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
小时候没电影院,经常去看露天电影,一张雪白的幕布挂在广场上,架一台放映机,从正面背面都可以看,反面看字幕是反着的,但如果只看画面,正看和反看都是一样的效果。
记得当时经常放抗战电影,尤其是《血战台儿庄》。那时候虽然还小,但也能觉察出电影拍偏了。哪有这样的国民党,从来都说国民党反动派、特务,还有不要命了打鬼子的国民党?这虽是多年教育的结果,却也说明一般民众对国民党人物的所知甚少。
5年前,我去看望80多岁的大舅,他当年从留学欧美预备学堂出来,不去留学,却跟着白崇禧的部队打仗,每次闲话戎马倥偬,提起白崇禧都激动得手舞足蹈,连说“那个人不得了啊,兵法厉害”。我后来读史书,得知江山将尽之际,白崇禧还意图三分天下,抱定决心顽守湖广,凭30万粮饷枪弹严重不足的军队竟对撼林彪的百万雄师长达半年之久,撤退转进时仍然军纪严明、秋毫不犯,可称得上是虽败犹荣,我因此对他的治军韬略暗生敬意。
想当年李宗仁和白崇禧广西起家,而北伐,而天下,私心不能说没有,但他们三分天下,抗日血战,也确实与有功焉。作为唯一有武士道精神的军队首领,李宗仁当年治广西可比阎老西治山西慷慨多了,厉兵秣马,军而不伐,内政清明,且广援天下,新桂系成就于斯,亦确实得了八桂之地的人事天养。都说南蛮,而广西人也确实是有一股子蛮劲,男女老少都韧性十足、霸蛮到底,我在桂林两年,每次去乡间都感觉妇女老幼与别处不一般,像藤条,像枝蔓,像铜豌豆,像窦娥。
李宗仁是桂系老大,是统兵几十万的军阀,但他最本质的角色是个男人。他前后至少有三个女人,大老婆是小脚太太李秀文,小老婆是现代知识女性郭德洁,最后的老婆是革命女性胡友松。
他选中郭德洁,是因为德公有一天在城楼视察,一眼瞥见街头骑自行车的郭氏,一见钟情,最终抱得美人归。郭德洁虽是妾室,但是李宗仁的堂面之事多由她主持,她也穿梭在党国伉俪间,醉心于夫人政治,风采虽不及宋美龄,但也可称得上三甲。但殊不知,郭德洁遇到李秀文,却每每败于当下,家中大事小事被她拿捏得服服帖帖,一点办法也没有,乡间夫人虽不识文字,却就有这样的手腕和力道。看过一本李秀文的回忆录,八桂大地的人物、风土、家计、饮食、婚丧、嫁娶、礼节,种种乡间什物以李秀文的身份和见闻阅历道出来,都别有一番滋味。
顺便插一句,广西能出太平军、桂系,都是靠八桂的蛮劲,尤其是桂北地带,地靠三湘,广受儒学浸润,人事风景更让人深感民间深稳。广西之所以150年前能出太平军,100年前接连能出新老桂系,划江而治、三分天下抑或称霸一地,亦是靠这股起兵于民间清明结实的力量。
至于李宗仁那个倔过老爹的儿子李幼邻,可能是怨父纳小,跟他多有嫌怨。早在1948年李宗仁竞选副总统,李幼邻即出口劝止,说其一无钱二无权,当上副总统也没有人听他的,没想到果然被他一语言中;此外李幼邻更在后记中称“我能有今天,全是母亲的功劳”,丝毫不提李氏教养之恩。历史的曲径通幽之处,当事者含糊其辞,亲近者为尊者讳,后人也难免一叶障目,所以更需要身边人出来现身说法,以微显著,补足当时的褶皱和体温。唐德刚的《李宗仁回忆录》虽言之凿凿,却也有美化李氏之嫌。诸侯烽烟马背征伐,往往以诈力得天下,因仁义节操失天下,时运顺当予取予求,大难临头却每每不能自持。即如胡汉民初见黎元洪言其“浑浑而有机心”,李宗仁为人处世、量力称雄也有这般手腕,貌似敦厚仁和,实际却对政治走向的得失利弊算计精当,锱铢清晰。
早在1948年的副总统竞选中,李宗仁即左倚知识派和美国对其清望的期待,右靠在广西和安徽的多年经营,窥测公器,用金钱操纵选举,最终成为行宪以来首任民选副总统。和谈破裂之后,更是进退失据、行事悖乱,南京陷落不去广州共赴时艰,却去桂林以观后路,广州未失就抛弃袍泽,远遁美国“割治旧疾”去了,无怪乎连蒋介石得知后都“不胜骇异”。然而,作为国民政府的前代副总统,虽然江山易手、海外流亡16年,但他敢于直面现实的勇气依然是惊人的。程思远居间牵线,虽一手撮合了整个过程,却从未剖析过德公转变的心路历程,也许是知而不宣、不适合宣吧。
李宗仁回国后,一直置酒高会、游山玩水,相伴40年的夫人郭德洁逝世才4个月,德公就看中了年轻温柔的胡友松小姐,随之续弦,所以和白氏一样,德公于1969年逝世也当属顺理成章。对老年男子而言,女色虽是伐性之斧,但对李宗仁来说,既已回归祖国怀抱,再无须政治资本,温柔乡里不思量,胜负荣辱早已度外。这恐怕又得重提当年了,彼时白崇禧重兵在握,却不听中央调度,明知“守江必受淮”,却因为华南是其老巢而将手下精兵全部驻扎于湖广一线;黄绍竑更是在20世纪30年代就将兴趣从军事转向政治,一边和异党在浙西私通款曲,一边又热心于组建“第三党”,意图合纵连横,在政坛另辟一番新功名。
桂系三巨头,李宗仁、白崇禧、黄绍竑皆称得上一世之雄,内斗天庭、外斗诸侯,合纵连横20多年,到头来却分道扬镳,军政铁三角一流亡,一靠边站,一观望投诚,岂非当年咎由自取?历史就是这样,不能以当今设若当年,也不能以当年置换当今。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因果相报总有时候,老了也逃不过历史戏弄,要么游山玩水、酒色自娱,要么意志消极、殒命女色,要么噬脐莫及、受辱自戕,所谓“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历史的大势总会在人性颠簸中诡异而残酷地显现。
项羽一路踉跄,虞姬当然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他是过得了美人关,过不了江山的关,李宗仁是过得了江山的关,却一直过不了美人的关,无论是知识小姐还是小脚太太或者革命女性。
李宗仁虽不是蛮夫之勇,但半路杀出来的枕边还有糟糠之妻侧目,他从一介凡夫到一路诸侯,再到一朝天子,最后到海外归客,落差荣辱也是天上地下,李秀文一路相随,除了共度国破山河在,更是少不了恨别鸟惊心,怕也当如小个子拿破仑所说的,“矮子眼中的英雄总会有鼻毛外露的那一刻”。所以李秀文也好,郭德洁也好,胡友松也好,原配也罢,二房也罢,续弦也罢,李宗仁再是一世英雄豪杰,是非悲喜也难逃枕边耳目,一生跌跌撞撞除了他知道,还有她们知道。
凡夫俗子还好,越是大人物人性越是会放大得丝丝分明,也越容易被世人放大检视。如今像我们这样的官能男女,好美食美色是生活中应有之义,但在李宗仁这样的桂系头领历史枭雄身上,江山美人一肩挑,收拾山河要被人说功道过,娶妻纳妾更会被评头论足,花边风月也成了历史的幕布里不可或缺摇曳的花烛,只是英雄早晚白头,美人朝夕迟暮,人性和江山翻不出新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