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婷
12月26日下午5點,江西南昌海昏侯墓考古工地,下班时间到了。
出了文物保护楼的大门,走在回宿舍的田埂上,队员王迪像是看到宝贝,猛地蹲下,盯着地面端详。泥里躺着一块条状竹简,确定没有字,王迪松口气,站起来。身边的人乐得不行,笑他“走火入魔”了。
王迪是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博士后:“没办法,考古人的职业病,看到竹简,就想知道有没有字。我们走路,都只看地,不看天。”
2011年3月至今,王迪所在的考古队在此扎根,勘探了约100万平方米、发掘了约1万平方米,最终解剖出以西汉海昏侯墓为核心的西汉墓葬区,发掘出了金器、玉器、漆木器、竹简等珍贵文物1万余件。
海昏侯墓,是中国迄今发掘的保存最好的列侯等级墓葬,其主墓、墓园及周边侯国都城遗址的完整性,在国内独一无二。
“数钱数到手抽筋”
金子。378件金器。包括马蹄金、麟趾金、金饼、金板,金光闪闪。铜钱。10余吨、200万枚五铢钱。装铜钱的箱子堆起来,比人还要高。考古队领队杨军说,有人感叹,考古队挖了一个银行出来。
在外人看来,和这些金子、钱币打交道,是考古队最幸福的工作。
队里负责提取金器的,是90后男孩吴振华,电视直播中,常看到他的一头标志性卷发。微信朋友圈里,他自称是“摸金校尉”,这是盗墓界的行话,指盗墓贼。
这份工作,远不像电视上看到的那么风光,放有金器的地方,叠压情况往往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破坏文物,或打乱周边摆放顺序,丝毫马虎不得。戴上手套,拿着竹签,分离文物,转移装箱,光这样的动作,每次提取都要重复上百次。
负责铜钱清点工作的,是博士李小斌。每天早上8点开工,下午5点下工,他数了整整半年,才将堆积如山的铜钱清点完毕。
李小斌自嘲:“同事们都说很羡慕我,提前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生活。”
常年在荒郊野外,风餐露宿,队员们总给人一种“落魄”的印象。
在工地里打听领队杨军,队员会这么形容他:一看头,二看脚,头发老长而且乱糟糟,脚上运动鞋扯开大口子还沾满泥的人,准是他。
杨军评价自己,“像是抓蛇的”。
“绿毛粽子”
吃人的毒蝇、复活的日本兵、闪着磷火的奈何桥、让人看到幻象的彼岸花……电影《寻龙诀》等影视文学作品中,“倒斗”被塑造成一个刺激又神秘的活计。但对考古队员来说,考验的是心理承受能力。在盗墓小说里,有个词叫“绿毛粽子”,指墓葬中长了绿毛的尸体。
2011年,田庄在南昌发掘一座明代镇国将军的墓,还真遇到了。棺盖打开后,尸体长满霉斑,周身绿莹莹的,皮肤则成了粉末状。“南方湿润,臭味太浓,不戴防毒面具完全不行”。
更早一些,大学实习时,田庄负责清理一座汉代平民墓葬中的尸骨,趴在地上剔骨架时,因为角度问题,一抬头,撞上骷髅头上一对眼睛留下的黑洞,“四目相对,一下子就懵了”。
刺激的墓地故事,并非职业常态,他们更多的时光,是静坐在文物前,与泥土、竹签、笔记打交道。
在文物保护房里,王迪一呆就是一个多月。一个偶车马,要用竹签、刷子等小工具小心翼翼地清理。光不同大小、形状的竹签,就有七八种。发掘出的每一样东西,都要取样,编上号码保存。每一步操作,都要留下记录。
现场的清理也许会很快结束,而考古研究,才刚刚开始。田庄把手举到离地两米,往上比划:“最后要出的资料,可能比人还高。”
至于时间,领队杨军说,要两代人才能完成。
与蛇合照
一般来说,一个考古队里,有一半都是年轻人,他们的共同特征是:28岁上下,多为男生,考古系科班出身,高学历,并长期在此驻扎。
他们常用圈子里流传的打油诗自嘲:嫁人莫嫁考古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冬不见面,回家一堆脏衣裳。
远离城市,久居乡野,他们已经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池塘里扯着嗓子“嘎嘎”叫唤的鸭子、村头拎都拎不动的胖狗、田埂上黄得惹眼的柚子……
王迪说自己对村子熟,他几乎知道村里每一棵柚子树长在什么地方,也知道哪一棵柚子树最甜。
没有乐趣也要创造乐趣。队里有吉祥物“大黄”、“小黄”——“大黄”是黄鼠狼,“小黄”是蛇。因为生态环境好,工地里各种生灵流窜。遇到无毒的蛇,年轻人玩心大发,会把它缠在脖子上,“凹造型”拍照。
队里还有“豪车”,队员们盛赞它“性能良好、视野开阔、运载能力强,实乃兜风旅行、居家工作的必备豪车”!这辆车,是一辆三轮拖拉机。
每个考古人,都会有一个笔记本,每天的工作内容,上面都有记载。王迪的笔记本事无巨细,“杨队今天又穿了他那双破鞋”(考古队领队杨军有双鞋已经完全开裂,总被大家笑话);“今天介绍某某姑娘和田庄认识,他们互加了微信”。
“中国,我已经转两圈了”
除了考古队员,剩下的是技工。他们大多来自陕西、河南,55岁上下,有些已两鬓斑白。他们背着一袋发掘工具,像古代落魄的侠客。
在工地见到吕增福时,他正拿着洛阳铲在主墓旁的一处夯土基座打探洞。他今年60岁,皮肤被晒得很黑,爱笑,敦实,说一口纯正的陕西话,一开口全是故事。
洛阳铲打下去,一个圆柱形的土样提出来,他指着一层层颜色、质地不一的土,剥洋葱一般分析,土层是如何堆积成今天的模样。
45年前,他从在宝鸡老家考古工地铲土挑土的民工起步,开始进入田野考古领域,参与过秦兵马俑、汉阳陵、法门寺等重大遗址的发掘工作,仅三峡就去了7次。“中国,我已经转了两圈儿了”。
他擅长修复陶器和青铜器,早年间,他曾和同事打赌,同事用电脑扫描、编码来拼接陶片,他用手和脑子。结果,他早早拼完,同事的电脑程序还没开始运行。
吕增福说,陶片就是考古的证据,可分期、断代,拼凑要尤为谨慎,不能有丁点儿差池。“学考古,不到十年到十五年时间,都不能出师”。
这一生,吕增福培养了18个徒弟,其中最骄傲的徒弟,是他的大儿子——如今在海昏侯考古队拼接陶器。经他的手,无数碎片还原了最初的形状。
像吕增福一样,在全国大大小小的考古工地上,有成千上万名技工带着孩子、徒弟,活跃在考古最前线,从事对古代遗迹进行调查、勘探、发掘、修复等基础性辅助性工作。
专家组副组长张仲立对技工们生存状态的总结是:“信天游。”他们未受过正规的大学教育,通过师徒帮带或实践经验来学习;没有正式编制,没有技术职称,按工时和工作量得到报酬。
海昏侯墓为期五年的发掘将在2016年初结束,这些技工们,如游侠般,又将在相熟技工的召唤下,背起行囊,奔赴下一个考古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