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荠荠菜
在我的家乡,荠荠菜常见的做法是“窝浆水”。窝一大盆,甚至一大缸,以供全家人早晚食用。在我生命的前期,吃浆水菜几乎是司空见惯的事。如果不窝浆水,洗净它放进面锅里也可食用。
同它卑微的名字一样,荠荠菜太普通、太常见了,麦地里、田埂间、沟渠里、石缝里、土路旁到处都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它就拱开泥土,蓬蓬勃勃地生长。正因如此,它才被称作野菜。野菜的种类当然很多,但是荠荠菜绝对占据着老大的地位。一是它的数量之多,二是它的嫩叶以及具有特殊清香儿的鲜根。自然,还有它悠久的历史。据说,早在公元前300年,史册里就有荠菜的记载。古人以食肉为主,但食用野生荠菜,应当是合理的食物搭配。
采集荠荠菜,有一个形象的词:挑。拿一个木把的小铲,提着一个竹篮(后来竹篮很少了,换成了塑料袋),披着春日的阳光去地里挑荠荠菜绝对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情。目光的搜寻,忽然发现了一大堆荠荠菜匍匐于泥土上,伸展着带齿的叶片守候着我。蹲下身子,猫着腰,轻轻的,用小铲从根部拦腰截断放进竹篮。这样的采集过程,有利于身体脊骨的舒展。春日踏青,这是城里人的生命享受,可对于我,对于乡下人,采集荠荠菜便是春天里的幸福和快乐。我度过了多少春天呢?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个春天,我不变的功课便是挑荠荠菜。过去住在小镇或是乡下,几步远就能看见荠荠菜,现在虽是住在县城,可住处换来换去,总是距离田野近在咫尺。也许,我的生命里纠结着荠荠菜情结。既然挑荠荠菜是我生命中的快乐,何以要住在远离它的被钢筋水泥围裹着的闹市呢?
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荠荠菜竟然走进了高档的酒楼。最初是10年前朋友请客,宴席上上了蒸饺,朋友挤挤眼说 :尝尝,是什么馅儿啊?张嘴咬开,其他人在發愣,我却一口就尝出了荠荠菜的味儿。我一报名字,满座惊喜,所有人都滋滋地有味吃了起来。后来在宴席上就见了更多的荠荠菜。包饺子、调凉菜、拌羊肉、炒百合、炒米饭、猪肝汤……荠荠菜,这个平凡得如泥土一般的植物,竟登上了鱼肉之桌、大雅之堂。这是我绝对没有料到的。有时静下来这样想,人生命的根在泥土里,天上飞的鸟儿可以吃,地上跑的动物可以吃,水里游的鱼虾可以吃,但泥土里生长出的植物绝对不能不吃,否则就违背了生命的科学,患上这病那病的。荠荠菜,作为最亲近泥土的植物,无疑具有适宜于人体的营养价值,吃了它一万个放心。
荠荠菜不但是上佳的绿色食品,还是利肝、健胃、明目的中药。《名医别录》说它“主利肝气,和中”;《日用本草》记载它“凉肝明目”;《本草纲目》赞扬它具有“明目,益胃”的作用。综合它的药效,有和脾、利水、止血、明目之功效,用以治疗痢疾、水肿、淋病、乳糜尿、吐血、便血、血崩、月经过多、目赤肿疼等病症。
听说,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上海人发明了种植荠荠菜。那是遥远的事儿了,到底好吃不好吃,我哪里知道。不过,我固执地认为,荠荠菜,就要由泥土里自然长出,任何人的作为,都只能损害了它的天性。
灰灰菜
灰灰菜,一种记忆里亲切的名字。后来查了资料,知道它又称野灰菜、灰灰草、灰蓼头草等,为藜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它太普通了,不管在田间地头,房前屋后,还是在荒山野岭,都能看到它随意生长的身姿。一遇雨水,它就长出来嫩绿的新叶,在风里摇头晃脑。
灰灰菜和荠荠菜一样,叶可食用,味道鲜美,口感柔嫩,小时候哪里还有营养这样的概念。放学回家后提上担笼,就去田野里拔灰灰菜。那时,锅里有一把绿菜,就是佳肴了。
灰灰菜,长得丝毫不起眼,身姿也不风姿绰约,楚楚动人。它的叶子表面带着不明显的沟纹及点洼,边缘常有不整齐的锯齿,颜色灰绿。特别是在它的成熟期,片片叶子上有无数日光锈蚀和虫子咬过的白色斑块,像残破的蛛网,破败衰落。
放眼望去,那么多的灰灰菜,一片片,一蓬蓬,好像春天廉价批发的墨绿色纸片,张开它并不受青睐的粗糙叶片,遮盖着污秽的沟沿和寂寥的路边。它们一根根迎着风,挺着身,一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架势,端是让人忽生几分敬畏之心。
不管什么野菜,只要挖回家,母亲就会把它们做成好吃的凉拌菜。灰灰菜也不例外。母亲先把幼嫩的灰灰菜放进沸水中焯一下,很快又捞出来,挤干水分,拌入葱、姜、蒜、盐、醋,如果再放进去一些辣椒油和味精,吃到嘴里有种鲜美的味道。
一种极其普通的野菜,也会有保健的功能。资料上介绍,食用灰灰菜能止泻痢,止痒,可治痢疾腹泻;配合野菊花煎汤外洗,治皮肤湿毒及周身发痒,还能够预防贫血,促进儿童生长发育,对中老年缺钙者也有一定保健功能。另外,全草还含有挥发油、藜碱等特有物质,能够防止消化道寄生虫、消除口臭。村子里的人哪会知道这些,除了食用,他们把采回来的灰灰菜晒干,烧成灰,储存起来,称为“储冬灰”。冬灰不仅用于洗衣除垢,同时还可以食用,做面碱用。听说,新疆拉面中的蓬草灰就是同类的东西。有趣的是,考古界、古玩界清理旧瓷器、青铜器,至今仍使用“冬灰”这个词。
漫长的岁月里,我以为只有穷人才吃灰灰菜,想不到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也发现了它的影子。《红楼梦》第四十二回里,刘姥姥要从大观园回家去了,平儿吩咐她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富贵人家竟然也喜欢吃灰灰菜,这令我大跌眼镜。
灰灰草是生长在春天里的植物。春天,总是一个让人无限留恋的季节。那些在春风里惊醒的灰灰菜们,扑棱棱抖落一身薄薄的轻雾,接着,伸展一下那三五片沉默寡言的叶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春天。在春风的吹拂下,谦卑的灰灰菜,亦有了美好的春天。
徐光启在他的《农政全书》之《荒政》篇中,曾写了这样的文字:灰灰菜是列为人们救饥时可食用的野蔬。除了茎苗可食外,穗成熟时,采子捣为米,磨面作饼蒸食皆可。
救饥——这是灰灰菜最富有人性的词语。一种能够挽救人生命的植物,其品相应是何等高贵呀!
现在很少吃到灰灰菜了,时不时的,它就令我惦念。
妈妈菜
同荠荠菜、灰灰菜一样,只要有一点土壤,妈妈菜就蓬勃地生长。它既能储存水分,又耐旱耐涝,其生命力宛如杂草。
妈妈菜生命的秘诀是:紧贴泥土,就会获得安全感。我相信,任何一种植物,都具备着生存的智慧。
在乡下人的思维里,妈妈菜是进入野菜行列的。一开春,乡下人就会挎着篮子,连小铲也不用,稍一用力连根拔下。祖母用它做凉拌菜,做粥,炒鸡蛋,包饺子。不过,我最喜欢吃祖母做出来的“碱疙瘩”。它的做法是:将妈妈菜洗净,切碎了揉进面粉里,加入碱、盐,放在篦子里压扁蒸熟,出锅后切成块状,调一碗蘸汁,调入油盐酱醋,捏着“碱疙瘩”块蘸着汁吃。如此的吃法,才能真正吃出妈妈菜的味道来。
后来我们全家作为下放居民到了南正村。和我住在一條街上的生荣叔是赤脚医生。别的村子的赤脚医生只看西医,而他的诊所里却是一排排的中药橱。起初,看到马齿苋的名字,并没有想到它就是妈妈菜。那年春天,生荣叔和队上的人一起去修曲峪河。森林伯被石头砸伤了腿,血流不止。情急之下,生荣叔让人在河边的地里拔了一大把妈妈菜,他用手掌搓成碎末,敷在了伤处,马上就止住了血。事后我问生荣叔:妈妈菜也是药?他说它就是我中药橱上的马齿苋啊。它能散血消肿,消炎止痛。另外还治痢疾、肠炎、肾炎、产后子宫出血、便血、毒蛇咬伤、乳腺炎。如果用妈妈菜的全株入药,还能利尿止痢、润肠消滞、去虫、明目和抑制子宫出血。他笑笑说:你听过蛇缠腰吗?把妈妈菜捣碎,捂在病毒的表面,就可以减轻病痛。
前些日子上网,无意中看到出身于中医世家的北京中医学院副院长王国玮对马齿苋的介绍。他说马齿苋含有非常丰富的Y-3脂肪酸,可以抑制人体内血清胆固醇和甘油三酯酸的生成,还可以帮助血管内皮细胞合成的前列腺素增多,抑制血小板形成血栓素A2,使血液黏度下降,促使血管扩张,预防血小板聚集、冠状动脉痉挛和血栓形成,从而起到防治心脏病的作用。
我愕然了,那匍匐于泥土之上、长得胖嘟嘟的叶片、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妈妈菜,竟然蕴含着如此的生命奥秘。这泥土之上的植物,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呢?
俯下身子,我亲昵地抚摸着妈妈菜,不忍连根拔下。将它当做菜下肚,岂不是委屈了它?
田头路边,随处可见妈妈菜的身影。即使拔起久晒,也不会枯死。出身贫贱,却生命持久。它开出的花,有红黄两种,细碎的花朵,张开在几片叶子的中心,不张扬,也不艳丽。忽然记起陶渊明说过的两句话: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含义是:不为富贵而匆忙追求,不为贫贱而忧虑悲伤。这两句话用在妈妈菜这样的植物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
妈妈菜的别名还有长命草、五行草、爪子菜、地马菜,《本草纲目》里又称它为九头狮子。这个名字,令我一头雾水。
用“妈妈”这样亲切的称谓作为一种中药的俗名,它自然带着人性的呼唤,进入我的潜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