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帅
由于一代女皇武则天的存在,后人常常以为唐朝女性是无所不能的。而因为《武媚娘传奇》的热播,今人又对彼时产生了“袒胸露乳满街衢”的幻想。
实际上,唐代女性的衣着开放是一个渐进的过程,简单来说,杨贵妃的衣饰恐怕比武皇后暴露得多。
“禁露令”的失败
让我们从武媚娘她老公的一则诏书说起。咸亨二年(公元671年),唐高宗李治下敕曰:百官士人的家眷,出行在外,怎么可以毫无遮蔽?过去还用,现在只戴帷帽,太轻率,太失礼,赶紧给我打住!
所谓,是一种宽檐笠帽,帽檐一周带着黑纱或是薄绢,下垂过膝。这原本是胡人男子的服饰,用于骑马时遮挡风沙,北朝之后传入中国,成为遮盖女性身体的工具。不难想象, 过膝,长裙及地,整体覆盖面已经超過了阿拉伯妇女的罩袍,只不过透明度略好一些。初唐女性的衣着之保守,远远不同于后人对唐朝的整体印象。
然而爱美毕竟是人之天性,更何况处在大唐这样一个整体开放的时代。少数民族需要遮挡风沙,中原又没有风沙!因此高宗先后颁布的两次禁令(严格来说并没有惩罚措施,只能算是“文明公约”),民间都是认真对待一阵就开始模糊界限。于是, 越来越短,渐渐变成了帷帽——一种外形相似,但罩纱长度只能挡住小上半身,甚至只能挡脸的笠帽——这已是武则天时期的情况了。
受胡人风俗的影响,唐朝女性上至嫔妃贵妇,下到宫女百家,都有骑马出行的习惯。马匹颠簸,微风抚弄,小小帷帽又能挡得住什么?因此如果要创作风吹开面纱引来邂逅的故事,安排在唐朝或之后发生才合理。
可惜无论是剧集《卫子夫》中王珞丹饰演的卫子夫,还是老版《三国演义》中陈红饰演的貂蝉,都有头戴帷帽的经典造型,类似的时空错误不胜枚举。
随后,妇女们连这层面纱都嫌多余,索性也弃置不用。唐中宗之后,禁令松弛,已然不管女性如何穿戴,开元年间,宫女嫔妃出游骑马之时都戴胡帽(只能盖到耳朵),“靓妆露面,无复障蔽”。宫中人从来都是潮流的引领者,于是士人庶民之家,争相效仿,当年李治义正词严的“禁露令”,就这样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尔德曾经调侃时尚的可笑之处:它是那么地令人难以容忍,以至于我们必须每六个月更改一次。时尚常常没有道理,对时尚的禁止就更显得无理取闹了。
衣带渐宽,风俗渐奢
遍观唐代女子的日常服饰,基本为三件套:上身穿襦(短款上衣)或衫(长款上衣),下身束长裙,外加帔帛(类似围巾但绕于双臂)装饰。考古学家孙机先生指出:“裙、衫、帔,这是唐时女装的三要素,无论地位尊卑、服饰丰俭,这基本的三件是必不可少的。”
唐朝初年,仍然保留着南北朝时期的遗风,衣服崇尚窄小,嘲笑肥大。“修身款”一方面便于活动劳作,另一方面能够展现女性腰肢的曲线,这两点都能从阎立本的《步辇图》中李世民身边执扇或抬辇的侍女身上看出。当时的女性,并不太追求体态的丰腴,自然喜欢凸显身材的服饰。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初唐之时百废待兴,物质财富还没有充足到可以随意使用布料的地步。以裙子为例,衣料一般不会超过五幅(每幅约等于现在的0.53米)。唐高宗一度发布禁止奢侈和僭越的诏令,规劝道:大家一定要节俭朴素啊,天后(武则天)是朕的配偶,才穿七褶长裙,你们怎么敢穿得那么华丽?
于是,就有了“红衫窄裹小撷臂”“小头鞋履窄衣裳”等诗句,直至唐玄宗开元年间,风尚依旧如此。
盛唐的到来让人们的心态与喜好都发生了变化。服饰越发宽大,裙子的衣料从五六幅涨到七八幅,直至十二幅之多。最初还有几分衣带翩然的美感,后来越发肥得夸张。唐代早期还曾有过一种名为“半臂”的短袖上衣,套在襦衫之外,后来逐渐被淘汰——因为襦衫日渐宽松,套不下了。
这些变化当然不会逃过文人墨客的观察,元稹在写给白居易的信中就曾吐槽:如今的妇人啊,衣服肥大程度、匹配色泽,真是令人咋舌!孟浩然也曾写诗描绘:“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换句话说,她挥一挥衣袖,带走所有。
唐文宗即位之后,一度努力遏止这种衣饰肥大奢侈之风。甚至在开成四年(公元839年)正月灯会上,延安公主由于衣裙宽大被皇帝斥退,还为此罚了驸马两个月的赐钱。可惜他的禁令能够管得住儿女,却不能阻挡潮流,文宗昔日明令“妇人裙不过五幅,曳地不过三寸,襦袖不过一尺五寸”。诏书一下,民间埋怨,只好逐渐宽限,最终不了了之。
不难看出,服饰的奢华演变直接反映了唐代的繁荣与衰落。只不过,这种反映多少有些滞后:贞观之治后衣饰并未迅速走向靡丽,而安史之乱、牛李党争后,奢侈的风气也不曾结束。由俭入奢未必容易,但由奢入简注定艰难。
自信的时代
如今回顾《旧唐书》中对于服饰变化的记载,仍然能感受到史家的满满怨念:“风俗奢靡,不依格令,绮罗锦绣,随所好尚……上自宫掖,下至匹庶,递相仿效,贵贱不讳。”言语中除了对于奢靡的反感,还有对礼教等级沦丧的讨伐:怎么好看怎么穿,成何体统!
唐高祖李渊时期,曾经颁布《武德令》,详细规定了皇后、皇太子妃、公主以至各级女官的礼服制度。毕竟,服饰是等级与权威的表征,丝毫马虎不得。而庶民之间虽无服饰要求,至少也要体现出男性对女性的传统地位优势——用对裸露的羞耻感来压制女性。
然而这个时代叫作大唐,是自信而开放的大唐,是胡风洋溢、礼教松弛的大唐,是女性可以骑马出行、可以经商从政、可以夫死再嫁的大唐。这些加诸衣饰上的规矩和禁锢,自然也就逐渐被打破。开元天宝以降,平民尽情地效仿贵族,女性尽情地暴露身体,时而流行一阵穿胡服的潮流,时而流行一阵着男装的风尚,可以想象道学先生们会多么地气急败坏。
和其他流行一样,袒领与低胸装仍然始于宫廷之中,甚至最初仅限贵族女子穿着。盛唐之后,限令日渐松懈,民间也以袒露为潮流。与此同时,不着内衣,轻纱蔽体也成为了时尚。“丰胸半掩凝晴雪”“绮罗纤缕见肌肤”,就分别描绘了女性这种“露”与“透”的风姿。
不仅如此,按照《礼记·内则》的记述:“男女不通衣裳”,而唐代也打破了这种桎梏。高宗与武则天的小女儿太平公主曾穿着紫衫玉带、皂罗折上巾,且歌且舞。皇帝皇后边看边笑说:女子不能当武官,你为何如此装束?可见在当时,女扮男装仍属少见之事。
而到了开元天宝年间,妇女已是“著丈夫衣服靴衫,而尊卑内外,斯一贯也”,出门在外,穿着男式圆领服,头裹幞头,脚蹬乌皮靴,蔚然成风。更有甚者,唐玄宗与杨贵妃有一套夫妻同款的金乌锦袍;唐武宗时期的一位王才人因为身材高挑,又常常与武宗穿同样的衣服,甚至常常被奏事官员误认为是皇帝。这些在其他朝代欺君罔上的罪行,却成了唐代开放包容的明证。
这份开放包容,罕见于中国历史上的任何时代。虽然唐朝比武功强盛不及汉朝,比领土广袤不及元朝,比经济繁荣不及清朝,但凭着这份洒脱自信,仍然足以令后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