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儿
有位好朋友突然提出要求,想看看我小时候的照片。我说,小时候很傻的,胖乎乎,两根小辫儿永远麻花似的拧着,没什么好看的。他却固执地要看。我只好去母亲住的老房子里翻找。我小时候照片不多,夹在母亲珍藏了几十年的一本旧的发黄的相册里。那是一种最老式的相册,很普通的硬壳子封面,暗棕色的,里面的照片都是陈旧的、黑白的,一寸二寸的参差不齐,还用背后沾胶的透明像角固定着,便不可轻易挪动了,截然不同于现在的,一律彩色,一律放大到六寸,一本本一叠叠的神气又灿烂。所以,母亲的旧相册似乎早被遗忘了。当我在暗暗的房间里,从更暗的衣柜中抽出那本相册时,仿佛隐隐地闻到一股潮潮的霉气。但是,亮起灯,一页页小心掀看时,我只觉得柔和温暖的光亮照耀出一个又一个令人震惊又令人感慨的画面,尽管是黑白的,却亦神气、灿烂。当然,不是为我自己小的时候,而是为我母亲曾经那样年轻过,那样漂亮过,那样楚楚动人过。可我依然能闻出那股霉气,它淡淡地笼罩着那年轻、那漂亮、那楚楚动人……
我的心不由得沉重,不由得感伤。
小屋渐渐冷清,并且终于完全空荡荡的没有笑声,少了生气。从前塞满床底的木箱、皮箱、藤箱,被我们四个一一瓜分,连母亲一只大樟木箱里所有能给我们使用的“存货”也丝毫不保留地分光。寂寞的一年又一年,母亲全部的寄托就是儿女们的一封封来信,盼望着两年一次、四年一次我们的回家探亲,你来我走。母亲不断地接,不断地送,接到时满脸堆笑,送走时眼眶潮潮的难舍难分。空白的一年又一年,小屋里除了等待期望没有任何变化,仍孤独地住着母亲一人。平淡的一年又一年,母亲不知不觉老多了,也不知不觉就到了退休的年龄。“我老多了吧?”母亲有时会问我。确实老多了。我不敢说出口,心在疼。母亲尽管老了,还是念念地牵记着我们。我毕业前夕面临产期,她又从上海赶到北京照料我坐月子,我住的房子是临时借的,是一间既简陋又狭小的板房,炉子只能放在门外,北京又常常刮风,很难煮熟一顿饭。母亲没有怨言,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把我们母子俩照顾得舒舒坦坦。外孙是个漂亮的小子,母亲每次搂着他照相,眼睛总像开了花似的欢欣。她说,她最喜欢给婴儿洗澡。她和光着身子在澡盆里嬉水的外孙有一张合影,是黑白的,那天我儿子满月,小脸盘人模人样的可爱。这好像是我们最后一次用黑白胶卷拍照,母亲把它夹在那本旧相册的最后一页。
合上相册,我双手托着它,只觉得重重地有一股压力从手心传递到全身。当然,内疚、惭愧、不安已来不及了,也无济于事。倒是母亲珍藏的这本陈旧的相册中的故事很值得隽永地回味。对以往的事,谁也挽回不了,谁也无可奈何,而往事,却常常又是一些人能够活下去的支柱。于是,我又想宽慰自己,好在我们都没有辜负母亲几十年来的等待与期望。
(选自《中华百年经典散文·情感世界卷》,有删节)
心灵手札
作家艾君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母亲从不需要儿女们赞美的语言,也不希望看到儿女们浮华的感叹,只要儿女们报个平平安安,就能催开母亲的那张日夜牵挂的笑脸!无论是咿呀学语的娃娃,还是已进入花甲之年的老人,在自己伟大的母亲眼里,儿女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由此可见,生命的伟大,正是因为有了坚强而慈爱的母亲,而母亲所赋予生命的深度和广度,比我们从任何书本上学到的还要多。文章倒叙、插叙并行,字里行间表达了“我”对母亲无尽的感恩与懊悔之情,读后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