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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经过最残酷考验的东西,应该具备更强韧绵长的生命力。然而,强秦二世而亡的结局,颠覆了这个常识。春秋战国五百年千锤百炼出来的大秦居然如此脆弱,之前灭亡所有的诸侯国都要哭晕了。秦亡于暴政,暴政源于法家学派的“霸道”。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法家=暴秦=罪恶,这个不严谨的等式从汉朝开始一直被沿用至今。秦亡之后,法家跟着沦落,儒家和道家、佛家共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但是,史学家们都认为中国几千年来都是采取表儒里法的治理模式。
法家学派消失了么?消失了,在秦亡之后。法家思想消失了吗?没消失。如果说儒道佛三教合成了中国古典文明的旗帜,那么法家就是那根被观众自动忽略的旗杆。大旗能舞得虎虎生风,全凭旗杆够硬锵。法家思想在今天看来糟粕不少,但绝对是处理农业社会矛盾必不可少的利器。
春秋时代的社会经济基础变迁,引发了一系列时政问题、民生问题、学术问题。法家知道春秋霸主会盟诸侯那套已经不足安定天下了,便打出了“定分止争”的旗号。所谓定分,就是重建社会秩序,新的。止争等于和平,长久的。如果说“定分止争”是法家的魄,那么“因时变法”就是法家的魂。由此编织的剧情轰轰烈烈,生猛非常。法家基本解决了各种国家内部的分裂隐患。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法家士子付出的代价很惨重。法家名士吴起、商鞅皆不得良死。在这场激烈的政治角逐中,法家不但一揽子完成了各项社会发展目标,还给后世政治家留下了不少武器弹药。
体制失灵怎么办?厉行变法破万难。
民生困顿怎么办?重本抑末仓库满。
吏治腐败怎么办?法术督责不从宽。
行政低效怎么办?重刑渎职给猴看。
治安防盗怎么办?什伍相保最划算。
人口流失怎么办?清理户籍勤查管。
国无良才怎么办?尊贤尚功事好还。
豪强不法怎么办?毫不客气用铁腕。
诸侯割据怎么办?武力扫平全灭完。
农业社会要注意的基本上就这些。法家提供的方针谋略完全够用了。如果说法家智库有哪些地方不完善的话,主要就是对文化教育事业的关心不够,而且过于重视社会挖潜,从而忽略了轻徭薄赋政策在特定时期内的必要性。不过,这些恰恰是儒家、道家等学派的研究重点。先秦诸子百家文明生态圈的完整性,恰恰表现为各学派的相互补充。儒家不擅长的东西很多,但法家已经基本解决或者留下了应急对策。这也为后来表儒里法的基本套路埋下了伏笔。
由上述九问可知,法家是平定乱世之学,适用于动荡不安的乱世,以及必须下猛药救治的衰世。法家擅长激发社会潜能,能给国家发展提速,让社会迅速完成进化。然而,天性舒缓的农业社会,并不需要工业社会和信息社会那样的快节奏的生产生活。说白了,太平年代的国家不需要挖潜和提速,人民也只想过慢悠悠的安康日子。法家这台马力强劲的发动机,这把断金裂石的利剑,基本上可以封印了。除非出现上述九个麻烦时,人们才会重新拿出来用。
也许是物极必反定律在冥冥中起作用。最为强健刚硬的法家,却在某些方面异常地有弹性。甚至可以说,这种极致的弹性,使得法家在天下安定之时会自动转为隐性基因。
法家的思考方式在诸子百家中很特别——重当下数据,轻传统典籍。因为法家相信“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商鞅语)。调查研究当前的国情民生才能制定正确的治国方针。可是,这种思考方式恰恰容易被其他学派抢走方向盘。因为,当社会进入非战状态后,数据反馈结果基本上支持儒家或黄老道家的治国方略。依照法家最核心的“定分止争”理念,只要能满足社会需求,就没必要再瞎折腾了。
《韩非子·大体》曰:“故至安之世,法如朝露,纯朴不散,心无结怨,口无烦言。故车马不疲弊于远路,旌旗不乱乎大泽,万民不失命于寇戎,雄骏不创寿于旗幢;豪杰不著名于图书,不录功于盘盂,记年之牒空虚。故曰:利莫长乎简,福莫久于安。”
利莫长乎简,福莫久于安。只要能实现“定分止争”之安,怎么简明怎么办。法家不是在偷懒,而是务实。既然对太平盛世的看法与儒道两家并没有本质区别,又不以治世之学为研究方向,那么顺应社会新形势,就是最为简单明了的选择。
于是乎,以执政见长的法家不再以学派的形式存在,而是彻底融入新兴的大汉帝国。那些默默支撑社会的文法吏,就是“里法”的载体。法家名士没有了,但操作法家设计的中央集权制的文法吏集团还延续了几个时代。东汉末年,华夏大地再次陷入群雄割据的乱世。曹操、刘备、孙权、诸葛亮等伟人都重新拾起法家留下的思想武器,努力摆平那九个农业社会课题。古代中国始终以一治一乱的“王朝周期律”运行,治世儒道与乱世法兵如同昼夜交替。这样就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