来到塞外,他几乎都是跟随在欧阳虹的身边,除了欧阳虹有事外出,从未分离。虽然欧阳虹平日总以大姐自居,但其实可算是五星锁其余四人的师父,欧阳虹喜怒难测,时而温柔时而凶狠,甚至会出手毒打四人,陈漠练功时没有少吃苦头。但是,在陈漠的心目中,仍然把欧阳虹当作自己从未见面的母亲……可现在,如果按欧阳虹所说,他出师以后就要像几位师兄一样平日隐于市野,接到任务时方才联合出手。他一个人应该怎么生活?平时教给他的那些生存技巧果然有用吗?他不知道,只是突然对欧阳虹有了一丝依恋之情,虽然外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但足令他心头沉重、无措。

欧阳虹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假设今天行动成功,但杨霜儿及时发觉,拼死抵抗,你会怎么办?”

陈漠摇摇头。

“记得我对你说过两句话:‘只做要做的事;只杀要杀的人现在你记住第三句话!” 欧阳虹顿了一下,方才加重语气续道,“不要试图完成已经失败的任务!”

陈漠陷入沉思中。欧阳虹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我虽然没有责怪千丝,但他确实做错了一件事,并不是他帮你出手,而是他不应该让别人知道他在帮你出手。”

陈漠盯着欧阳虹,心头一阵迷糊。迎仙楼中千丝出手极其隐蔽,除了欧阳虹与自己,并无他人瞧破,欧阳虹为何要这样说呢?

欧阳虹续道:“至少我们都知道千丝对你很好,他对你的感情就是他的致命之伤!”她抬首望天,一字一句道,“做一名杀手,不要让任何感情暴露出来,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这也是我今天告诉你的最后一句话。”

陈漠惊讶地望着欧阳虹,听这番话的意思,难道同门之间也要有所防范?

欧阳虹索然一笑:“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得一切。”

“砰”的一声,小木屋被撞开,一人直撞进来。

欧阳虹面露狂喜,讶然惊呼:“诺大人!”

也许欧阳虹亦自认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但对于救过自己性命的诺颜察,她却始终有一种无以复加的敬慕之情,对他的忠诚甚至超过对于自己。只要他有一个暗示,她就可以放下一切,甘心做他的女人。

可是,诺颜察雄心勃勃,一意成为离昌国一统天下的开国重臣,根本无意儿女情长,欧阳虹也只好把这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

前段时间草原上流言四起,离昌国内乱,诺颜察被威赫王追得走投无路,最终在白松城自焚而死。这个真假难辨的消息让欧阳虹情绪大变,但她却强迫自己不去相信,依然忠实地执行之前诺颜察留给她的命令。假如有一天证实了诺颜察的死讯,她必会不顾一切地为他报仇,哪怕对手是强大令人绝望的威赫王也不例外。

此刻见到诺颜察安然无恙,她当真喜出望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从不在五星锁其余四人面前出现的诺颜察为何匆匆现身。

诺颜察急急问道:“擒下杨霜儿了么?”

“原本今日诱她离府,但事到临头有些变故……”

诺颜察似是松了一口气:“很好。行动立刻取消,从现在起,我们有了全新的任务。”

“我们?”

“是的,这一次我将与你们一起战斗。”

欧阳虹按住内心的狂喜:“要我做什么?”

“两个名字。第一个是来自京师的钦差大人沈从龙,第二个人不日将会赶赴无双城……”诺颜察顿了一下,方才一字一句道,“宫涤尘!”

下期预告:

许惊弦和水柔清被拇指凭天行发觉了身份,会顺利脱险吗,还能继续他们的计划吗?

流花苑中,多吉与斗千金会被人识破身份吗,赌局大戏能顺利开演吗?

无双城中五星锁的刺杀将如何进行,他们能成功得手吗?会兄弟反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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