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学术论著以史学为主,而又广泛涉及文学、哲学、宗教学、民族学、古文字学等诸多领域。在所有这些领域,他不仅都能充分利用资料,进行深入研究,作出新的阐释,发前人未发之覆,而且力求“在史中求史识”,目的是“在历史中寻求历史的教训”,寻求“中国历代兴亡的原因”,故其所论既能小中见大,高屋建瓴,又能贯通古今,融汇中西,提出独到的议论与识见。
陈寅恪的议论与识见,有些异常精彩,堪称不易之论。
他说:中国之哲学、美术远不如希腊,不特科学为逊泰西也。但中国古人,素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其言道德,唯重实用,不究虚理,其长处短处均在此。长处,即修齐治平之旨。短处,即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明,而乏精深远大之思。故昔则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士终属极少数。今则凡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其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之意则一,而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充其极只或下等之工匠,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实用。至若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核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谓形而上之学)为根基。乃吾国留学生不知研究,且鄙弃之。不自伤其愚陋,皆由偏重实用积习未改之故。此后若中国之实业发达,生计优裕,财源浚辞,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然若冀中国人以学问、美术等之造诣胜人,则决难必也。夫国家如个人然,苟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系之学必发达。故中国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学,而佛教则未能大行于中国。尤有说者,专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即人事一方亦有不足。今人误谓中国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
这是论中国传统学说的特征与弊端,可谓鞭辟入里。
他说:吾中国文化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dos者。……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其所殉之道与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如释迎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传播衍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世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 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藉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际迄乎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
这是论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与命运,可谓切中要害。
他说:中国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变历程至繁至久,要之,只为一大事因缘,即新儒学之产生及其传衍而已。……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释迦之教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绝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远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销沉歇绝。……其故匪他,以性质与环境皆方圆凿枘,势不得不然也。……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
这是论中国思想史,可谓提纲挈领,要言不烦。
(摘自蔡仲德《陈寅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