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金
很久以前,我就想写写父亲。可是他太普通了,普通的好像没什么值得一提,于是几次三番提笔又放下。
父亲年轻时干活失去了一只手,成了残疾人。他因此被冠以“一杆锤”的绰号,再也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因为这个绰号,我那时没少跟人打架。它像一个无法摆脱的阴影,始终笼罩、伴随着我的童年。
后来,父亲又被划为富农。在那个年代,富农就是“坏分子”的代名词,我们一家也跟着活在耻辱中,没有一点尊严。所以,那时我跟父亲的感情一直不太好。再加上我是家中老幺,几个哥哥姐姐对我都非常疼爱。很多时候,他们都代替了父亲在我心中的位置。
中学毕业后,我入伍当了兵。虽然常给家里写信,但也是寄给哥哥姐姐,对父亲的问候大多一笔带过。直到有一次看了姐姐的来信,才知道父亲对我有多挂念。姐姐说,父亲总是盼着我来信,说起我时眼里还含着泪。我对父亲压抑许久的感情瞬间爆发出来,那天捧着信在军营外痛哭了一场。可这份爱父亲却从没对我说出口,他总是说:“你走得越远越好,我才不想呢!”
父亲就是这么倔强,如同他这辈子的经历。
一次,生产队分配工分,队长说父亲是一只手干活,只能记半个工分。父亲不服气,找他理论。生产队长指着两个大桶冲大伙说,如果“一杆锤”能从井里打满两桶水就算全工。父亲没作声,拿起桶扔到20多米的井底,然后用脚踩住绳头,一点点往上拉。每拉一节,往脚下踩一节,如此反复。正常人两只手都很难完成的活,父亲硬是用一只手把两桶水打得满满的。最终,父亲硬气地拿回了工分,即便手上是一道道血红的裂口,回家连吃饭的碗都拿不了。
平日里,父亲也不让我们照顾。除草、种地、割麦子,缝衣、做饭、洗衣服,没一样能难得住他。父亲始终不服老,一把年纪了还跑去帮邻家的堂嫂割麦子。没想到麦垛越搭越高,父亲等不及堂嫂拿梯子,自己撑着10米多的竹竿往下滑,一不小心从麦垛上倒栽下来,被麦茬扎得满脸是血。我们一家人心疼不已,父亲倒好,打了几瓶点滴后,又跟没事人一样了。
毕竟岁月不饶人,后来父亲的小灾小病就多了。有一次,他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腿脚都肿了。等姐姐打电话告诉我时,已经过了好几天。我放心不下,连忙请假回家探望。此时,父亲的脚已经渐渐消肿,但走路还有些吃力。等我走时,父亲非要拖着病腿把我送到村外一里多地的大堤上,怎么劝都不肯回去。
10多年前,父亲得知我给他生了一个8斤多重的小孙子,高兴地从十几里外的乡下赶到县城医院。他还准备了一大把用零钱叠成的“铬子”,也不告诉我要做什么用。
第二天,我准备找车送妻子到乡下的家中坐月子,父亲非让我用人力车把妻儿拉回去,说这样母子最平安。父亲还说,按照老家的习俗,每过一个桥或河溝就扔一个“铬子”,这样小孙子就不会遭灾、生病。我心里知道父亲是在讲迷信,但为了让他高兴,只好照做。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哪来的力气,能将妻儿从县城拉回十几里外的家中,可妻子对此记忆犹新。她常说,那是她一生坐得最稳、最舒服、也最安全的车。
如今,父亲已经离开我整整7年了,我还是常会想起他那倔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