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罪无处说(短篇小说)

2015-05-30 17:50樊专砚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5年4期
关键词:李正陈飞断魂

樊专砚

腊月二十八一早,古艾镇飘起了雪花。这个群山环绕的南方小镇,近几年都是这样,雪白了群山的山尖,却没有铺到小镇的地面上来。这次的雪来得很凶,没多久地面就白了一层,踩上去能现出清晰的鞋印。

这天,古柏青犯偷窃被抓了现行。

说来却是小案,一家窗台上晾着一排腊肉,他取走最小的一块。没跑几步,脚底一滑,被主人追上。警察李正和陈飞负责处理这个事。李正是个胖子,快三十岁,平时喜欢开玩笑,是个慢性子,但过年了,他急着回家,就骂骂咧咧起来:

“这年头,还偷腊肉,真是饿晕了,还是发神经了?”

陈飞是个瘦高个,三十多一点,背已经有点驼。他爱钻牛角尖,李正一骂,他探究的欲望更强烈了。因为春天他俩负责的那个儿童失踪案还没有破,他就申请将古柏青的指纹与那个案子留在现场的指纹进行了比对——结论是同一个人的。

古柏青,男,三十岁,身高一米六,体重六十九公斤,现在可能要面临死刑了。

问题一下子复杂了。李正拿手铐在古柏青眼前摇晃一下,然后咣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那个孩子呢?”

这突然一问,古柏青本已苍白的脸色立即灰黑了,啊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粗壮的手臂被抽掉了骨头一样,任由陈飞摆弄,以致陈飞变魔术一样,瞬间就上好了手铐。在银亮的光圈里,古柏青的手指显得异常的黑。

春天的那个案子不好定性,其实不去办理也没人追问。头天黄昏,张家媳妇因夫妻吵架去了娘家,第二天一

早带来一帮娘家人讨公理,才发现六岁的孩子失踪了——头天晚上张家人以为媳妇带去了娘家,媳妇以为留在了张家,谁都没在意孩子。事情发生后,两家互相指责对方弄丢了孩子。警方一开始把案子定性为绑架案,依据是那晚张家窗台上被人放上了一把柴刀——四周山上的山民,现在都移民到镇上了,柴刀几乎家家有。在等待勒索的消息时,两家的矛盾更为激化,都把责任归于对方。作为绑架案吧,后来没有接到任何勒索的信息,时间一久,双方都认定是对方把孩子寄养到别处,免得闹离婚时争不到孩子。孩子的失踪如石子丢进平静的湖水,激起几圈波纹后,最终归于了平静——石子依然存在,只是从岸上到了湖底——但那孩子呢,现在是古柏青的事情了。

外面的年味已经非常浓烈,喜庆的爆竹时时响起。审讯室里的强光刺入古柏青眼睛深处,他眼睛里的血丝道道分明。他承认放了柴刀,并给出了放的原因。他渴望有女人,喜欢张家媳妇,去窗下偷听他们的床叫(男女间的调情和欢叫)。说一有机会就去的,一有机会就去的。刀不离手已经是他的习惯了,那次去了,什么也没有听到,倒把刀落在那里了。他反反复复支吾这么一些话。这和指纹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逻辑关系,没有新的突破口,案件就永远在这里回旋。审讯室里空荡荡的,两个警察、一个嫌犯和几句老话纠缠了大半天。

警察社会关系调查发现,古柏青是螺蛳顶人。古艾镇的人说“山上人”,是指螺蛳顶以外的其他山里人,螺蛳顶的人,就是“螺蛳顶人”。螺蛳顶这个自然村很独特,在群山的深处。四周是峡谷,山体像一个螺蛳一样倒扣在那里,村子在其顶上的方圆一公里的凹处。如一口大锅,承接着上天的雨水和阳光,上到里面了,却也适合人居,说不上物产丰富,百来口人却可以乐天安命。据说是明朝一个朝臣的族人为逃避东厂的追杀躲到这里来的。自古有一条天梯一样的山路进出,一九六九年发生了一次山体崩塌,山路没了,四面全是陡峭的二十米左右的山崖了。缒绳派人报信求援,政府和四邻几个村的村民就帮助他们建起了一座索桥。螺蛳顶人有很多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例如螺蛳顶人骂人的口语中,有一句是:你这去断魂崖的。断魂崖是螺蛳顶最陡峭的西面山崖,犯了族规的、问题说不清的人,被要求去那里站一站。不知从哪朝哪年开始,没有了强行要求,却形成了有事就去站一站的习俗,一代又一代人都这样,有的索性跳了下去,有的回来就洗心革面。崖下不知死了多少人,断魂崖成了螺蛳顶人一个最神圣也最可怕的地方,流传的神秘现象也越来越多。村社也建在那个地方,一些迷信的活动,都安排在那里举行。现在移民小区里,还能听到“你这去断魂崖的”话,但外人听不懂。

警察还发现古柏青只和他的老师肖铭来往。这对师生是二十多年前那场索桥断裂事故中两个幸存者。螺蛳顶上的耕读之风十分兴盛,新式小学创办以来,顶上的孩子们都到峡谷对岸另一个自然村的学校读书。那个事故造成四个学生丧命。不久,螺蛳顶实施了整体搬迁,搬到了古艾镇上。房子由政府出资统一建,还有一笔安家费。移民们的房子集中成片建在集镇的边上,都独门独院整齐排着,丛在一处小山坡上,与集镇那些五层六层的楼房是风格迥异的不同生活样态。那个有世外桃源意味的螺丝顶,虽然有田有水有阳光,因为与外界隔着一道峡谷,只好完全还给了大自然,只有飞鸟可以探看了。那个古柏丛生的祠堂、那甘甜的八口小井、那见证了无数跳崖自杀的断魂崖、那年复一年青青黄黄的层层梯田,与大地完全隔绝了。古柏青两岁丧父,随着螺蛳顶人迁入古艾镇时,还有母亲,可没几天母亲病倒,治了三年,还是去世了。这是移民后去世的第一个人,安葬问

题很棘手,因为移民时没有考虑死后的事,在山下没有山地可供安葬。族人为省事,主张就在分到自家的水田田埂边埋了,十四岁的古柏青愣头愣脑,坚持要埋回螺蛳顶的坟地去。因为族人都是远亲,也都担心孩子粘着不离开,白添了家庭负担,就都不管了。干瘦短小的少年在前面背着干瘦短小的母亲尸体,一步一瘸的老师跟在后面丢着纸钱、扛着工具,一路不畏艰苦,旁若无人,硬是运回山上去安葬。可是,一度修好的索桥已经被政府派人炸了。那是为了安全,防止螺蛳顶人再回去。师生俩只好在峡谷这边的路边埋了——没有落葬到古家的祖坟地去。这之后的移民死后都埋在政府安排的山地公墓里了,先是到殡仪馆一烧,装到一个小盒子里后就填在横竖一尺的格子里——安葬的事,只有古柏青的娘费了这般周折,所幸那是冬天,夏天的话,早就腐烂了。但这件事,加深了这对师生的深情厚谊。此后,古柏青就搬到了肖老师家,就像是他第三个孩子。肖老师的妻子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去世了。

搬下山来,肖铭被安排在集镇小学上班,因为普通话讲不好,腿又残疾,就当了看门人,直到退休。古柏青在老师家住了几年后,搬回自己家生活,但一年三季回螺蛳顶附近的峡谷或山腰,挖窑、备柴、烧炭,只有冬季才在镇上卖炭——他还在螺蛳顶峡谷对面的一个平阔地建起了简易木石房子,还养鸡养狗。古柏青的婚姻问题,肖老师也没少操心,但没有结果。移民小区内娶不到妻子的人有很多,姑娘倒一个个嫁出去了。镇上的人都看不起螺蛳顶人,常拿他们取笑。有很多段子,例如,螺蛳顶人来山下做客,晚上主人炒几个螺蛳给他吃,一不小心其中一个掉地上了,他摸到地上捡起来吃掉。主人后来问他螺蛳味道怎么样,他说好吃好吃非常好吃,就是一到地上就变味。主人大笑不已,因为他捡起来吃的是一坨鸡屎。

继螺蛳顶人后,山上其他地方的人也陆续移下了山。移民们不少人留恋山上。近年来,出去打工的人多了,移民们的生活年年有所改善,实际上真正回山上过日子的只有古柏青一人。他的简易房子,成为移民们回去上坟、挖笋、探望大树时的落脚点。但螺蛳顶人就回不到真正的老家了,上坟只能在峡谷这边遥遥地祭奠,“去断魂崖”也只是一句空话罢了。

警察决定去拜访一下肖铭。

肖铭的房子在移民小区的最西边,与他人的房子故意远离着似的,显得高傲而与世无争。肖铭总是坐在摇椅上看书或冥思,日子悠悠地过。他有三间房子一个客厅,两间归两个儿子各自锁着,他的那间就在他的摇椅后面。肖老师的两个儿子在外打工,在外面有同居的女人,但都带不回来结婚,因此他盼不到孙辈。他一个人深居简出,靠退休工资生活,好像永远都在看那本《聊斋志异》。他每三天到街上买一次东西,主要是菜等食物;其余时间不出门。他上街时,总有人好奇地看着他。他在索桥断裂事故中右脚受伤了,踝关节以下全没有的,能坐着他就不站着,能站着他就不走一步。

他家往西就是一条公路。公路那边仍是丘陵,张家的房子在马路那边。张家人不属于移民,路过移民小区也不与移民们打招呼。去张家必须经过肖铭的家门口,肖铭几次以为警察是来找他的,但都只是路过。这次真的进来了。

“还是来了啊,快请坐。”

他工整地放下书,但没有起身。李正就在他摇椅对面的竹椅子上坐下来,陈飞就扶着另一把椅背站着,仿佛这两把椅子等了他们很久了。他俩从不同的角度观察着肖铭。这个螺蛳顶人,干瘦干瘦的,特别是脸上,骨皮之间没有一点肉,又苍白得很,水气和灵气都聚到大大闪闪的眼睛上了。手指修长,放书的动作,很迟缓,也可以说是很优雅。

他这个客厅很简单,除了凳椅、火盆和茶几,家徒四壁。

“是调查张家的事吧?”

老先生开门见山,仿佛他想说这句话等了一年了。两警察面面相觑后,李正说:

“对呀,对呀。”

“那孩子八成被寄养在远处了。怎么这么说呢?他娘早就想和人私奔,但舍不得孩子。别看我不出门,但他们都从我这里过,进进出出的脚步声我都分得出。有时一个夜里男的过往不止一个,叽叽喳喳的事情以为没有人听得到。要查就查几个上了床的,特别是那个叫王成的……”

警察们没有打扰他,但他说的,警察早已查清,张家媳妇的确有几个姘头,但都搞清了,的确没有牵扯孩子。

“去张家的,还有其他男的,这些男的都是有心无胆的人,孩子的事绝对与他们无关。他们暗里去暗里回,现在想想,鬼一样听床有什么意思哦。我也是男人,我也年轻时没有伴。我不好说他们。都是我们小区的老光棍,其实那没有什么意思。边都挨不到,鬼一样有什么意思。老时代公公听儿子儿媳的床,那是怕儿子犯懵懂,现在很多人都弄歪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他指了指茶几上翻旧了的《聊斋》。

陈飞想笑,见老先生很正经,也坐了下来,连连点头,鼓励他继续说话。李正则单刀直入:

“做没意思的事的人,包括古柏青吗?”

老人的手在书皮上摸了一下,扬起的眉毛也塌落了,低头沮丧了一下,抬起头说:

“他去的。他以为我不知道。他的脚步声我听得最真。听出了他犹犹豫豫,胆胆怯怯的样,更可怜啊。我没有说他,也是可怜他啊。要是他咚咚咚咚地去,我要骂他个狗血淋头。我要叫他去站断魂崖。哟,怎么问起古柏青了?”

陈飞笑着说:“看他是单身,不像是不老实的人,所以问问!”

“古柏青是真正的螺蛳顶人。明昌泰那年古家的先人上山,至今快四百年了。毕竟是读书为官的,顶上的风气很正,后来上去的,多是土匪、亡命之徒。凡是留下来的,都改了习性,去断魂崖的人很少。这是他们古家的功劳。古家对我们肖家有救命和养育之恩,我们也时代感激他们的。现在古家只剩几个年老的,年轻的只有柏青了,真希望他能够娶妻生子,衍派好古家。……”

警察们哪有时间听讲故事。李正迫不及待地插话说:

“他今天犯盗窃被我们抓了,现在又要调查他是否与孩子失踪有关。”

“啊——”,老人站了起来,“我去给你们泡茶。”

这个老人其实身材很高,不是螺蛳顶人的那种矮壮型。站起来了他就扶着墙壁走,其实并没有倚靠到什么力,倒是墙的垂直衬托出他瘸腿的角度来,超过三十度了。他去的却是卧室,里面传出他嘀嘀咕咕和翻动木质器具的声音。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只鞋子,是八十年代初期常见的解放鞋。鞋底的齿还依稀可见,可以说是半新的鞋子。

“我想去看看他!我们螺蛳顶人,偷人也不偷东西,这去断魂崖的!”

在曾经的螺蛳顶上,人丛在一处,来分享那有限的天地,特别是田地、房产甚至水源,养成了特别强烈的财产意识。同样,丛在一处,人与人的关系就复杂了,男人女人的事情就看得很淡。

老人右脚没有脚掌,不要鞋的,只包一些布,如一根棍子拄在地上。他知道公安分局的位置,旁若无人地走在两个警察的前面。地上

有了一些积雪,李正看着肖铭留下的脚印,一个个踩着玩,觉得是一次独一无二的经历。陈飞仔细看了他手上的鞋,恰是左脚的——他很好奇,觉得老人那鞋子是用来穿的。雪地里走湿了脚上的鞋子,可以换上手里的。但又不像,这古董一样的鞋子,要穿早就穿破,再说现在谁还穿这样的鞋子。老人一脚一拄地走,虽然晃晃荡荡,其实是一步一钉,钉下去坚定有力。他低着头,双臂反着搭在微驼的背上,为了平衡,双手在背上随着步子有节奏地摩擦着,一路上仍是一声不吭。看着他使劲地绞着手指头,掌心紧紧地捂着那只鞋子,陈飞和李正多次互相挤眼。

一进拘留室的门,就是一级一级往下走的台阶,越走越黑暗,肖老师一时无法适应。渐渐地他才辨别出那个人的所在,如一麻袋柴炭被扔在桌子的那头。很久,他才真正看清人样,脏发蓬松的头搁在胸脯上也一动不动,黑黑的手指搭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老人瘸过去,用鞋底抽了几下古柏青的背。

“怎么犯起了偷盗。唉!”

警察没想到老人也打古柏青,连忙冲过来架开老人。古柏青一如既往没有反抗,头都没有抬一下。如果能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扭曲了,时而青筋暴突时而张大嘴巴的百般痛苦的脸。

“肖老师,我,我——要一点点——腊肉。”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断断续续时中断很久。习惯了审讯对细节的专注,陈飞听出古柏青说了话。李正这才欣赏起肖铭的鞋子来。这是一只打人的鞋子。他想到了每个家庭都有用于教训孩子的物件,例如鸡毛掸子、扫帚。他想起小时候他爸爸的帽子。那时,每当他犯了错误,爸爸就脱了帽子用帽子打他。帽子打人其实是不疼的,就像给屁股拍去尘土一样。他觉得肖铭的鞋子打人也不疼。

“腊肉我有,怎么不和我说。你要腊肉干什么?干什么?”

又是几下抽打。古柏青纹丝不动,没有吭声。

“你对得起你老师吗?他救你养你容易吗?”

李正在旁边插嘴,他还是不相信鞋子的威力。陈飞把李正拉到一边:

“我们俩回避一下,让他们聊聊。”

李正这才反应过来,两人立即离开了拘留室。其实那里有监听监看设备的。

“盗窃,不是小事。你这是还没有子女,要遗臭几代人啊。再小的物件,窃来的有什么用?你要腊肉干什么。我们不吃不行吗?”

“我不是要自己吃。”

空气都凝重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清楚楚。肖铭朝四周看了看,叹了一口长长的气,鞋子丢在桌上,手指敲在古柏青的额头说:

“你呀——断魂崖下没人收尸的,你呀——。”

走动了一步后,手抚在了古柏青的背上。

“我们去不了断魂崖了,你在这里了,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你娘的坟我去为你祭祭,鸡、鱼、腊肉我都有。”

古柏青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那紧绷了很久的神情自眉间开始舒缓,如春风过草,但在嘴角又僵住了,并反弹了回去。他眼泪出来了。这时他的面容沉静了很多,小鼻子小嘴与粗壮的手腕、横阔的胸脯很不相称,仿佛是从另一个人那里移过来拼凑的。他说。

“我怕死——要是被毙死了。想您埋我——在娘的——左边。”

肖老师菩萨一样不动声色,但围绕着他形成了肃穆的气场。他张了张嘴,手在嘴上摸了一下,自言自语吐出了几个字。

“这,说得清吗!”

老人的话一字一个珠子似的,发出来后,久久在小小的房间里弹跳着。古柏青的双手护住了自己的脸,在手铐的冷光掩饰下,那双忧郁的眼睛射出了一道幽幽的光,与肖铭对视了一下,立即又熄灭了。

老人哆嗦了一下,用解放鞋在桌子上啪嗒啪啦拍了两下,放下鞋子气呼呼地离开了。

李正连忙追到肖铭的后面,臀部一颠一颠,在一旁不停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这说得清吗?”

老人反问道,没有再理李正。

里面古柏青看着肖老师丢下的鞋子,如垂死之人看着自己的心跳。他为了要把它拥入怀里,忘了手铐的束缚,倾身而去,结果却是人与桌子一起倒了。陈飞扶起他后,见古柏青的手紧紧抓住了那只鞋子,觉得很不正常,极力要抢走它,仿佛古柏青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古柏青拼命地拽着它,他的身体几乎被拖动了起来。

人的情绪总有触发点,抱着鞋子被拖动,古柏青突然陷入了神智恍惚。他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次索桥断裂的现场。放学回家他们刚走上索桥,不料索桥被突如其来的落石突然砸中,晃荡五六秒后,断裂了。生死之隙,噩梦一样不清晰是怎样一个过程,到清醒的时候,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峡谷深渊,十岁多的小柏青,双手紧紧抱着肖铭的左腿。肖铭的双手攀在岩壁的石缝里。……一秒,一秒,又一秒,小手从腿上滑到了脚上。风在山谷里呼啸着,有岩石还在滚落……。肖铭的右脚在岩壁间探索,他终于探到了一处岩缝,增加了一只脚的力量,就增加几千上万倍的希望。一个与山岩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年壮汉子,有了三个支撑点,在岩壁上贴一天一夜也不要紧的。小孩的手能坚持多久呢?肖铭的右脚伸进石缝深处,脚掌能像门闩一样闩在石缝里,他的身体就和崖间松树一样生了根。他左脚使劲上提,够得着的时候,腾出左手一下抓住了小柏青的手。然而这时他失去了平衡,身子倒垂了,只由右脚在那个石缝里闩挂着。踝骨折断,脚掌骨恰好卡着,承载着一大一小两个人的重量。他的双手紧紧地抱住小小的古柏青。师生俩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起活着了很久、很久,后来被村民组织人力救起。肖铭的右脚,从此残疾了。

这时,送肖铭去外面的李正进来了,见到陈飞为抢夺鞋子将古柏青拖来拖去的情景,大喝一声。

“小孩是怎么死的。”

张家小孩被绳子勒着脖子在空中晃动的情景如一道闪电划入古柏青的脑海。古柏青失声了:

“吊,吊,吊死的。”

李正接着说:“你自己吊着看看,古柏青,你太残忍了。”

“不是我吊的,是他自己。”

“就是你吊的,你自己小时候吊过。你就想吊别人。”

古柏青声泪俱下起来。被抓以来,不管怎么样,他什么都不说;现在抱着这只鞋子,自言自语似的滔滔不绝。眼泪口水和鼻涕把鞋帮上的布都打湿了。

案件的审讯就此有了一个突破口。古柏青说,那夜他又去张家窗下听床叫,结果什么都没有,他不知道张家媳妇已经回了娘家。当时张家人很多,不知谁突然问了一句谁,他就没命地逃,习惯于随手带的柴刀落在那里。古柏青说,孩子是他那晚在公路上闲逛解闷时碰到的——因为追娘迷路了。他说考虑到夜路危险,送他回家又怕张家人,就把孩子提回了家,打算天亮了放他自己回去。他说在家里孩子不停地挣扎要逃走,因为怕孩子半夜偷偷溜走而发生危险,就用捆柴的绳子捆了孩子的手脚——孩子也奇

怪,挣扎归挣扎,竟然一直没哭没闹。他说第二天一早,孩子不见了,最后发现孩子吊在窗子下,绳子一头系在床脚上,另一头不知怎么就套在了孩子脖子上,已经没气了——孩子自己夜里爬窗出事的。

古柏青说的是真的吗?李正迫不及待地插话:

“你说的,我们不信!?那孩子呢,我们要见到他的尸骨。”

“……”

插话意味着强行中断对方的思维,破坏了正在持续的状态。古柏青由汤汤水水的说话一下子转为铁铁石石的沉默了。

陈飞抢救似的连忙说。“你不会被枪毙”、“这说的情况是过失致人死亡罪,不是死刑的罪”、“自己说出来了还会轻判。”……

古柏青的眉眼挤在了一处,他心中的火焰浸入沉思的深渊,立即就完全淹灭了。他的脸黑了下来,两眼的光亮也暗淡了。

“我没有……杀人。偷听……刀落在窗台。没杀,没杀。”

李正又去抢鞋子。不待抢,古柏青把鞋子递了出来。接过湿漉漉的鞋子,面对一脸冷峻的对手,李正突然觉得对这只鞋子、对审案、对过年都有些恶心。

李正用鞋子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气愤地说:

“不招供,你死得更惨!送到上头去,到时不怕你不招。”

古柏青双手捂着耳朵,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啊啊啊地直叫。

他也没有在记录他刚才那段口供的笔录上画押。一切都回到了听床叫并遗落柴刀的违反道德的层面上。

警察们认为案情扑朔迷离或本无其事。陈飞建议再找肖铭谈谈。李正有些不耐烦,但公事在身,还是冒雪连夜和陈飞来了。

肖家的院门,这深夜十二点了还没关——他的院门是不关的,他自己不养鸡狗,好让邻家的进来吃剩菜剩饭。李正陈飞径直穿过院子进到客厅。与上次相同,对警察的到来肖铭没有惊讶。不同的是,他有些敌意和蔑视,不应答,不起身,甚至头都没抬,视而不见地悠悠然,在摇椅上就着灯看“聊斋”。一炉炭火还很旺,刚刚才加了炭。

陈飞很委婉地说明了来意。大意是,偷点腊肉,教育教育明天就能放人。但警察想的是,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放过一个案子,张家孩子的事人命关天,想来进一步了解一下古柏青的情况。

肖铭听后有所动容,合上书低沉地回答。

“自己不审自己,枪毙了也没有用。自己审自己了,放了也没有关系。我们螺蛳顶上,几百年了都太太平平,人与人有些纠葛,但很少乱来。那个叫断魂崖的地方,有事的人都去崖边站一站,该回来的就回来,该跳下去的自然也就跳了。可惜现在隔绝了,没有人去得了那里。”

陈飞用肘碰了一下李正,示意不要说不好听的话,自己立即接过话说:

“是啊,是啊!古柏青是个心思重的人。这次偷点腊肉上坟,不是什么大事。但涉及指纹,问题就复杂啊。再说现在不是站断魂崖的时代了,现在下来了,也没有了断魂崖,现在是法治时代,只有我们警察。我们的职责是真相,我们要揭开真相。没有真相,跳了断魂崖,也还是不明不白的。”

肖铭把右脚抬了起来。没有脚掌的腿柱子搁在了茶几上,臭不可闻。他慢条斯文地解开一层层的布,腿柱子的底部有些溃烂了。

“这是我的脚,是包着好呀,还是这样好?”

对肖铭当年的义举,两个警察都熟悉,也很

敬佩。这时的行为,两个人都觉得受了侮辱,李正实在忍不住了,语气硬硬地说:

“不管包与不包,你的脚就是这样。这就是真相。”

肖铭没有听他说什么,接着说自己的,自言自语一样。

“你们要真相,恐怕心里老是想到要见到一具尸体,一处骸骨吧?真相越残酷,你们的工作就越出成绩吧,你们都希望这样……张家人不喜欢你们以为的真相,他们互相指责对方藏匿孩子。孩子是被寄养到远方了,多好啊,这就是他们的真相。多好啊,有朝一日还会回来。你们就是想送一具骸骨给他们,就是想找一个人来枪毙。砰,你们就立功了!……”

陈飞插话了。

“我们要事实,要如山的铁证。古柏青说孩子被他绑起来,后自己吊死了。古柏青最后却说这是编的。我们查出真相,也能还古柏青一个清白的。即使真如他所说的那样,也不会有死刑,过失致人死亡嘛,哪里会砰哦。”

“柏青我清楚,我看着长大。不是坏人,不管怎么样他没有恶念。总认为自己有权力审判别人的人,往往最不懂什么叫做审判。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清白不清白不是谁能给的。一个心理有杆秤的人,他自己清楚。要说古柏青有罪,就是说我有罪,我的罪比他的还重。那次连下了几天雨,我还让孩子们一齐过索道,没有安排一个一个地过。一下子死了四个孩子。我没有罪吗?把我抓去呀!我正愁没有地方说呢。我要去说说我的罪,我也去说说你们的罪——你们保证没有冤死过人?看看谁的罪重?是你们还是我们?……”

老人很激动了,好像要骂人了。李正站了起来,说:

“有罪没罪,这要法律说了算。有证据了就定有罪。这不是比不比的。我们走吧。这里没用的。”

肖铭没有看李正,也听而不闻。

“谁说谁没有罪,就叫谁来剖开心和我们的比一比。你们还是放了柏青吧。再怎么样也是那个样。要说罪谁没有罪,要说死谁不死。”

陈飞听得很认真,但没有了话接下去,就“哦、哦、哦”地鼓励老人说下去,还拉李正坐下来了。

老人这时摇了摇头,不耐烦了的语气说:

“没什么了,没什么了,胡言乱语了,老朽了,老朽了啊。”

说完他放下了脚,用火钳拢了拢炭火,拿起书,就旁若无人了。李正起身走了,陈飞也一步一回头地跟随离开。

路上,夜雪飘得更急。

陈飞故意挑起李正思考,说:“这个老人话一套一套的,不懂?”

李正仍在气愤,说:“一派胡言,古柏青也是一个癫子。算了,明天放了算了。这年过得窝气。”

陈飞跟在后面沉思,自言自语:“偷一点腊肉,去祭他娘?腊肉他老师那里就有?”

“一个癫子——,不,两个。”李正还在骂。

听了他们的汇报,局里几经研究,最后决定:放出古柏青,然后密切跟踪一下,有情况再看,没情况就算了。

过年了,警察也想早早了事,希望张家小孩的吊死,只是古柏青的一个臆想。小孩正在远方某个地方玩过年的爆竹。他古柏青只是一个小小偷,偷了一小块腊肉,一个有孝心的小小偷——据分析他与肖铭的对话,他偷腊肉是为了给他娘准备祭品。

陈飞请求指挥中心在古柏青的衣服上安了个微型的窃听装置。李正提议一早给古柏青安排饭,好让他一早就出去行动行动,满满地跟一天,没有情况就算了,不值班的好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九早上送饭,李正陈飞都来了。陈飞说:

“张家孩子的事与你无关了,你回去好好做人。吃完你可以走了!”

手铐从手上脱去,古柏青耷拉的头立即挺直了,浑身紧绷的肌肉又冰融化一样,一块块的松动了起来,表层开始湿润,很快就有了流动的汗珠。他几口就吃完了——已经两餐没吃了——搓搓手,点了几下头,就退着身子到了门口。这时他突然前进了一步,站住,指了指桌上的鞋子。

“这个你拿走,带给你肖铭老师吧。以后不要拿别人的东西了,听床也不要带柴刀哦!”李正如释重负,半开玩笑地说。

古柏青一个箭步上前,拿起鞋子转身就跑着出来了。

外面是雪后的晴天清晨,东方已经出现了霞光,半红半蓝的天空不时地炸开小孩子放上去的爆竹。古柏青把鞋子抱在怀中,双手互相握住手腕,被手铐铐过的地方依然麻木,汗水未干被冷风一吹,身子不禁哆嗦着。公安分局在集镇的东头,车道上车来车往,人行道上却人迹罕至,雪还没有人踩过。古柏青留在松软的雪上的脚印,弯弯曲曲又有的深有的浅,一路伸向年味很浓的街道。

古柏青被放和被抓一样没有人关心。街道上,认识他的人因他低头也认不出他了,不认识的人因其穿得破烂而视之如乞丐,避之不及,看他都是那种一如既往的冷漠眼光。古柏青没有在意这些,他走过街上泥泞的雪水路,鞋子已经全湿了。到集镇西面尽头,看见整个移民小区如一锅刚出笼的馒头端在山头上,炊烟如蒸汽一样袅袅,只是颜色变黑了。移民们还是烧柴的,还是喜欢不吃早餐不出门,路上还没有人迹。古柏青朝那里走去,每一步都是咯嗤一声,都是深陷下去,都要用力拔出。

他的家在移民小区的最南边,与大山的山脚只隔几块水田。房子四周不是别人房子的那种纯白雪地,有一些茅草和荆棘伸出一根根铁青的头,铁丝一样坚硬。

古柏青在他家门前的岔路口停了下来,一边是回家,一边是由田埂通往山上。他望了望张家的房子,阳光正照在那坐西向东的大门上,喜庆的春联格外耀眼,虽然只是红红的两条线。一年来,张家媳妇依然妖艳地在那里进进出出,古柏青这年却是第一次遥望。那件事情后,他一直没再遥望那里,也不知为什么,今天他狠狠地望了那里很久。

收回目光后,古柏青转向田埂,叽吱叽吱的踏雪声径直向着山上而去。

指挥中心有了莫名的兴奋。陈飞李正立即警觉了起来,生怕跟丢了。走过一段田埂路,渐渐地,古柏青的脚印越来越直,深浅也基本一致了。沿着山溪边的小路往上走的时候,他把鞋子塞在嘴里咬着,甩开膀子,弓下腰身,手脚并用猿猴一样消失在了青白的世界里去了。

山路人迹罕至,李正陈飞猎人一样由雪地的脚印追踪而来。

古柏青站在他娘的坟前。这里过去是进出那个村落的路边,现在已经是灌木丛生。由于古柏青的保护,墓地四周的植物更加茂盛。鞋子放在墓碑上,如一只落在上面的大乌鸦。如果不是这样,辨不出那里有一个墓碑。地上凸凸凹凹,厚厚的腐叶枯枝,被雪零星地点缀着,更多的雪还在树枝树叶上叠着。

古柏青膝盖着地的时候嚎啕大哭起来。

树上的积雪应声而落,正好堆在了他面前。李正陈飞远远地观察着,用短信与指挥中心进行着影像和声音的汇总,研究着“抓人还是不抓”。

哭着拜了三下,他站了起来,正好踩在积雪上,一动不动仿佛无力自拔。

突然他捶打了几下头,向坟的右侧挪了几步,在没有落雪的地方又跪下。

他嚎哭声音更大了。

一大团积雪正好落在墓碑上,把鞋子埋了。他站起来,刨出鞋子用衣袖拂去雪,捂向胸口。接着,他把鞋子安放在干净的雪地上,捡起树枝和石块,在坟的左侧,开始挖坑。

李正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接到指挥中心发来的信息,问他在干什么。

“——他在挖。”

“注意,如果见到挖出什么东西,就就地现场抓住。”

陈飞通过望眼镜正好看到了他所挖的地方。其实腐叶层之下的土,虽然十分潮湿,但十分坚硬,是没有动过的新土——他不是在挖出什么,是要埋什么。

李正抢过望远镜看了一下,压低声音嗡嗡地说:

“他不是要自己埋自己吧?!”

陈飞的声音更低,但多年的搭档,还是听得清:

“不会,这个坑很小。我估计是埋那只鞋子。”

“真是一个癫子!”李正又发牢骚。

“我想他说的绑了孩子,孩子自己吊死。我觉得有些真。没犯事的人没这样的情绪,顽固抵抗与自我折磨越厉害,罪就越真确。我估计他不懂法以为死人了就是死刑,太怕了才这样不敢面对。”陈飞很自信。

李正把望眼镜递给陈飞,食指立在嘴前,嘘了一下:

“简单,简单,莫想复杂了。明天就过大年了哦。”

陈飞在望远镜下,看见古柏青把那只鞋子埋了下去。

“啊——哎——哦”

古柏青站起来了。群山中突然响起了他的一声长啸。李正陈飞被吓了一跳。群山中出现了很多雪落,腾起了一处处的云烟。

螺蛳顶在烟雾中,更加显得高不可攀,神秘莫测。

古柏青在这岸跪下,朝着螺蛳顶拜了三拜,就开始下山了。他没有走原路,他走了一条便于下坡的路,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滑雪,李正陈飞没有追踪上。

指挥中心立即安排李正陈飞在肖铭家附近秘密蹲守。

这天夜里,古柏青果然来了肖铭的家。

门前李正陈飞前一个晚上的脚印被夜雪盖了一层,又被阳光融化了一层,一地狼藉。集镇街灯辐射来的光,与雪光融合,路上更显得朦胧和虚幻。他俩在古柏青进入后,潜入院子,伏在不易被发现的柴草堆里——这是古柏青给肖铭砍来的,院子到处都是,都是几年了的干柴了,经常有老鼠在里面窸窸窣窣。

肖铭躺在摇椅上悠悠地看着书。他没有放下书,说:

“柏青,出来了好啊,出来了就好啊,在外面也是改造。泡脚的水为你烧好,在保温瓶里。脚湿了先去泡泡。”

“我不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古柏青和老师说话很流利。

“你什么都不说是对的。过去以为你心实,其实你不是榆木脑袋。”

古柏青原地愣了好久。肖铭也没有继续说,好像注意力全在书上。

他默默地去厨房洗了脚,拉个了矮凳子坐在肖铭的摇椅旁边。古柏青仿佛是蹲在那里,肖铭放下书,手在扶手上来回摩擦着。

“你那个事,是你们两个的命,一个死,一个

罪。”

“肖老师——。”

“昨天在里面你一说偷腊肉不是为了吃,我就知道你的事情不简单啊。我就知道了。你是要去为他年祭啊。开始我也害怕,后来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我就安生些……!”

“肖老师,我真不是故意的!”

“你打算怎么办?”

“警察还在追踪我。我怕是完了,我把鞋子埋在我娘的坟边,代替我陪着她。我要是被毙了,就是荒野喂野狗的。魂儿归不了宗,道场也做不了啊!”

肖铭示意古柏青去外面看看。他在门口一站,只见街灯的迷幻和空中烟花的绚丽,古柏青失去了在山里的那种灵敏和自信。李正陈飞在山里对他的追踪,他老远就知道。

他关了院门,继续蹲坐在摇椅边。这时肖铭已经坐了起来,严肃地说:

“那鞋子我藏了二十几年,都是为你留的,那是你的一个念想。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不过这样也好,有些东西不留会更好。你也出去打工吧,远远地逃。你承受不起。不是死刑,判几年,你一辈子就完了,结婚完全不可能了的,古家一脉忠良几百年,就完了。”

“肖老师,只要坐几年牢吗?”

“你不是故意的。”

“要是只有几年,我就去认了。这样天天憋着也不好,一年了,没一天好过的。我好想说出来,不要我死,我什么都愿意。”

“孩子,你坐几年牢就能了结吗?已经注定是你一辈子的罪了。认与不认,你都是断魂崖上的人了。你去认了,我就担心到时说不清。弄你个故意杀人,弄你一个死刑,也难说啊!一旦说不清,就冤死了。一个六岁孩子死在你手里,太可怜了,希望有人偿命的人多,你说得清吗?在里面你是说不清的。”

古柏青刚刚舒开的眉宇又紧凑了。

“我咋办呢?”

“我去拿个你没看过的东西给你看看。”

古柏青立即站起,扶起了肖铭。肖铭站起后,拨开了古柏青的搀扶,一个人瘸进了卧室,传出几回柜子倒腾的响声后,捧着一个红布包裹出来了。老师迟缓地重新坐在摇椅上,把红布包抱在肚子上,待把胸中的气喘缓和了之后,说:

“人都有两只鞋子。你只记得我一直用来打你的一只鞋。我也有两只的,还有一只是打我自己的。这个包里就是我的另一只鞋子。还记得李山鹰吗,他和你是我最喜欢的两个孩子。那次事故的刹那,他就在我的身边。他机灵着呢,比你先抱住了我的腿。在我双手攀住岩缝的几秒钟的时间里,我用力地甩了几下右腿。我事后才知道我是在甩脱他。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意要甩脱他,我真的甩脱他了,我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甩脱他的,因为我把右脚的鞋都甩脱了。听着他坠落的尖叫声,我才清醒,我才意识到我杀了个孩子。我的右脚踏到石缝了,我的心才落实。孩子,我救你的决心这时无比强烈。我们吊在悬崖上,但已经有人被我甩下去了。我那时没想那么多,我只一心要救你。那以后,我把你看做我的赎罪,当亲生儿子一样。也常恨你不成材,我也天天想了很多,想哪天的那个瞬间,想那个孩子,山鹰。我不甩右脚就好啊。我就不会残疾,心里不会一辈子不安宁。这只鞋子我就可以穿它。孩子,每次看到你我就想起他,没有一次不想的。二十多年来,我天天都在回忆那一幕悲剧。是我肖铭的悲剧。不是他李山鹰的悲剧。这藏了二十多年的鞋子,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今天,我知道你也糊涂了,你没有甩鞋子,但你动了绳子。我们都一样了。要去认,去自首,你去我也去。死刑就一起死。我说的人作孽不可活,意思不是说要

死,是生不如死啊!要是早知道你这样一个结局,宁愿那次一起我俩都掉下去,都死了算了啊!……”

古柏青仰起脸,眼泪滚滚地听着。

肖老师的话语舒缓而低沉,有时还停下来哽咽。

“山鹰那孩子,听说被找到时还抱着我的鞋子。埋葬后他的爹还特意把鞋子送还给了我。他说别浪费了先生的一双鞋——他哪里知道,我这只脚已经没有资格穿鞋了。”

“老师,我——我们——怎么办?”

“开始的时候,我也一个人常去断魂崖站站。后来搬下来了,我再也没有去过。来,我们看看我的另一只鞋子吧,你从来没看过的。”

肖老师的情绪很快就平复了。他把古柏青拉着一起蹲在茶几旁,慢慢打开外面的红布。手是颤抖着的,但当接触了红布又稳稳当当。最后,展示在古柏青眼前的鞋子,虽然与他十分熟悉的是同一双鞋子,但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了。与其说这是一只鞋,不如说是一个小小的人体模型。鞋腰被束得紧紧地,如人的腰。上面的鞋面画了人的眼睛和鼻子。腰的下方的鞋里面,赫然写着“李山鹰”三个字。“李山鹰”静静地躺在红色的布面上。

“看,山鹰走过来了。他比你要灵活些,柏青。考了大学,老婆孩子都有了。等会儿我们三个人说说你的事,看他怎么说。你们好多年不见面了,山鹰从小就灵慧,那时成绩就是学校数一数二的。人也长得神气,一双眼睛圆圆闪闪,可爱极了。我们那个学校没有考取一个大学生,就靠山鹰了……”

肖老师的话梦呓一般,他的神情舒展了。

古柏青认真而虔诚地听着。但他很快就听不清老师说什么了,一是肖铭说话越来越自言自语的唠叨不清,二是他自己也头脑发胀。张家小孩的画面出现了。孩子在公路往深山的方向跑,边跑边啜泣,还念叨着“妈妈”,他的身影越走越远,越远越小。突然,又整个人立在眼前,清清楚楚,脖子上套个绳子仰望着……。

突然,古柏青感觉胸脯被打了一拳,听到了肖铭愤怒的声音:

“你对一个孩子动用了绳子,你不应该,你比我恶,你比我罪孽深重。双手抱一夜也行,你没有孩子抱的人,有孩子让你抱一夜是你的福气。柏青,断魂崖上你是该跳下去的人啊,你太让我失望了。”

“……”

古柏青的头搁在老人的腿上,紧紧的。老人说起了开导的话。

“这事也不全赖你。没有一个神来管着,也没有一个地方去清静清静,不犯错误难啊。刚来这里的时候,我说我们要建祠堂、造社坛、建一个断魂崖那样的地方,螺蛳顶那几个菩萨不能不移下来,但谁听呢?这是报应。我们这移民小区,我看还会有人犯事的,人的生与死都没有神收管,怎么行呢?……”

李正示意陈飞回家去,他不喜欢这个迷信落后的老头。

这个老头突然转换话题问古柏青。

“你把那孩子埋在哪里了?”

“在我娘的坟的右侧。”

“那好,过年了,快备齐三牲去祭祭那孩子吧!鸡你在山上养着,鱼就去河里摸一条。腊肉我柜子里有。是孩子在阴间的头一个新年,你不祭谁祭呢?对他好一点,去跟他说说,也许你还说得清!那里,以后就是你的断魂崖了……”

话还未完,李正陈飞现出身来。

责编:朱传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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