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溪琳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
谁怜旅愁荏苒。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宋·张炎《解连环·孤雁》
“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能令后三十年西湖锦秀山水,犹生清响。”不知这是谁对张炎的评价,觉得优美而准确。
喜欢张炎已经很久了,并不仅仅因为这首传世的《解连环·孤雁》,还有这孤雁飞过心梢的孤单翅膀。张炎是世家子弟,曾在贵公子的生活中游走多年。上半阕里,张炎是率真而优雅的少年,生命是一只前朝的瓷瓶,骄傲却带着时光的滋味。后元兵攻破临安,张炎家破人亡,从此一别过往,落魄纵欢,在江南江北纵横千里的地方漂泊。怀抱轻狂而恃才傲物的性格使他不愿俯首称臣,于是长期寓居临安,日日沉醉花前,将流离与贫瘠带给他的落寞和焦灼细细撰写。
家国亡逝,亲人离散,张炎的生命是一只失群的孤雁,漫无目的地飞翔在无边无际的天幕下。在江南的秋天,深邃的暮霭中,黯淡的云朵渗透着寒意,夕阳留下的最后一丝剪影在时间的流逝中暗自氤氲,一只受伤而离群的大雁在寒冷而凝重的布景里惊慌而孤寂。“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那只孤雁在无奈中拍拍翅膀重新离去,发现伤口已结了丑陋的痂,不忍观赏美丽的羽翼下那片片狰狞的红。孤单的个体行走在时光寥落的路上,用细小的呻吟换取往日的悲喜。
旧年里的苏武,在荒凉的天地里、交错的异族中,流放于北海。手里始终握着一支旄节,唇边是身体无法温热的冰雪。这位男子望向南方的天际,等待一个也许无法传达的讯息。然后在漫长等待后的某一刻,一只大雁缓缓着落,他轻轻地微笑。大雁的足上缠绕着期冀多时的世事,它的身上留下的是信任的抚慰。
每一只大雁也许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它们终生低调,或者这中间有些故事是不为人知、不愿让谁参与的秘密。是不是这只孤雁也有自己要穿越的一份勇气,也曾用炽热的眼神向某个远方张望?
光阴荏苒,孤雁寂寞的旅程有谁怜惜。深沉而浩渺的愁绪像光线一样,无处不在地打在身上,不知疲倦地叮咛着。它的姿态还是一成不变的形单影只,仿似一场空虚轮回的片断剪切,不断地回放,提醒这一秒的孤寂。还有多少背影藏着多少秘密。长门宫里凄凉幽闭的阿娇是不是还在静夜里轻轻哭泣?而同样寂寥的桓伊呢,是不是还对着一张锦筝诉说幽幽缭绕的清怨?这些隔着时光的痛惜与自我毁弃,又何尝不是此刻飞行的心悸?
想念曾经相知相惜的伴侣,不知它此刻是不是也在想念着自己。现在的它在哪个繁花绽放的芦苇荡里盼望着久违的春天快点到来?在暮雨中,它们遥相呼唤,却又害怕在玉关重见。太久太久的时光独自穿行,不知身体是不是还可以习惯拥有彼此的相依,总算还是有一片相同的秋水长天,让生命的奔波映照在半卷画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