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
入冬了,远在河南的老家没有暖气,我和先生轮番上阵劝说让父母来北京住,都没有把他们说动。他们的固执让我有些气急败坏:北京离河南路途遥远,几个孩子又都不在身边,天寒地冻的,万一生个病有个事儿,怎么办啊!
一向最怕我生气的母亲却慢悠悠地说,放心吧,你爸你妈还没有那么脆弱,再说了,你姨姨舅舅他们都在附近住,有什么事也不怕的。
这个时代,异地飘零的人很多,我家就有3个。和许多大学毕业了就没有再回过家的孩子一样,年轻时一心一意要打拼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世界一点点建成,父母却仿佛一下就老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像担心孩子一样,怕父母生病,怕父母受苦,怕父母受冻,想竭尽全力给父母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很久以来,一向柔顺的父母就像是逆着方向飞的候鸟,无数次来来回回在我们3个姐妹和故乡之间。一到冬天,便飞来北京安度暖冬;一到春暖花开,便飞回河南老家。有时,为了要给我们看孩子,为了某个家庭随时发生的状况,停留的时间会更长。没有多少文化的父母,这些年,早已学会了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买火车票,换登机牌,一向路盲的他们甚至可以不用接送,直接就拎着大包小包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家门口。
那些年,他们忘掉了自己,唯一记得的便是做父母的身份,只要我们有需要,总是在第一时间奔赴现场。在我,只要他们来,家中便再无牵挂。而他们想念的东西却很多,比如亲朋好友,比如邻居,比如胡辣汤,比如家乡话。我知道,那是一种乡愁。年纪越大,这种叫乡愁的东西便越强烈。所以,只要完成任务,警戒解除,他们便像被抓来坐牢一样,眼巴巴地期待我们特赦他们立刻回老家。
我是家中最大的孩子,却是年幼时体质最不好的那个。一到冬天,不是感冒发烧,就是咳嗽肺炎,小时候每年都要折腾他们好几次。父母发愁我的身体,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冻着。我的棉衣棉裤棉鞋都比妹妹们的厚,出门在外,只要我冷,父亲的外套就永远在我的身上。他的口头禅就是:你暖和了,爸就不冷了。冬天上学,每当父亲骑车送我,他总是让我把冰冷的双手,伸进他腰后面的棉袄里,放到他温暖的后背上。每次我刚一放,他就仿佛触电般大笑:哎呀,你的手真是太凉了。当我想把手缩回来,父亲却哆嗦着说:放进去吧,爸不冷。
他们的爱,从来不说,却如同美丽的刺青,刻在了我童年的时光里。
后来,自己忽然一下就长大了,读大学,毕业成家,也当上了母亲,轮到我背负上了慌慌张张的冬天,因为我也有一个一到冬天就爱感冒发烧的女儿。
有次带着女儿去医院,半路上,也想学着父亲的样子,让3岁的女儿把小手放到我的后背。她冰凉的小手伸进来的瞬间,我突然就掉下眼泪,因为想起,当年的父亲憨笑的声音,“没事,爸不冷”。人人都是肉身,这天底下,原本就没有不怕冷的人,只有不怕冷的父母。
我是如此怕冷,便越发担心父母会冷。他们不来一天,仿佛在老家所受的冷会双倍加在我的身上。
是夜,再次打电话过去,想再次试图说服,却听到电话那边人声嘈杂。父母正在组织家庭聚会,欢声笑语中,他们逐一让我跟到场的亲戚朋友说话,个个交代我的内容如出一辙:放心吧,老头老太太有我们大家看着呢,有什么事及时打电话。
原来父母早就猜到了我会再次打电话来下最后通牒,便准备了一堆说客,想来说服我。
最后,母亲躲开热闹,走到门口,笑得很开心:这下都听到了吧。虽然你们几个不在家,我们这边人也多着呢,平时一起打打麻将跳跳舞说说话,热闹着呢。爸妈都知道你孝顺,但是现在再冷的天,也冷不过小时候跟着你姥姥在农村的冷;再苦的日子,也比那时的日子甜上百倍,只要你们一个个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就是你爸跟我的福气了。父亲的声音也一下传了过来:不要担心这边冷,你爸妈经冻,只要你们暖和了,爸妈就不冷了。
听到这里,泪一下涌了出来,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漫天风雪中。这世界上还有什么爱,比父母的爱更为静默更为深刻更为宽容更为无私?他们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成全了我们,却衰老了自己。等我们都安定下来,他们却不想用自己的喜怒哀乐牵绊你,让你安安静静地规划你的人生,而他们宁愿生活在你的牵挂之外。
挂了电话,一点点释然。对于异地漂泊的游子啊,孝顺两字,顺者为孝。父母来你家,你恭敬着锦衣玉食是孝顺;他们回老家,你顺从遂愿,经常打电话经常回家也是孝顺。无论哪种方式,都记得一定要让他们安心称意。他们不过是决意卸下父母的负担,想在自己的城堡里,气定神闲地安详老去。请尊重他们,让他们随心所欲成为一个自在的人,能安享余生弥足珍贵的自由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