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亮,1985年生于安徽桐城,2004年到新疆,现居新疆伊犁。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九期高研班。作品散见《散文》《散文选刊》等刊物。
突然想写写柳园,这个我没去过的地方。很多年后知道,这其实是一个人口在万人左右的小镇。
十九岁那年,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从上海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上,记不清是凌晨还是半夜了,火车广播里不停地播报着:柳园站到了……
文学青年的十九岁,处处都是诗意的。柳园这个地方,更是赋予了我无限想象,可惜当时没有记下零散的臆想,不然现在看起来肯定很有意思。所以说,在文学这条路上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什么出息。文学青年,走过了柳园,很快就会成为文学中年。
柳园催人老,不知有多少人经历过,或者正在经历。
可我还是要说,柳园,真是个好名字。忍不住都想再喊几遍:柳园,柳园……
有一年,大将军霍去病西征路上,经过一座戈壁中的驿站,只见水源汩汩,更连连称奇的是不远处有一大片红柳。这片红柳让本就有些浪漫情怀的霍大将军激动不已,连呼“红柳园,红柳园”。于是,此地便有了“红柳园”的地名。不知又过了多少年,历史的车轮终于从红柳园滚到了柳园。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以上关于柳园由来之说,都是坐火车时一次次听到的,仅是转述,概不负史实责任。
但,柳园还是好。
许多许多年以前,当柳园还不是现在这般小镇的时候,那时候嘉峪关好像是出关的最后一站,再往前走,就是西域边疆了,就是岑参的“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中,八月飞雪的胡天了。
一个人过惯了内地生活,突然离家别妻弃子,独自一人走在往西的路上,终于到了嘉峪关,再往西,就是西出阳关了。这种心情,在那么多诗人笔下,让人读得实在伤感得很。终于到了王维那里,两句诗就成了绝唱: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到了现代,嘉峪关就被柳园所替代了。因为在西行的路上,坐着火车奔驰在原野,兰州过去了,武威过去了,金昌过去了,张掖过去了,终于嘉峪关也过去了,到了柳园。
过了柳园,所谓故人都留在关内了。只等在阳关以外,重新结交,大碗饮酒,是否一如当初那般畅快,也就不得而知了。白居易老先生若在,想象他站在城墙往外看去,随口来一句“能饮一杯无”,会有多少人当场落泪呢?
事过多年,我已经不能记住第一次经过柳园的心情了。大约是好奇、兴奋居多。毕竟没出过远门,一下子跑出了四五千公里。毕竟没坐过火车,一下就坐了四五十个小时。
后来发现,第一次以后,似乎每次途径柳园时的心境都不大一样。尽管,我所经过的只是众多火车站中的一个,甚至有时我连火车都未下,当然许多时候我只是在站台踱步一二,甚至还有数次只是一睡而过。
很多时候,出关和进关时途经柳园的心情,往往真是一言难尽。
沙枣树
本来想写成《冲淡为衣是沙枣》的,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
沙枣是经得起“冲淡为衣”这个词的,孙犁先生的文章也当得起。尽管许多人还没见过沙枣和沙枣花,尽管也还有人没读过孙犁。以前,我曾撰文说过在葡萄园里读汪曾祺是享受。其实,在沙枣树下,读孙犁也是,沙枣花林里读尤胜一筹。
当然,这都是个人的体验。
到新疆第一年就遇到了挂在枝头的沙枣,被一层厚厚的灰裹着。那是在石河子的一团场连队的路边,天天来往的机车、拖拉机扬起的尘土感觉都能堵住一杆烟囱。立在路边的沙枣树自不能免。
初来新疆宝地,还不认识它们,见路边大多是此树,就问本地的同学。告知是沙枣树,挂的果子还能吃,就踮起脚扯了一把,顾不得洗净就吃了一个——苦苦的,涩涩的,还有点甜味。奇怪!
时过几年,在伊犁做了记者,有机会以职业的名义到处乱跑,山河湖泊,沟壑丛林,都曾留下过脚踪。也曾见过许多沙枣,长在偏僻的地方,长在不让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地就长得让人仰望,能荫数亩地。在伊犁第一次见到沙枣树时,晚上回来忍不住写了首小诗:干旱的忧伤,戈壁的沧桑、悲怆/沙枣花演绎得如此苍茫//五月。洪荒之花/发自地底的叹息被沙枣树截获/——一树粉白的幽香悬挂枝头//给忧伤、沧桑、悲怆、苍茫以荣光/多么像一座丰碑/熄灭所有风沙,还原野以安宁静谧/并用沙枣酿酒庆祝漂泊的凯旋、苦尽甘来。
诗虽不怎么样,但那时的诗情常常让现在的自己感动。只是后来随着见到沙枣树越多,了解得越多,越觉得沙枣真是树中真隐士。那首小诗还是写浅了,写得不到位。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说沙枣花了。我不算喜花之人,但对沙枣花真是抱有无限的好感,这是怎样一种花朵呀,见过、闻过后就再也难忘。那个和乾隆皇帝有着扯不清关系的香妃的传说,无数的传说都由沙枣花香开始……
有一年正是花开的时候,我为寻找伊犁古城而去往霍城县,在一片麦地地头,被一排沙枣树的壮观给震慑住了。花开得正盛,风吹过,飘香;风不吹,香飘。
有一年正是花开的时候,和一班诗人去六十四团去看红旗水库,然后野炊,看沙漠边缘的胡杨,却意外地和一丛沙枣花相遇。在花下,吃肉喝酒诵诗,我自赏花。
每一年花开的时候,伊犁河两岸香风习习,香风熏得行人醉,甚至流向巴尔喀什湖的河水都是香喷喷的,香水,自香处而来的水。
……
唉,写着写着,更有沙枣树、沙枣花不是那么好写的感觉,写字作文也是讲究火候之事,火候到了就浑然天成了。就像孙犁先生的许多文章,尤其晚年的耕堂劫后十种。有时臆想,若是孙犁先生久居沙枣林中,那就情境相融了,这是沙枣之福,也是孙犁先生所愿吧。以耕堂晚年之笔来写沙枣,必定也是一绝的。终归是遗憾。
老满城
从内地回来的火车上,车过柳园快进入新疆境内时,我突然想,到乌鲁木齐下车后,我应该先回老满城看看。
当年,当还没有柳园这个地方时,嘉峪关是西出阳关的最后一站。如今有了柳园,应该是西出柳园,故人都在哪里?
十年前,我第一次坐火车从安徽老家到新疆时车过柳园的心情应该比这时复杂得多。但那时年轻,心情复杂只是复杂而已,没有如今的诸多感慨。所以一下火车,就随便选了个公交车上去,在红山转17路车终点站就到了。
多年前的一个下午,差不多也是这样,下车后先问人,后打车向老满城的南昌路而去。
在曾经的四年内,这条路我已经走得足够熟悉了。每年寒暑假,都要走一趟,或回家,或回学校。
选择在红山转车,完全是因为红山转盘下有一个旧书摊,我上学那几年还在卖旧书,三五块一本,这成了我在乌鲁木齐几年夜市之外为数众多的淘书地之一。这次也一样,候车的时候又一次跑向转盘地下通道,可能因为我来得太早,当年的书摊已经更名为书社,从玻璃墙往内看,基本都是以地摊读物和盗版书为主了。就是在这里,我曾经买到过大半套贺雄飞主编的“草原部落”丛书。
这样的事情现在说来可能都像是天方夜谭,但在那个时候的乌鲁木齐却实实在在地上演着。
老满城也因为大学母校所在,在人生众多驿站中变得重要起来。还坐在17路车上,我似乎就闻到了海棠花的香味,不知海棠果是否已经饱满……五六年前,也是四月,在海棠树林立的校园里,我曾用稚嫩的笔写下了一首《总有种感情让我们泪流满面》,发在当年的校报上。有一回在北京学习结业时有一场诗歌朗诵会,被山西的诗人同学改编了朗诵,没想到效果还很好。这大概也是促使我想再回老满城走走。
昨夜的一场雨下在乌鲁木齐大地,坐在车上还没觉得,等到了校园才发现真是一场恰到好处的雨。草木的清新之气从雨水的浸泡中一股脑地冒出来,晒太阳?抑或只是为了看一眼一群目不斜视的行人?
走在校园里,没有机动车的吵鸣,有树阴,有阳光。
迎面走来一个青年,睡眼有点惺忪,左手中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装着的馕,右手掰下的一小片正往嘴里送。这有点像过去的我。某个月书买多了,超支了,就以馕度日,一块钱一个馕,一顿都吃不完。馕真是一种很好的食物,它救我于困苦生活之中。
有好几拨人,三五一群,抱着书走在往图书馆去的路上。这永远都是校园里最动人的风景。可惜我那时,在来回图书馆的路上,习惯了独来独往,我借阅的那些书,很多在我之前都躺在书架上,没人借出过。书,尤其许多热闹之外的书真是很好的东西,和青春一样,让我现在想想都还很温馨。
苗圃地里有一块空着的水泥地,正有一位老太太在锻炼身体。此时还不到十点,大概她来了有一点时候了。她可能是我老师的长辈,也可能是我老师的同事,尽管她没教过我,在这样的上午,我感觉她是我众多老师中的一位,让人怀念的众多老师中的一位。老师真是一份很好的职业,他(她)授之以鱼,更授之以渔。
我走在这里,仿佛是第一回走在这里。只因我在新疆大地行走已十年,但太多第一回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第一回自己的作品变为铅字。第一回吃抓饭,第一回吃拌面。第一回说维吾尔语,被同学笑话是安徽版维语。第一回适应了馕表面皮芽子(洋葱)的味道。第一回懂得了背井离乡。太多的第一回……
这样的第一回至少还能列出十个朝上。
月是哪里明
中午炒好了野芹菜香干,等米饭熟时,趁着空想读几篇《陶庵梦忆》。翻书签的位置才发现上次看到了《愚公谷》。这回该读《闰中秋》了。
最近偏忙,常常几天不读书,读书也是零零碎碎的时间,比如电饭锅煮饭时。读书的时间不好找,好文章更不好找。
电饭锅里的米饭熟起来至少还有十分钟。正好读一篇《闰中秋》。大中午的,我却读出了月光如水。像月光那样的水,我好像见过几回。像水那样的月光,可遇不可求:中午下雨,我见到了月光如水。
像水那样的月光是从张岱的文章中读到的:月光泼地如水,人在月中,濯濯如新出浴。夜半,白云冉冉起较小,前山俱失,香炉、鹅鼻、天柱诸峰,仅露髻尖而已,米家山雪景仿佛见之。
这真像是一个传说,在现代,还能有几人用几十字描述一场华丽的月光。我都想散步在其中。
许多年前上学时,稀里糊涂地背过几句诗,有一句就是“月是故乡明”,之所以记得大概还是和少小离家有关。那些年还是不懂得珍惜,从来没留意过故乡的明月到底是哪样。倒是背井离乡后,常常会想想,可能是受了千里明月寄相思的古诗句影响。
月还是那一个月,走到哪里,只因人不同而不同。我也不是没见过明月。
二十岁那年秋天,算是我在新疆待过的第二个秋天吧。我就是在前一年秋天被一列从上海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拉到新疆的。二十岁的秋天,还是中秋,月亮真圆。洒在盐碱地上,我没见类似的景色,想要形容真是让人为难。
是在石河子市见到的。准确地说是在兵团八师一四七团。兵团就这么第一次走进了我的生活,终于在六年后我也成了兵团的一员。那轮月亮呢?我好多次在文章中提到过。前些年写诗时,还专门写过两首。
一群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在一天高强度劳动(社会实践),从地里回来正是晚饭点,许多人连脸、手都已经顾不过就拿着瓷缸去打饭吃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等吃完饭才发现那些早已吃完的人在唯一的公用电话前排队打电话。才发现今天是中秋。
中秋呀,对我们这初次出远门的孩子,打个电话回去是必要的。就都去排队吧,终于轮到我,已经晚上近十二点了。此时,家人早已睡了,还是明天早一点再打吧。悻悻而回,路上见到了那轮月亮,真圆呀。离得真近啊。兵团条田的一望无垠,月亮就挂在上面,仿佛伸手可即。
回到宿舍却睡不着。往常这时早已累得呼噜震天了。戴上耳机听收音机,都是关于中秋节回乡思乡的歌曲。越听越不是滋味。起床靠墙坐着,望着已经渐远的月亮,终于在多年后的午夜看到了张岱的形容,真贴切。
只是,月到底是哪里明,这是个问题。
萤火虫
午饭后翻胡竹峰的《墨团花册》,这是本散文自选集。最近午睡前一直在翻。中午看到的是《煎茶日记之头记》。
本想中午少睡一下,把十几篇煎茶日记看完。却不知,读了半篇文章就读不下去。当然不是文章不好,实在是引起了乡思,想读得慢一点。是由萤火虫引发的。
竹峰兄是这么写的:……不过我喜欢的却是夏天的长夜,阖家团圆围坐在竹床上,人手一杯温茶,说着年成,议论家事。小一点的孩子缠着老祖母磨磨唧唧,大一点的捕了萤火虫装在纱笼里。这种精致,实在让人温暖。也让我等出门在外之人想念。竹床是我的故乡夏天必备之物,现在在乡间还有许多。过了夏天,就收在柴房等处。
这里,我想说的是萤火虫。这么多年在外,见到的不多,早已忘记用方言怎么个叫法了。还是通过同乡文友,记起了曾经在夏夜里闪烁的火亮虫——萤火虫在吾乡的名字。大概也是昵称,或为乳名,想想都是一种温暖的情愫。
时值盛夏,我偏居在昭苏高原一隅,实在是避暑胜地,时有寒潮来袭,温度低到四五度,高也不过二十来度。这种气候,在夏天真是舒服。晚上睡觉裹着被子,白天也都要穿着夹克衫,不要说萤火虫,蚊子也没有一只。不知羡煞多少人。只是冬天实在难熬,大自然给予的,有得必有失,道理无处不在。
说来,我也有些年没见到过萤火虫了,忘记它在吾乡的称呼,实非本愿,还有许多草木虫鱼的别称也都一一忘在漂泊的身后,有待来日重新找回。不知过程曲折与否。
这样的季节,在吾乡,正是萤火虫漫天飞时。大人们拿着扇子躺在竹床上乘凉,我们小孩子也不怕热,追着萤火虫到处跑,村庄的角角落落在那些晚上几乎都跑遍了。萤火虫实在是呆得很,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可以捉到,就放在随身带着的白酒瓶子里。在瓶盖上钻个小孔再盖上盖子。许多时候一晚上能捉到好几十只。拎着瓶子回去睡觉,瓶子就挂在床头。是因为萤火虫,还是因为跑累了,这样的时候总是睡得格外香。
也是亲眼见过,所以对车胤囊萤夜读的故事从来就没相信过。长大后迷上写作,知道古时的书字大行稀,在萤火虫下夜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此种风雅,现如今是无论如何不会再现了。故事也就只能在书页里代代相传。不知以后是否还有萤火虫,孩子们看到典故,会想象得出萤火虫的样子吗?我在胡思乱想。
中午看了半篇《煎茶日记》就放下书,躺在床上怀念萤火虫,窗外雷声滚滚,落雨了。若是在乡间夏夜如此,是见不到萤火虫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它们都躲在哪个角落。
偶尔,还会梦见萤火虫的敞亮哩。
竹床
竹床,即是用竹子做的床。大多用于夏天乘凉、睡觉之用。
我在短文《萤火虫》里写到,竹床是我的故乡夏天必备之物,现在在乡间还有许多。近几年,我几乎没见过竹床。不是它退出了生活舞台,实在是五六年来,我从没有夏天回乡过,这东西我在天山以北实在没见过。
老家别的没有,竹子不少。做竹床可以就地取材,甚至生活中必需的篮子、筐子、簸箕等都是用竹子做的。请个篾匠就行。
篾匠在吾乡好像不大被人看得起,感觉是无能的人才去干的。许多大人训小孩子,也都说,让你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做篾匠。所谓少壮不努力,长大做篾匠。但篾匠在农村和木匠、瓦匠一样,都是不可少的。木匠、瓦匠地位都比篾匠要高,不知何故。才发现,我的那么多亲戚,木匠、瓦匠不少,还真没有篾匠。
不知道近几年家里换竹床了没有。我离家来新疆前,一直用的竹床,很大,可以睡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印象中,从我记事起那张竹床就在家里了,直至我十九岁离乡,用了十多年,都还结实稳固如初,当年做此竹床的篾匠手艺之好,不知现在可还有。
我从安徽到新疆是九月一号。前夜,天气还挺热,在自家的稻床,竹床置放其中,我和爸爸父子俩坐在竹床乘凉、聊天,记得那天天南海北地聊得很晚,直至现在都感到意外。我快三十岁了,还从来没有像那次一样和父亲畅聊过。
那些年在老家,晚饭后从井里抽几桶凉水把竹床冲洗过,就放在门前的稻床上,邻居几家也都是这么干的,抽烟,喝茶,闲话家常,夏夜基本都是这么过来的。有些外面凉快,许多人就睡在外面的竹床过一夜。
竹床的用处主要在夏天,入了秋就收了起来,等到来年再用。有时候春秋冬,家里客人来得多,床不够住,也会把竹床翻出来,铺上几层被褥打地铺,也很暖和。当然,这毕竟是少数时候。
我们这些小孩子倒是喜欢睡这样的地方,离地近,可以打闹,摔到了也不痛。
现在也是夏夜,我在昭苏高原,抱着电脑躺在被窝里。距离老家万里,气候也差得大。比如此刻,乡人或许就有许多睡在竹床上度过一夜,而我却裹被以眠,如果说给乡人听,不知他们是否感到惊奇。
十年了,我应该把父母接来过过新疆的夏天,避暑,或者暂时离开竹床一段时间,不知他们可会习惯。
此时此刻
昨夜准备睡觉,才发现月色很好。今晚的月色真的很好。一张单人床,月光躺了半张,还有半张是留给我的。
住在昭苏高原两年了,这样月光见得不多。总共可能就两三回。我都应该记下来。其实,我没记。也就无从查找。
本来瞌睡,半床明月半床我,反而不眠了。我试着和月色对视。说对视,其实是我看月色,她是否在看我就不得而知了。我猜想,她是不屑看的。斯是陋室,往来也无白丁,只有千把本书堆得到处都是。
千把本书里有一本《东坡志林》。《东坡志林》里有一篇《记承天夜游》。全书印象最深的就数这篇了。高中那会,许多次语文试卷里都有这则短文的阅读理解。此外,这篇夜游记,午饭后我刚刚抄读过。我以前读时,都是在有竹有柏有闲人的地方。自从来了昭苏,就变成有人无竹柏。
昭苏六月,还得裹着棉被夜睡。
裹着被子里睡不着,索性起来再抄一回《记承天夜游》。
抄完,看时间,发现昨天是阳历六月二十一日。夏至。
我既然忘记了,就忘记吧。于是继续再抄了一篇,是《游沙湖》。早生华发的苏老夫子,小品写得真好。起码我抄到的几篇都不错。往后看,肯定也有许多好的。
从去年始,我似乎迷上了抄古书。读不进去,读不懂的,就先抄抄看。抄的第一本就是《世说新语》,不止六个月,每天抄一则或几则,竟然有感觉了。于是就迷上了。再后一本,是明朝张宗子的《陶庵梦忆》。篇幅也都不长,适合抄读,每天一篇两篇的。
抄着抄着,把自己抄到北京鲁院去了。此行也就带了这一本书,在火车上读,在宿舍里读。在北京买的两大箱子书都没怎么读,光顾着读《陶庵梦忆》去了,就在学校发的笔记本上竖着抄小品。
学习结束回来翻笔记本,发现并不是每天都有抄,对着日记翻查。那些晚上都是在喝酒,喝到微醺,喝得大醉,偶尔再聚在一起喝几杯茶,回来倒头就睡。《陶庵梦忆》是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后才抄完的。
此时此刻,我正抄读的就是《东坡志林》了。是前天才开始的,当时就抄了一篇《记过合浦》,就看叶兆言的《陈年旧事》去了。
抄好《游沙湖》,见月色还赖在床上还没有走的意思。我赶紧去睡觉。想象这月色是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的狐精所变。本来,我前天打算抄的就是《阅微草堂笔记》,读了几篇,感觉真长,一大段一大段的,没有苏东坡的小品好抄,于是就放弃了。
笔记里的狐精大概是羡慕小品里的记游,于是化为月色而来。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