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瑜婷 周甜
人人都可能经历过极度兴奋之后的极端茫然,但无疑撒贝宁更知其中滋味。
“我现在脑壳都是烫的,可能正冒着烟。我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晚上10点,又一场节目录制结束,他说这话的神情像个醉汉,在进入彻底空茫之前迸发残余的兴奋。
持续两天在舞台上发热,他浑身疲惫。事实上,哪怕不在舞台上,只要是在人群中他就亢奋。这种亢奋源自一种持续了近40年的内在恐惧——他绝不能被群体放逐。
采访被打断三次。他一点也不生气,和粉丝合照,挤出同样的笑容:像某种顽皮的动物,咧开厚嘴唇,牙齿外露。
等到一切结束,他穿上外套,回酒店,啪嗒关上门。独自一人的房间,也是他的原野。“不是山脉、丛林,是一片原野,空旷、开阔,云层压得很低,茂盛的长长的草甸。没有任何阻隔。即使是有一棵树,我也会注意到那棵树上,我不要它有。一旦脱离工作,我的世界完全虚无。”
质疑嘉宾在《开讲啦》占很大比重。青年代表问冯仑,“理想没那么简单吧?”他们问李娜,“你真的不爱国吗?”再问王健林,“你为什么要跟马云赌一个亿,现在还觉得自己会赢吗?”
青年代表马昊是出了名的“喷子”。不少人不满他质疑歌手张杰“不够坚强”,结果撒贝宁跟节目组说,马昊的表现正是他所要求的。“其实他之前啥也没跟我说。他想问撒贝宁:你一直鼓励我做自己。请问有没有哪次我指出嘉宾的不好,但你为嘉宾面子站出来打圆场了?”
撒贝宁清楚,节目的所有挑战始终建立在某种微妙的安全线上。
“这么说有点玄,但节目有它的气场,一旦打破要花很长的时间来修补。有点像气功。有一种力量牵着你,你顺着它,节奏合上了就好了。一旦节奏被打破,主持人就会觉得被捅了一刀。”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话语上,语速飞快,比喻信手拈来,那只一直在揉头顶发胶的右手,猛地做了一个往腿上插刀子的动作。
采访当天,在《中国青年说》的录制现场,他腿上差点被捅了一刀。一位嘉宾问励志演说家陈州,目前每场演讲的收入是多少。撒贝宁立马察觉陈州的不适,“像这种问题很正常,但他肯定会尴尬。”撒贝宁心里发毛,不能僵,僵掉5秒就不能挽回了,即刻把话题拐了弯。
“不是刻意要挡掉。而是我不能让别人尴尬。我天生就是个打圆场的人。”撒贝宁说。
一些不善言辞的明星尤其依赖他。比如林丹。节目组多次邀请了林丹,但他“真的不敢”。直到节目组答应演讲期间撒贝宁不会脱离他视线。演讲时林丹来回踱着步子,眼神不时瞄向撒贝宁。坐在讲台正下方的撒贝宁双手抱在胸前,一直在点头——超过20次。他后来模仿林丹踱步的姿态,“运动员就是不一样,随时在准备对抗的状态。”全场笑。
擅长圆场听起来老成,可撒贝宁似乎生来就会。他很难忽略周边的每个人。他本人要成为群体中的角色,同时也不允许任何人遭遇放逐。
这些年他日益感知到这种本能。他有一群北大死党,每逢周六一块打篮球聊天扯淡喝啤酒。只要他在,当晚就很嗨。他像做拉面一样,把所有人的话糅在一块,再扔散出去。“每个人都特开心,说话的不说话的,喝酒的不喝酒的,听的不听的。”当时撒贝宁就想,“哇,要有一档节目让我这样放开去说,我一定会做得很好。”
角色感是撒贝宁天生的特质,在后天好几个阶段不断被现实强化。
3岁以前,他的世界不分虚拟与现实。父亲是部队文工团的话剧演员。他一直在台下看父亲排练。他不太清楚父亲在做什么,只知道他是戏剧中的一个人物。戏剧中的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位置。这成为他人格很重要的基础:人生是一个舞台,他一定要成为一个角色。
幼儿园老师让他演大灰狼,他不想演,大灰狼坏。老师说,小白兔有7个,大灰狼只有1个。撒贝宁开心了。部队大院里他每天领着一大帮孩子演戏,布置虚拟环境,召开军事会议,拯救世界。他是司令,琢磨着另一帮孩子搞什么阴谋。“一天天掌握扮演角色的本领,该冲的时候冲,该后退的时候后退。”
直到父母喊回家,他才意识到自己只是个孩子。从小到大他5次骨折。大院里一有孩子在喊,撒贝宁爸妈心里就咯噔,一定是儿子出事了。
8岁,撒贝宁跟随转业的父母从广东湛江迁到武汉。两次转学,忽然他就被扔到新的群体。被放逐的可能性让他恐惧非常,但他总是成功当上班干部。
五年级最后一次转学。老师介绍完新同学撒贝宁,下课,一群小男孩围上来,其中一个逗他的衣服:咦,有只小企鹅。撒贝宁不卑不亢, ,“怎么样,好看吗?”“就看我经不经得起逗,我要一哭,完了,肯定生存不了了。”
这种自我认知往外折射,他不能忍受周围任何人被群体所不容纳。“希望大家都高兴的人。如果我在,大家不开心,我会觉得是我的失败,尽管跟我没关系,我把所有责任扛到身上。”
央视是撒贝宁职业生涯中最长久的舞台。央视主持人的角色让他广为人知。
“《开讲啦》是央视一套整体创新动作的一部分,”央视综合频道节目部副主任吴晓斌说。唯众传媒总裁杨晖认为,与央视合作《开讲啦》这样制播分离的节目,正能量是核心,再带一点轻娱乐,撒贝宁是很好的桥梁——连接国家话语和观众的新口味。撒贝宁不否认自己契合央视风格。
“我要呈现的价值观,是美的,美的价值观。美好,温暖、干净。”央视领导几乎不干涉他的讲话内容,“对我太放心了,知道我的玩笑会有底线。”
同事们爱说他“阳光少年”、“干净”、“正气”。《今日说法》制片人朱海峰说,“奇怪,法制节目充满灰暗,但撒贝宁没有负能量,像个大孩子一样。”蒋方舟也惊讶,“他快40岁了。天哪……”
1999年,大四的撒贝宁被保送北大法律系研究生,同年进入央视主持《今日说法》。第二年赢得了“荣事达”杯全国电视主持人大赛金奖,在当年“相当于李宇春那么红”。好友兼前同事张绍刚还记得刚进台里的撒贝宁,“一只没长毛的猴,特别瘦小、精。逢人就叫老师,永远咧着厚嘴唇笑。”
这些年撒贝宁并未体会过无力感,他自觉一直在学习新的表达方式。从《今日说法》到《中国法制报告》,还做过几期户外大型连续性报道,他开车从格尔木一路到拉萨,沿路报道青藏铁路沿线的细节,完成从法制节目到新闻节目的转变。这几年他做综艺,从《我们有一套》、《梦想合唱团》到《开讲啦》。
“就像一个民族开始慢慢发现周围还有这么多疆土,过去我们守在黄河边,后来发现还有草原、高原、长江……”
他唯一承认的是肉身疲惫。朱海峰说,央视越来越缺优秀主持人。为腾出时间,撒贝宁已不再负责《今日说法》的普通案例,只主持每周末的《撒贝宁时间》。
撒贝宁觉得自己活得很慢,很少计划明天,更像是一个接受者,在已有的环境里去创造。
“就像8岁转学一样,你被扔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抱怨有什么用?我知道我有能力在任何地方找到快乐。”
现已离开央视的张绍刚如此评价撒贝宁:他是目前中央电视台最好的主持人,没有之一。
好的标准是什么?
“观众觉得好啊。很自由、很自由、很自由。”
一个主持人怎么才叫自由?“小撒也会装,有时他要装正确、装宏大叙事、装对所有人表现出人文关怀等,但他能在装和让人舒服之间找到合适的表达。而这种表达,更多是因为他想做自己。按台本念没问题,但你要做自由的主持人就不能干这样的事。他能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自由是一种能力。不是跟主持人说,你来自由,那扯淡的。小撒的自由不仅在《开讲啦》发挥出来。他一直有自由的渴望,而很多主持人时间长了,也就没这种渴望了。”
撒贝宁身上最奇妙的一点是,在人群中的圆通和他的自我同样突出,看似矛盾的两面平衡得自然而然。
他说自己有双重人格:一面是有其内在韵律的热带雨林,一面是空空荡荡的原野。
“我不好奇。我不知道我这么说会不会得罪嘉宾。我对你们,对所有人,一点都不好奇。这么说你可能不信,我生活中相对封闭和隔绝。换句话说,工作结束,我不会约上三五个朋友去玩,我一定是回家把门一关,我的世界就回来了。但我只要一站在《开讲啦》舞台上,一跟嘉宾握手,就知道这期节目会怎样。我跟人的沟通交流全在一个固定的气场,出了这个场,我就是一个弱智,是在旁人看来一个很冷的人。”
他不能被群体放逐,但他自我放逐。
“我的性格一早就埋下两端。如果只有我,我宁愿一个人,但是在群体里,我又不能让自己孤单。”
很多时间他在看书,最爱的《小王子》翻了很多次——他的微信名字也是小王子。朋友圈固定是那帮打篮球的球友,他跟很多嘉宾结下友谊,但很少会出来喝一杯。
杨晖说,撒贝宁似乎活在自己的世界。“好奇怪。我认识他14年,他身上一点变化都没有。我是说他的气质,老给我一种少年的感觉,有种浓厚的少年气息,非常健康。”
撒贝宁说自己内心的永动机很强。他能想起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迷惘是在北大:当时他正如火如荼地投入到话剧和各种文艺汇演中,有一天忽然忧虑一旦毕业,就会过上“所有成年人都过的生活”,“在北京买房子、娶老婆生孩子、上班下班”。“我一直很爱讲故事,那时才二十多岁,突然觉得自己讲不出任何故事了。”他感到庆幸,这几年在《开讲啦》逐渐找回想象力和创造力。
“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我不给自己的明天设置任何目标。我完全让时间这条河流带着我往前走,我就像躺在河面上的孩子一样,河流到哪,我就到哪,我只看天上的白云,不看前面。”
至于外面更无边无际的世界,他保持距离,以及敬畏之感。
“干嘛要改变世界啊?我连自己都改变不了。要知道,这个世界存在的时间比我们要长得多,我们转瞬即逝。”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