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台
女儿被重点高中提前录取,我一时兴高采烈,只是,到了开学前两天,这份高兴又有了折扣。一种淡淡的离愁,猝不及防地覆盖下来。夜里睡不着觉,脑子里满是有关那个中学如何严苛的传闻,一想到那么小的孩子从此就被关到铁笼一样的学校里,心就软得好像一汪水,无论怎么用力都提不起来。老公笑我——哪个有出息的孩子能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你呀,就是糊涂。
糊涂,这个当初曾被我无数次用在爸妈身上的词如今蓦然到了自己身上,不经意间有了几分羞赧。是啊,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小鸟长大了,翅膀自然慢慢变硬,天地自然越来越广,我要有的,除了欢喜,只应还是欢喜,怎这般妇人之见起来。
这样一想,一颗心硬将起来。
两天后,送女儿去学校,到了那里才知道,家长只让送到大门口。大门以内,所有行李全部交给孩子。女儿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手提肩扛,三个大袋子和一个行李箱一下子都接了过去。初看她混迹在一帮负重的小孩儿中间,我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可是,只见她走了几步,眼眶倏忽就湿了。
一个15岁的女孩子到底没有多少力气,几十米之后,肩歪了,手似乎也抖了,不过呢,趁着那个兴奋劲,还是很得意地冲着我们挥了挥手。我却丝毫感染不到孩子的兴奋,只想一下子撞开铁门扑进去——平素在家,出去买个菜我都怕篮子硌了女儿那娇嫩的小手,如今这几十斤的重物,那稚嫩的双肩怎堪承受!
可是,铁门上的锁严严实实地挡在面前,我进不去,只能含泪继续眺望。已经走出几百米的女儿,步子明显慢了下来,大大的太阳下,她歪歪扭扭地又走几步,忽而停下来,用力甩甩手,回头眺望我们一下又高高地扬手告别。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模糊着泪眼扬手回应她,整个心里满是翻江倒海的疼惜。那一刻,真渴望自己有一种功力,可以一下子缩短女儿和宿舍楼之间的距离,或者凭空给孩子注入一种神力,但是,现实残酷,在孩子艰难跋涉的背影后面,我什么都无法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人儿,越来越远,越变越小。
距离宿舍楼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女儿完全走不动了,肩上的袋子已经滑到手上,行李箱被拉得七扭八歪,瘦瘦的背影微微驼下去,即便这样,她还不忘回过头来,再次高高地扬起手挥别。无法遏制的热泪啊,好像滔滔不绝的水,哗地一下涌上来。老公想要笑着安慰我,一开口,却亦是哽咽之声。
就在我们两个热泪长流的时候,女儿的背影,完全隐没在宿舍楼之中。哭到没有任何力气的我,被老公拖着手往回走。尽管知道孩子已经进去了,可我,还是控制不住地一步三回头。再见孩子得一个月之后,一个月,30天,往昔觉得那么短的时光,此刻却好像30年那般漫长。
回程的车上,女儿小小的负重的背影,一而再、再而三地闪现在眼前,我的心,好像一下子被人挖了一个大洞那样空下来。更让人难受的是,这个小小的背影忽然让我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今天的负重其实只是个开始。从今日起,3年高中生活、4年大学生活,还有更多更漫长的未来时光,都将由这个幼小的孩子一步步自己去走,无论多少风雨,那双羸弱的肩膀都要学会独自承担。而情愿以他们为世界中心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遥遥站在彼岸,眺望、担心、祈愿、祝福。
孩子要经历第二次断奶的成长阵痛了,可我这个妈妈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还不愿意也不舍得放手。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负累地驼着孩子走,可是,当真那样的话,这份爱又是多么自私和残酷。蓦然间,我想到了那句经常会看到的话——所有的爱都是为了聚合,只有一种爱是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这样的话,龙应台说得更伤感——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不必追,亦不能追,因为,爱。
为了爱,曾经,父母忍痛放开了我们的手;还是为了爱,今天,我们必须也要学会放手。这是普天下父母都会经历的阵痛,而那个被我们放手的人,走得越决绝、越坚强,我们心中那带着血泪的欣慰才会越盛大。
年幼的时候,多次读过朱自清的《背影》,印象至深,以至于提到父亲这个名词,脑海里总会不自觉地出现一个微胖的、攀爬着铁路上栅栏的、将几个橘子气喘吁吁兜在怀里的老年男子的形象。朱自清在父亲的背影中读出了年轮的残酷和父爱的深沉,今天,在女儿的背影中,我读出了相同的感动和疼痛。
父亲的背影是衰老和深沉的,孩子的背影是幼小和孱弱的,两个背影各自立在时光的两岸,隔着浩浩荡荡的光阴之水遥遥眺望。那波光粼粼的水上啊,是一条又一条奔波在中年光影里的舟帆,从彼处来,到彼处去,从此岸的我,到对岸的你,全部是如出一辙的轮回。
想到这里,我终于缓缓擦干眼泪,收起了伤感。正因为有了今天这个在大太阳下踯躅独行的小小背影,才会有明天更加丰美的世界和成长。所以,为了爱,我宁愿忍下所有不舍成为一座无为的码头,遥望那个小小背影渐渐独撑天地,在泪光和微笑里见证,一个幼子,如何破茧成蝶、化蛹成凤。
祝福你,我最亲爱的宝贝。
翁德林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