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军
在中国书畫艺术中,自唐代起便已出现钤印,但早期多为鉴藏印和名章。随着文人画的兴起和繁盛,促使了闲章的出现与发展。到明代中叶后,文人亲自治印渐成时尚,更是助长了闲章艺术普遍流行。
闲章最早由何人开始使用,已无从稽考,据说与秦汉时期的吉语印不无关系。闲章的形制也多种多样,椭圆形、圆形、长方形、正方形等,不一而足。早期印材多为牙骨、金属等,自文彭开冻石刻印的先河后,石质印材才被文人印家所运用。
在书画作品中,闲章钤在作品起首位置的称“起首章”,钤在左下角或右下角起协调稳定画面的叫“压角章”,形式多样。一幅作品上,可以钤一枚闲章,也可以钤几枚闲章,多根据作者本人及画面本身的需要而定。书画家钤闲章的目的也往往各不相同,有的用以调节画面,有的为了表达情感,有的为了烘托画意。
北京艺术博物馆所藏明清文人闲章数量庞大,既有“文何派”、“浙派”、“皖派”等流派的名家治印,也有晚清印坛宗师吴昌硕、赵之谦等人的作品。各家风格鲜明独特,精妙绝伦。此外,还有许多无名篆刻家们所治闲章,也表现了他们深厚的功力。这批作品多为石质印材,与此前的牙章、金属章等高硬度印材相比,石材易刻,为文人自篆自刻提供了条件,他们的人生理想和艺术审美因此得以更好地表达。文人们将自己得意的闲章钤在自己得意的书画作品上,可谓天作之合。
明代中期,在心学的深入影响下,民间工艺及匠人的地位有了明显提升。崇祯名士何伟然说:“技到妙处,皆足不朽,何必骚词?”代表了文士对民间工艺与文人艺术无高下之分的看法。此外,当时文人与工匠之间的关系比以往也密切了起来,产生了如张岱与海宁刻工王二工、魏学洢兄弟与常熟微雕艺人王叔远的深厚友谊,汪道昆与墨工方于鲁结成姻亲等。
开明清玺印先河“文何派”的文彭便是其中的一位代表。文彭作为当时“吴门画派”的代表人物,却也操持着过去被有较高社会地位的文人所不齿的印活,甚至与以刻印为生的匠人有着密切的交往。比如他早期的牙章,一般是自己篆文后再由金陵匠人李文甫镌刻而成的。这些文化精英与市井俚俗的结合,自然提高了工艺制作的审美品位,以至后来文彭自篆自刻,留下了不少亲自篆刻的作品。
文彭的“结屋三间藏万卷”印和“陶写性情”印,均为青田石所刻。前者通过闲章反映自己的文化追求和生活状态,后者主要通过闲章言明心志。
文彭青田石“结屋三间藏万卷”白文印:印风典雅庄重、秀丽工美,字体章法师法汉印,格调高雅。印身刻有边款“画竹者先有成竹于胸中,然后运笔有神,作印者亦应作是观,然首要布置得宜,须似倪云林罗罗清竦,莫比吴仲圭丛丛烟雨。长洲文三桥。”款识为双刀法所刻行书,被后人作为边款刻制的定规模式。
文彭青田石“陶写性情”朱文印:此印印风圆劲秀丽,字体参以小篆结体体势。印身边款为“嘉靖丁酉秋日,篆于玉兰堂”。款识也为双刀法所刻行书。
与文彭并称“文何”的何震在师承文彭技法的基础上力求革新,开创了对后世篆刻艺术影响深远的“皖派”。他的闲章存世也很多,“竹烟新月”印和“鸟鸣窗外助书声”印比较能代表其风格。这两枚闲章用来衬托画意别有韵味,若画新月笼罩下的竹林,配上“竹烟新月”这枚闲章;画书斋文士配以“鸟鸣窗外助书声”这枚闲章,可谓交相辉映,相得益彰。
何震青田石“竹烟新月”朱文印:篆法简洁质朴,章法平正自然,运刀泼辣,冲中有切,极为猛利。印身边款异于文彭,为单刀切刀法所刻,内容为“友赠是石于江左,偶作于荷香亭中,时戊辰夏四月也。何震”。荷香亭中篆“竹烟新月”四字足可见作者隐逸雅志,此闲章可谓作者作言明心志之用。
何震青田石“鸟鸣窗外助书声”白文印:印风苍润朴厚,刀痕显露,不加修饰。印身边款:“秦汉规模有原有本,妄为增损不得,印章所以难也。雪渔何震”。此款也是采用单刀切刀法所刻,讲究每一笔笔画起驻的意态,力追毛笔书写的意味。虽然边款内容与印文内容没有直接关系,但是书房、刻印、窗外的鸟鸣,几种意象的组合,似乎将作者刻印的时间、地点和心情都透露了出来。
“皖派”在印坛余风未尽、历久不衰,而浙江西泠(杭州)的丁敬则以其独特的风范傲立群雄,开创了雄踞印坛三百年之久的“浙派”。
丁敬寿山石“新荷弄晚凉”白文印:印风格调清新、质朴无华,章法汲取了汉印的精髓,字体又参以隶意,简化篆法。刀法以切刀为主,显得刚劲朴拙。印身边款:“弄向东湖去,荷新绿满塘。晚来风有韵,深处水生凉。翠盖舒初半,乌蓬在一方。雅当停桂耀,遥似冷莲房。天净悬明月,池宽走夕阳。翻翻鱼戏否,浮动鸭吞刚。叶嫩宜炊饭,简芳合举觞。趁斯游兴罢,消受好风光。己卯仲夏月,丁敬身制。”
“新荷弄晚凉”配上印身边款的诗文,不难看出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自然界的一切事物在作者的眼里都是有灵性的,这与宋代诗人杨万里的“小荷才露尖尖角”、“疏苗犹逗水光”可谓异曲同工,淋漓尽致地折射出作者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对自然的无限热爱。若用它来点缀画面,有时还能起到画龙点睛之妙和调控画面之功。
丁敬寿山石“握月擔风”白文印:边款诗文为:“未了春前乐,秋来乐且眈。月拼双手握,风擬一肩擔。挂席凌波拾,披襟振策琛。酒杯人影共,樵擔叶声酣。掬水光无定,桃琴韵自含。笑辞攀桂客,倦歇听松庵。洒落胸原异,清华品共参。输他吟弄辈,微哂此狂谈。乾隆己卯仲秋月,仿六朝印法,龙泓山人丁敬作。”
此印印风古朴劲健,虽基本呈汉印风貌,但并不墨守成规,隶篆笔法掺杂得浑然天成。正如他诗中所言:“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法”。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丁敬的创作才既不拘泥于某家,又不墨守汉法。“握月擔风”印将作者淡泊名利之性情展露无遗,是其言明心志的一方闲章。
晚清印坛宗师辈出,吴昌硕尤为突出。其篆刻早年初师浙派,后又融合浙皖两派之长,归其本于秦汉,既能融会前人法度,又善于变化,绝不为清规戒律所囿。他是一名多产的篆刻家,其已发表的作品数量达2249方(据黄华源《吴昌硕印谱校勘》统计)。
吴昌碩寿山石“老松”狮钮白文印:此印印边留有款识“庚辰作于原口,仓硕”,由题款可知此印为吴昌硕1880年所作,时年37岁。此印除有汉印平正端庄、坚朴肃穆、肥瘦丰约的余韵外,展蹙穿插的微妙之处和笔痕刀迹里也较明显地掺有吴让之印风的遗绪。从章法上看,为“单二直式”,全印二字以字形繁简自然置位,上“老”字占三分之二印面,下“松”字取三分之一印面。“松”字锐刀直入,钝刀收笔,整体形成向上耸立的态势,以千斤扛鼎之势化解了“老”字的下坠之势。此印奏刀注重气势,迅猛轩朗,冲切刀法能入能出,冲中有切,切里带削,态肆纵横,平正中求险劲,波磔中求自然。另外,印面采用敲残、击边等手段营造出汉碑的斑驳沧桑之感,与“老松”二字的字意倒是相得益彰。
吴昌硕寿山石“癖斯”朱文印:此印首先以章法上的奇绝吸引人,而在奇绝中又复归均衡。“癖”、“斯”二字部首构成的五道充满动感的神来之笔,取韵石鼓,笔力劲骏,飞临印中央,构成了全印中心,形成拨转全印之机关所在,经过作者在长短曲直上的“深加工”,以中实布之,最后反作用于四方,达到调盈剂虚、调控全局结体和印气的功能。全印有如几何图案,虚实搭配,极富现代抽象块面艺术的表现力,但又显舒展渊雅,气势高古。边款上记“甲午十月,画须老友持赠此石即刻之。仓硕记”,即1894年(光绪二十年),为吴昌硕51岁时作品。虽短短数语,“即刻之”三字却透露了印家刻此印时极佳的心情,也与“癖斯”二字字意相符,只有爱石成癖、意兴飘举,方能盎然波及石上。也许正是因老友持赠此石而高兴,使他为印坛留下了如此佳作。也进一步昭示出,治印只有在功力、学力、才力、悟性、心境共臻的情况下,恰到好处地组合驾驭无情的笔墨刀石,才能以铁笔叙写心中的情怀。
吴昌硕花青田石“飞文染翰”印:此印古意盎然,真气勃发。刀如笔,润枯笔兼而有之,出露笔锋显现,颇得带燥方圆、将浓遂枯之妙。实处则重在刀石表现,残损如“飞白”。此印左下方的“文”字空白间,一处留红补空以不规则的圆点形敲出,为全印点睛之笔。由印身所镌跋语“昌硕刻于扈,壬戌冬月,时年七十九”可知,此印为吴昌硕1922年所治,时年79岁,虽已近耄耋之年,但印文线条仍斩钉截铁,灵动中不失沉稳,苍秀中乃见浑穆。吴昌硕爱刻界格印,此印印文即为界格分割下的“二二式”布局。界格的运用往往能使不宜安排的印文步入“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这枚田字形界格印,印界如壁,印界有多处残断,似乎像彼此沟通交流的门窗,每一印字都安置在小小的间室中,互相独立又互相鼓动。左下角的“文”字冲出界栏,与“飞”字的主竖相接;而“飞”字的三根斜线也正欲冲破界栏,处于临界状态;右下角的“翰”字刚刚冲破界栏,与上端“染”字的几条竖线正欲相接。几处对比,共同拥出全印的妙趣。此件田格印追求力的右移,所以把“染翰”二字挪向右端,给中间的界栏空阔,开启中界壁的“门窗”,左边的“飞文”二字的几根斜线则插向右边界栏。这样一来,不仅从感觉上解决了左邻的“空间逼仄”,也从视觉上与“右舍”团紧其密,放展其疏,取左右伸展避让之态势,“飞”字右面三撇探向“窗口”,借边缓解了印面左侧上部的沉重感,同时也使全印产生了分合相生的哲理。“文”字以大着墨而不跳突的不规则点纳空,显然使印面有了点睛之处。整个印面虽以田格作横直分疆,但残剥的外四边栏却有反衬印文墨痕的效果,品位超伦。
篆刻家们的闲章有很多种,有通过闲章言志明心的,有通过闲章反映作者对人生看法的,有通过闲章来衬托画意的,有通过闲章来反映作者艺术追求的,有通过印章以警示自勉的,还有通过闲章来表明身份的。比如赵之谦的“法古”印和“养心莫善于寡欲”印,前者为白寿山石朱文印,后者为寿山石朱文印。“法古”印边款留有“清风万古,同治甲子春二月仿元人印法。赵之谦”。从款识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师法自然、师法古人的艺术主张。“养心莫善于寡欲”印,结合赵之谦的别号“梅庵”、“笑道人”不难看出他的人生态度和追求。
当然,除了以上名家宗师的佳品外。还有许多无名篆刻艺术家们所治闲章,也表现了他们深厚的功力。如“清风明月系吾客,江树青山合有诗”印,配以印身上仙风道骨的人物和茂密的奇松怪柏,人们一定会认为作者就是一位隐逸的高士。
可以说,明清玺印中的闲章显示了文人情趣,因其独特的艺术魅力成为书画艺术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促进了文人思想情感和艺术审美更加全面深入地表达。篆刻玺印这种被文人冠以“奇技淫巧”标签的劳作,由于精英文化的介入而变得雅俗共赏,文人的清雅与民间的世俗之间的界限也逐渐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