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迷案

公输然

7月17日，桐城刑侦支队的关强接到报警后，立即赶赴命案现场。命案发生在鸡公岭小区A栋406号房，这是间一居室的出租房。关强进到房间，只见一位妙龄女郎斜躺在房门正对的床上，衣衫不整，垂到地面的被子上沾满了血迹，都已经发黑固化，头部有钝物重击痕迹。

厨房门口靠墙躺着一位昏迷的男士，年龄应不超过30岁，胸口残留一大块呕吐物。他的右手紧握着一把铁锤，铁锤上留有血迹。关强摇摇头，多半又是一起情杀案。

第二天，调查便有了重大进展。女死者名叫何嘉音，24岁，是位淘宝店主，资深宅女，是406房的租户，死亡时间是7月16日，生前遭受多次性侵犯，在死者遗体上成功提取到昏迷男子的指纹，但并未检测到任何性侵残留物。男子名叫宋均，26岁，独居。在他家，警方搜出了望远镜、军用匕首、绳索等工具，他手中铁锤上的血迹化验证实来自死者。种种证据都表明就是他杀害了死者。

下属向关强汇报说：“有一点很奇怪，宋均的邻居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友善开朗的人，绝没想到他竟然会偷窥异性，并且杀人。”

“色字头上一把刀，因爱生恨了吧。”虽然关强心中已经有了结论，但出于程序需要，他还是决定提审宋均。

“今天多少号？”这是宋均见到关强后讲的第一句话，他的眼睛透射出恐惧和乞求的亮光。

“18号。”

“哦，时间过得真慢。”宋均沉默片刻，说，“我不是凶手！”

“说说看。”关强丢给他一支烟。

“前天是周日，晚上朋友毛弄东驾车载我去他租住在鸡公岭小区的A栋414号房间吃饭，喝了很多酒，我们都喝高了。毛弄东的情绪很高，提出要跟我打赌，玩骰盅，谁输了，就要在本栋楼找间没锁门的房间，推门进去，送给房主一把锤子，并且向他说一声‘请杀死我吧。当时我很亢奋，就答应了。

“后来我输了，我拿着锤子摇摇晃晃地走到楼道。当时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睡了，我摸到406房，发现那家还亮着灯，是这层唯一亮灯的人家。我推门进去，房间里响着凄凉的音乐，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不安地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神情很古怪，对我的出现似乎完全不感到惊讶，还有些愤懑地说：‘你总算来了。

“我没管这些，走到她床头单膝跪下，送上我的锤子，说了句‘请杀死我吧，正想跑开，谁知女人突然神情大变，眼中凶光毕露。她夺下铁锤，照我头部狠击一锤。我跌倒在地，女人跳起来一边踢我，一边对我喊‘你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一切，你去死吧！后来我就昏死过去了……我真的不是凶手，警官你一定要相信我。”

在一旁做笔录的王警员放下笔，将一份出入境记录复印件丢到桌面上：“毛弄东从未租住你所说的A栋414号房，那间房去年因发生命案空置至今。而且毛弄东在案发前一天就已经去韩国参加国际电子展，至今未归。除非他有分身术，否则前天不可能跟你喝酒。”

“不可能……怎么会这样？”宋均拿起复印件，神情慌乱。

“你家里藏有匕首、绳索等，它是你的作案工具吗？”

宋均坐直身体：“我是驴友，那是我去野外的必备工具。”

“前晚，你有没有吸食毒品？”王警员问。宋均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绝对没有！”

王警员又丢给他一份尿检和一份血检报告，上面显示他最近有吸食大量高致幻性毒品。宋均瘫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关强摇摇头，离开了审讯室。在门外，他问王警员：“A栋414号去年发生了什么命案？”

“去年7月，一位单身女性被锤杀在这间房，遭到性侵，但也没有采集到精液，案子至今没破。”

关强倒吸一口凉气。

关强调出去年7月的命案资料，死者也是一位独居女性，名叫苏喻。现场照片让他震惊：苏喻几乎以何嘉音一模一样的姿式躺在床上，头部受到钝物重击，失血过多死亡。这两起案件带有明显的连环凶杀案特征，难道宋均是位老手？

关强立即命令警员调查宋均去年7月案发日的行踪。第二天，调查结果出来，宋均当天与一个驴友团结伴穿越邻市的古墓山。警员找到当时驴友团成员名单，并向领队查实，驴友团成员在穿越全程，没有任何人提前离队，包括宋均。

关强拿起驴友团名单，有一个名字吸引了关强的目光——毛弄东，看来两人认识已久。关强决定再去一趟鸡公岭小区。

晚上11点，关强来到A栋414号房。这间凶房因为死过人，长期空置，但里面还算干净，桌椅齐全。床上还有床垫，但床单枕头等寝具都已撤走。灯具大多坏了，只剩一盏好灯在嗞嗞响。关强将手电光打上天花板，坏灯上落满了灰尘，但有很多触摸带出的划痕。

这间房的情景与宋均的描述显然不符，大前天晚上这里不太可能有聚会。突然，从厨房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哀叹声，关强吓了一跳，壮胆走过去，推开门，看见厨房窗户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它正对着另一间窗户，里面坐着一位神情木讷的老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关强。

“大爷，这间房最近有人进出吗？”关强问。老人摇头：“这几天肯定没有，但14日那天窗户关着，就不清楚了。”

关强略感失望，出了414号房，关门的刹那，他突然感到脊背发凉。这间房在14日的厨房窗户是关闭的，但现在是开启的，说明这期间有人进出过。他立即致电王警员，向他询问房东情况。王警员说房东偶尔会来打扫414号房，但最近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来过了。关强脑袋嗡的一声响，除了房东，还有谁可以进入房间？难道宋均的口供是真实的？

关强略一思忖，揭开封条，又推开了406号房门。关强坐在床头，看着何嘉音的电脑陷入了思索，警方已经拷贝了电脑里面的全部资料，并对何嘉音的QQ、微博等网络社交工具进行了调查，都没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突然，关强想到，何嘉音是淘宝店主，阿里旺旺也是她常用的社交工具，警员忽略了对此的调查。他当即打开电脑，点开了阿里旺旺，上面有何嘉音的用户名，破解密码这种事难不住关强，他用了一个小时，就顺利登录上去。里面积累了数百条新信息。关强逐条查看，都是些广告、买家询价、提问之类的，没多大价值。他又点开状态栏，顿时大吃一惊。何嘉音最新一条状态是“忌日，他终于要来了，这次我们要做一个了结”。

忌日？关强琢磨这句话，谁的忌日？关强震了一下，苏喻的！几天前正好是苏喻遇害一周年。难道，何嘉音与苏喻的死有关？那么她提到的“他”又是谁？

关强连忙按时间追溯到去年苏喻遇害前后的状态：“死亡从未如此真实，近在咫尺”，“我的人生一片黑暗，我诅咒这个黑暗、苦难的世界”，“我不能逃跑，镇定，否则我就完蛋了”……在接下来近半年时间里，何嘉音的状态都很黑暗，充满抱怨、恐惧、怨恨。后来终于归于平静，可就在一个月前，她的状态突然又变得恐惧不安起来：“怎么办？我摆脱不了，这个黑暗的恶鬼”，“他要来了，来了，我将陷入万劫不覆”……

关强陷入了沉思，他认为何嘉音应该是患上了妄想症，这符合她深居简出的习性。这些状态解释了宋均进入她房间时，她一点儿也不惊讶的原因。从状态内容来看，应当是何嘉音因某种事因杀害了苏喻，之后陷入恐惧、自责与怨恨之中。她想过离开鸡公岭小区，又担心在风口浪尖离开，会引起警察注意。她陷在这样的困境里，竭力追求内心的平静，但在何嘉音一周年祭日前，她再次陷入黑暗之中。祭日当天，宋均进入她的房间，她将他当成“黑暗的恶鬼”，将一年来的怨恨彻底发泄出来，愤怒地锤击宋均，就像当年她锤杀苏喻一样。

可为什么最终死的却是她自己？是宋均受到攻击，反抗过程中制服何嘉音，并且奸杀了她？

但假如宋均当时有能力制服何嘉音并强暴她，犯下死罪后为什么不逃跑，反而在凶案现场呼呼大睡？宋均吸食了大量高致幻性毒品，极度亢奋，或许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犯罪。但假如他处于这种状态，又怎么会清理掉性侵残留物？关强陷入沉思，也许案情正如宋均供述的那样，是何嘉音打晕宋均。然后，处于疯狂状态的何嘉音趁宋均失去反抗，体内毒品效应未退之时，与宋均发生了性关系。也就是说并非宋均性侵何嘉音，而是何嘉音“强暴”宋均。这样的性行为，自然不会产生精液等残留物。宋均在半昏迷状态，可能会试图反抗，失手锤杀何嘉音。那么，宋均的口供是真实的了？关强想到这里，长嘘了一口气。

第二天，王警员终于联系上在韩国的毛弄东，他一口否定了宋均口供中提到的两人曾于案发日在414房共饮酒的事。毛弄东说他和宋均是一年前在古墓山穿越活动中认识的，关于古墓山有很多恐怖传说，他怀疑宋均一年前就中了邪。

关强听完王警员的汇报，叹了一声：“将案子移送检察院吧。”人证物证俱全，无论何种解释，都得出宋均是凶手这一结论，区别仅在于是故意杀人还是正当防卫。

可是，414号房对窗那位老人的话又蹦了出来，案发前到底谁进去过414？“黑暗的恶鬼”又是谁？关强决定再去一趟宋均的家。

关强来到宋均的房子前，看见门边有个送奶盒，里面有6瓶牛奶，都快装不下了。他推门进去，在房间里找到了三张维修单，原来十多天前，宋均的手机、电脑和电视机全坏了，送去了维修站。

突然，关强的视线停在客厅的日历上，日期显示为7月16日。他怔怔地站了许久，拨通了王警员的电话：“宋均是无辜的。”

一周后，毛弄东刚走出桐城国际机场大门，就被两名警察押上了警车。毛弄东大叫道：“为什么抓我？”但直到他被推进审讯室，见到关强，才得到回应：“你是杀人凶手，你杀了苏喻和何嘉音。”

“哈哈……”毛弄东为自己点燃一支烟，“她们被害时，我都不在场，怎么杀她们？”

“这正是你狡猾之处。”关强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你不是16日下的手，而是14日！”毛弄东又笑起来，但笑声已不如之前自信了：“你怎么会这样想？宋均和法医没告诉你死者的死亡时间吗？”

“他们都错了。我20日在宋均家中的牛奶盒里发现了6瓶牛奶，也就是说，他连续不在家6天。他应当是14日喝完当天的牛奶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但是他家的挂历却已被翻到16日。”

“这能说明什么？”

“我还发现宋均家的手机、电脑和电视机在十多天前同时损坏，被送进了维修站。”关强说完，毛弄东耸耸肩，露出轻蔑的表情。

关强继续讲：“手机、电脑和电视机是宋均家中仅有的几件不受人力控制、总能提供准确时间的用品，其他像钟表、挂历等，都可以通过人为调整，显示错误的时间。你有意弄坏他家的这些东西，再利用他宅男的习性，翻乱他的挂历，让宋均误以为14日是16日。你达到目的后，在14日将他带到鸡公岭小区，实施你的杀人计划。案发后，警察前往宋均家调查，显示为16日的挂历正好印证宋均的口供，顺利瞒天过海。可惜你忽略了牛奶盒，送奶工每天送出一盒，用户都会当天饮用，否则会变质。它告诉了我宋均真实的外出时间。”

“这又怎样？宋均哪天外出能证明什么？”毛弄东嗤之以鼻。

关强笑了：“我发现何嘉音被害前，有人进入过414号房。我们调查了本月14日宋均所住小区和鸡公岭小区的监控录像，发现你在当天，也就是案发前两天，驾车载宋均进入鸡公岭小区。次日凌晨，你独自驾车离开，宋均却没有返回。宋均的口供却提到你是在16日开车载他到的鸡公岭小区。”毛弄东不安起来：“何嘉音遇害在16日，我15日就已经出国。就算我14日带宋均进入鸡公岭小区，也不能证明是我杀了何嘉音。”

关强掐灭毛弄东的烟头：“你带宋均进入414房前，遮蔽了房间门窗，换掉了灯具，铺设好床单寝具，伪造你租住在里面的假象。事后，你又将房间恢复原状。除了隔壁的老人告知我14日前后414厨房窗户是关着的，但之后却又开启了之外，旧灯具上的灰尘划痕也告诉我那几天有人动过它。”关强说完，毛弄东额头渗出冷汗来。

关强顿了顿，又说：“我们顺藤摸瓜，查明你在去年7月强奸苏喻，并用铁锤重击她的头部，导致大出血，但苏喻并没有马上死亡。你将她捆绑囚禁在414号房，于次日参加驴友团穿越古墓山，制造了不在场证据。然后你用电话操纵何嘉音进入房间为苏喻松绑，并向她注射你早就准备好的‘救护药水，此后，苏喻虽然苏醒过来，但却很快突发心脏骤停而死，让何嘉音以为是她害死了苏喻。”

“你这都是臆测，你拿出证据来！”毛弄东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关强加快语速：“你为了逃脱罪责，又在本月14日，苏喻的忌日前，向何嘉音重提去年的命案，并不断发出威胁，蓄积她负面情绪。随后你通知她将在7月14日去见她。接下来你将宋均带至鸡公岭小区A栋414号房间，在他的酒水中掺入大量高致幻性毒品，然后设局让他进入何嘉音的房间，通过铁锤刺激何嘉音，致使她情绪失控，打晕了宋均。你趁机出现，制服何嘉音，并多次强暴她，然后捆绑起来，并用铁锤重击她的头部，造成大出血但不致命的伤害，制造与去年一模一样的命案现场，再将铁锤塞进宋均手里，向他注射足以令其昏睡数天剂量的安眠药，制造他是连环杀人凶手的假象。”

“胡说！”毛弄东吼道，“何嘉音是16日死的，不是14日！”

“没错！何嘉音14日依然活着。第二天你出国，第三天，又有一个被你操纵的女孩儿进入406号房为何嘉音松绑并注射药物，她原以为自己是在救人，却不知道在间接杀人。我们已经找到这个女孩儿了，毛弄东，认罪伏法吧！”毛弄东顿时汗如雨下，瘫坐在椅子上。

原来毛弄东热衷于性暴力，玩弄、折磨他的性目标，直至生厌，才会换新目标，然后让新目标参与杀害老目标。一年多前，他盯上了何嘉音，长期暗中跟踪、骚扰她，并威胁她不得报警，否则就杀死她全家，并在一个深夜将何嘉音强暴并拍裸照。后来他向何嘉音承诺，只要她帮他解救被囚禁的苏喻，他就销毁裸照，从此消失。何嘉音信以为真，答应了他的要求，谁知却成了帮凶，导致苏喻死亡。这让她的生活更加陷入阴暗恐惧之中。

待毛弄东在口供上签字画押后，关强问：“你向苏喻和何嘉音注射了什么药物，竟然连法医都检测不出来？”

毛弄东脸上现出得意之色：“钾，人体每顿饭大约会吸收10ml钾，但静脉推注超过20ml，会引起心脏骤停，猝死。人死后，血液中的钾会快速分解，被人体吸收。就算被检测到，因为它是人体的必需元素，也不会引起法医注意。”关强暗叹，毛弄东为了满足自己的性怪癖，真是用心良苦。

警察将毛弄东带离审讯室，走到门口，他回头问：“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女孩儿的？”关强冷笑：“我正想问你，那个女孩儿在哪里？”毛弄东意识到被骗了，愤怒地欲踢关强，被警察紧紧按住。他恨恨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

关强看着毛弄东被拖走，暗想：那个女孩儿也是受害者，就算找到她我也不会抓她，又何必去找她呢？但愿她早日走出人生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