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集》“柳”意象主题分析

2015-05-30 14:17崔小洁
北方文学·下旬 2015年2期
关键词:柳条花间杨柳

《花间集》是由后蜀人赵崇祚编辑的产生于晚唐及五代十国的我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词集。共收录包括温庭筠、韦庄等18位花间词派词人的经典作品,真实地体现了我国早期词由民间状态向文人创作转换、发展过程的全貌,规范了词的文学体裁和美学特征,并最终确立了词以婉约为宗的文学地位,对后世词人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

“柳”意象起源于原始社会的“植物崇拜”,发轫于《诗经》,形成于六朝,盛行于唐宋,而《花间集》就处于唐宋两朝巅峰的交汇地带,是诗歌艺术到词曲艺术的重要过渡点。因此,研究花间词中的柳意象,对探寻词人们深邃的内心世界、对发现特定历史背景下文人的审美倾向、对研究我国古典诗歌意象的发展历程、对梳理大量类型化的意象群体在美学史和文学史上的重要意义无疑都大有裨益。

《花间集》122首涉及到柳意象的词中,17位作者通过不同的观察角度、情感特征、主观心境刻画出了千姿百态的柳形态,抒发了包括别情伤春、相思怀人、感怀身世、吊古伤今等多侧面的个体情感,达到了主观感情与外界物境的高度融合,从而营造出了符合不同审美理想和趣味的艺术风貌。

一、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别情伤春

“柳”者,“留”也,“‘丝'与‘思'、‘絮'与‘绪'谐音”[1]且柳条绵长,风吹而成缠绵难舍之状,为前程为生计,古人或读书远游或从军边塞,且一去几年甚至音信全无,故多别离少聚合,长亭古道边,杨柳依依,紫陌红尘,“折柳送别”也只能是对远游之人唯一的一点慰藉了;“另外,印度佛教文化与中国本土的‘柳崇拜相结合,使柳具有‘辟邪祛魔的功效。”[2]“别时赠柳,如赠‘护身符,‘折柳风俗由此演变为别诗中的柳意象。”[3]

《花间集》送别词作“喜以闺妇的口吻,用第一人称来表现闺妇的欲望与痛苦,有强烈的‘我'意识”[4],这其中或通过对送别场景的直接描摹,写女性送别的心理或通过女子事后的追忆,重现当时送别情郎的不舍情状。

直写送别场景的如:

“芳草灞陵春岸。柳烟深,满楼弦管。一曲离声肠寸断。今日送君千万,红缕玉盘金镂盏。须劝,珍重意,莫辞满。”(韦庄《上行杯》)霸陵两旁芳草凄凄,远处柳烟迷离,管弦喑哑却丝丝断肠,空惹人万千愁绪,此去万里,却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只能和泪相劝,愿君满饮此杯,从此相思天涯。再如“钿毂香车过柳堤,桦烟分处马频嘶,为他沉醉不成泥。花满驿亭香露细,杜鹃声断玉蟾低,含情无语倚楼西。”(张泌《浣溪沙》)佳人香车中娉婷而坐,车轮缓缓的压过杨柳轻拂的柳堤,花满长亭,马嘶柳烟后人早已远去,香车旁徒留依依而立的佳人和随风起舞的柳条,淡淡的哀愁也随着情郎的远去在长亭边四处弥散,到最后也只能独倚西楼,听杜鹃啼血,赏残月低垂。

通过追溯女子记忆,重现送别场景的如:

“岸柳垂金线,雨晴莺百啭。家住绿杨边,往来多少年。马嘶芳草远,高楼帘半掩。敛袖翠蛾攒,相逢尔许难。”(顾夐《醉公子》)阳光明媚,静静地洒在长堤依依而垂的柳条上,雨过天晴黄莺袅娜而歌,比邻绿杨而居,自是吸引风流少年在此流连;马嘶长鸣,春草渐远,卷帘远眺却早已是人去影空,只剩茫茫烟草,丛丛而生;翠娥无奈相攒,却只怕是相见无期。

作为以写“女子容貌、形态、服饰、心思以及闺房的种种”[5]为主的《花间集》,男女相别,女子伤春自是主调,但《花间集》中却并非没有以柳入手歌咏友情的词作,如“‘握手河桥柳似金(薛昭蕴《浣溪沙》)则是抒写朋友离别的款款深情。”[6]

二、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相思怀人

自古“别情”与“相思”相辅相成、彼此相依,既有远行则必有相思,特别是以悲欢离合、旅愁闺怨、伤春惜时为主要内容的花间词,更是有大量的词作借柳写及相思之情。

比如温庭筠《菩萨蛮》:“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月光皎洁、梨花如雪,可惜良辰美景却无人可赏无人可诉,金雁双飞,却只是空惹泪痕,芳草如茵,春色正浓,门外的杨柳又像离别那年一样在春天里依依而舞,想起分别的那天风中也曾飘过这样的杨花,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只是所念的人却依旧远在万里关山之外,久久没有归来。时光轮转却早已是物是人非,怎能不惹人心伤呢!“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阴浓,芳草歇,柳花狂。”(温庭筠《酒泉子》)罗带上还依稀系着离开时良人所赠的相思红豆,相思入肠却惹来一滴滴断不了的泪珠,画梁上娇燕成双,似乎还和去年一样,暮春时节,芳草零落只剩下被吹散的柳絮在风中无奈飘舞,也只有一年又一年这样的景色能陪伴我等待你的归来。这寸寸相思泪,片片相思情,直教人潸然泪下,不忍卒读!

如李珣《望远行》:“春日迟迟思寂寥,行客关山路遥。琼窗时听语莺娇,柳丝牵恨一条条。休晕绣,罢吹萧,貌逐残花暗调。同心犹结旧裙腰,忍辜风月度良宵。”春日迟迟,琼窗莺语,如此美丽的春色里却不想那一条条的柳丝却牵引着一寸寸的相思与寂寥,引起了浓郁的闺怨之情,甚至都不再有心思去刺绣去吹箫,风月正佳,却也只能在柳丝飞舞与莺歌燕语声中一解闺怨相思之愁。再如“云锁嫩黄烟柳细,风吹红蒂雪梅残。光景不胜闺阁恨,行行坐坐黛眉攒。”(阎选《八拍蛮》)青烟中细柳如丝,柳条上带着惹人喜爱的嫩黄,一阵暖风吹过,红梅终于在初春的温柔中从枝头凋零,屋内的女子却在行坐不安中空虚寂寞里又开始了一年里新一个轮回的思念,窗外春色正盛,只是却不知春色越盛那想念也就越深,词人以柳和梅入笔宣告了春天的开始、冬天的结束,却可惜,屋内女子只能在春色浓郁的时节,一个人在等待与幽怨中继续着自己的冬天,可以说,全篇中无一字不浸染着浓浓的闺阁相思之情。

柳的婀娜多姿、质性柔弱与女性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狭长的柳叶如那一蹙弯月般的秀眉,“或是蛾眉淡扫的闺怨,或是低眉不语的娇羞,又或是敛眉垂泪的怀人”[7],风中飘舞的柳条像美人丝滑的长发,像舞女柔软的腰肢,轻抚堤岸的柳枝像含羞默默、柔情似水的少女,女性的妩媚与柳的袅娜相得益彰,又似浑然天成,佳人如柳,柳如佳人,故柳之美常常与女性之美相连。柳枝袅娜,像佳人窈窕的身姿;柳叶狭长,像美人弯弯的眉毛;柳条柔韧,像红颜灵动的腰肢。故除以柳烘托环境营造相思氛围外,将柳拟人以与抒情主人公相思的情怀互相呼应也是很多词人的惯用手法,如“露滴幽庭落叶时,愁聚萧娘柳眉。玉郎一去负佳期,水云迢递雁书迟。屏半掩,枕斜欹,蜡泪无言对垂。吟蛩断续漏频移,入窗明月鉴空帷。”(李珣《望远行》)词人通过对主人公柳眉的生动刻画,读者仿佛可以看见一个双眉紧蹙、深夜怀人的佳人,怎叫人不扼腕叹息、心生怜悯!

三、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感怀身世

古人常咏物寄情、以物拟人,如以莲的洁白清幽隐喻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贵品性;以竹的葱翠傲骨象征忠诚不渝的赤子之心;以梅的凌寒独放比拟不阿谀权贵的正直人格。而由于其整体的时代背景与个体的主观差异,花间词人笔下的意象,多集中于与女子相关且妩媚旖旎的自然景物,他们常常以“柳”入笔,或蕴藉对舞女的同情,或表达对自身命运的感慨,。

“章台柳,近垂旒,低拂往来冠盖。朦胧春色满皇州,瑞烟浮。直与路边江畔别,免被离人攀折。最怜京兆画蛾眉,叶纤时。”(毛文锡《柳含烟》)章台上柳色青青,歌台舞榭鳞次栉比,皇城春色正浓,管弦喑哑,让人分不清那灯火闪烁的尽头低垂的是依依的柳条还是舞女长长的罗裙。红烛忽明忽暗,酒醒后,蛾眉已残,可惜眼前却没有一个能为我细细画眉的人。词人以低垂的柳枝烘托出悲怆的氛围,以张敞为妻画眉入诗,衬托出风尘女子虽笑脸迎人但内心却凄清无依的现状,饱含着作者对她们身世的深切同情与无奈。

“解冻风来末上青,解垂罗袖拜卿卿。无端袅娜临官路,舞送行人过一生。”(牛峤《柳枝》)又是一年冬去春来,杨柳梢头冒出了些许鹅黄色的嫩芽,柳枝随风起舞,好像舞女的长袖轻抚过爱人的脸颊,红尘翻飞,如此佳人却为何要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迎来送往呢?而或许就在这轻舞飘摇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词人站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看似是对着摇曳的柳条喃喃自语,实则却是在对杨柳的客观描绘中想起了“舞送行人过一生”的风尘女子,但仅仅止于此吗?看似咏柳,其实,内中何尝没有对舞女的同情,又何尝没有对五代乱世自身不幸的悲悼?

四、万株枯槁怨亡隋,似吊吴台各自垂——吊古伤今

当现实生活中充斥着世态炎凉、仓皇多变、颠沛流离,当内心焦灼难安、壮志难酬、报国无门,当身心俱疲、知音难觅、前途迷茫,很多文人都只能把他们无处发泄的苦思寄托进古人、古事、古迹,一解对现状的无奈,正如罗宗强在《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中说:“政治上的改革既已无望,不得不接受中兴已成一梦的现实。这在士人心理上的反映,便是怀古伤今,借对于历史的伤悼,寄寓对于现实的衰败无望的悲哀感慨。”[8]“《花间集》展现的不仅是女性的世界,还有一部分词境界开阔,凝聚着词人的忧患意识和对历史的沉思与感慨,以及对世事的关切,极具古朴的韵味。”[9]

“万株枯槁怨亡隋,似吊吴台各自垂。好是淮阴明月里,酒楼横笛不胜吹。(孙光宪《杨柳枝》)通过描摹万株杨柳枯槁之形貌,将其拟人化,仿佛是在责怨已经灭亡的隋朝,低垂的柳枝,又仿佛是在追忆凭吊吴王古台,更显历史沧桑之感,引发作者对隋亡的喟叹,可谓怀古伤今,感慨万千。

再如“柳拖金缕,着烟浓雾,蒙蒙落絮。凤凰舟上楚女,妙舞,雷喧波上鼓。龙争虎战分中土,人无主,桃叶江南渡。襞花笺,艳思牵,成篇,宫娥相与传。”(孙光宪《河传》)杨花随风飘然而下,像是朦胧的烟雾,中原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秦淮河却依旧歌舞升平,后用王献之送爱妾桃叶渡江的典故讽刺东晋王朝偏安江左,作者用如雪的柳絮营造出萧条凄凉的环境,足可见其心境之悲戚!

“在这些吐露生命忧患意识的诗作中,柳成为了岁月更迭、历史沧桑的见证,它足以引发多愁善感的诗人对人生、历史、宇宙的深沉喟叹,使得这些诗作也染上了浓的化不开的忧愁与伤感。”[10]

注释:

[1]刘入云.试论六朝诗歌中的柳意象[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3).第56页.

[2]刘卫英.古代柳文学的民俗文化内涵及佛经文化渊源[J].东北师大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2).第106页.

[3]程建虎.试析唐代逐臣别诗中的回归情结——以逐臣别诗中“柳”意象的匮乏为观照点[J].江西财经大学学报,2006(4).第65页.

[4]谭带珍.浅谈《花间集》中闺怨词的情感表达方式[J].文学艺术,2011(3).第73页.

[5]吴任臣.十国春秋[M].北京:中华书局,1983.第33页.

[6]唐晨.花间集意象研究[D].湖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第30页.

[7]王颖.《花间集》中的眉意象浅谈[J].剑南文学:经典阅读,2012(2).第178页.

[8]罗宗强.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1.第459页.

[9]田文青.析《花间集》中“花”意象[J].语文学刊,2012(7).第85页.

[10]李惠.论唐代士人的婉约情怀——以唐诗柳意象为例[J].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4).第87页.

作者简介:崔小洁(1990.6-),女,汉族,江苏泰州人,扬州大学汉语国际教育硕士研究生在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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