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元街的男人

2015-05-30 10:48振国若邻笑颖
牡丹 2015年9期
关键词:呼兰土匪乡亲们

振国 若邻 笑颖

1

早年间,邙岭上村村相通的都是胡同路,人们都住在大沟的沟沟叉叉里。在土崖下凿出两个窑洞,一户挨一户,用土打成院墙,门外再栽几棵树,这就是村民所谓的家了。

那时的村庄,还没有这街那街的称呼,都是这门那门,这沟那窑。如姓蔺的多了就叫蔺窑村,姓赵的多了就叫赵沟村。但牙庄村是个例外,这不仅因为当年武王伐纣时姜子牙曾领兵在此驻扎,而且是因为这里有一条远近闻名的文元街。

文元街在牙庄正中间,向南有小南窑、南沟,向北是东窑、后门。文元街原名大南窑,清朝时,大南窑正街有一户姓席的人家,在县上科考中一连三代辈辈中举。

这在当时是惊天动地的大喜事。洛阳府台为此送席家一副大匾“望重三斗”,偃师县令也不落后,送“三世科第”大匾一副,县里的乡绅们也来奉承,送“文元街”大匾一副。从此,乡亲们就把大南窑改为文元街。

席家隔壁有一吕姓人家,主人吕呼兰,是一个铁匠,有一手绝活,会造猎枪,特别是猎枪最重要的部分——炮台,那造的叫精,特好使,顺手,得劲。谁要想有一杆好猎枪,没有吕家的炮台不行,那些喜好打猎的人不管路再远,也要到牙庄文元街吕家买杆猎枪。买不起猎枪,至少也要买个炮台,然后回家自己再做枪。吕家为人热情忠实,远来的客人到晌午没吃饭的,吕呼兰的妻子秦氏就给人家盛碗饭。吕呼兰人缘好,农闲时节这里非常热闹,有的人煤铲把断了,这里有炉火,他就烧红给粘一下,或请他修理个什么的,吕呼兰都会帮忙。所以,吕家生意特好。

民国二十二年冬季的一个上午,吕呼兰在家里铁匠铺作业。院里突然进来三个穿警服的,两个背长枪,一个佩短枪。那个佩短枪的厉声说:“谁叫吕呼兰?”

大伙一愣,看那架势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了,吕呼兰放下手中的活,说:“什么事?我就是。”

“跟我们到村公所去一趟,我们要问个事。”村公所当时在村中的玉皇庙,吕呼兰就被带到了村公所。

晌午都过时了,村民们都吃罢了午饭,吕呼兰还没回来。他妻子急得跑到村公所,到了那里没有见到吕呼兰,警察只是叫她把饭送去。傍晚时分,吕呼兰被绑走了。

乡亲们不知发生了啥事,都出来观看,但都吓得不敢出声。天色已晚,天气又冷,料想吕呼兰晚上肯定回不来了,吕呼兰的好友王更仁就叫他们稍停一会儿,他就跑回家拿了一条被子,搭在吕呼兰的脖子上。然后大家就含泪告别,看着吕呼兰的背影消失在胡同路的尽头。

2

民国时期,河南土匪多,文元街也不例外。

土匪们有独自一个人干的,也有拜把子拉帮结派的,更有甚者拉起队伍自称司令的。他们的理念就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宁愿做个剁肉刀,也不做肉被刀剁。

有些人想,经常被人欺负,那么当了土匪看谁还敢欺负。在这动荡不安的年月,老百姓天天听到今天这里被绑票了,明天那村谁家被抢了,后天那里又截路杀人了,日子过得胆战心惊,天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牙庄人都住在东沟西边的沟叉里,赵沟村就在黄河边的东沟沟口。附近几个村庄的人去赵沟村,不知道路也不要紧,只要走到沟底,然后顺着流动的泉水,就能走到赵沟。

沟口地面开阔,是赵沟村的中心地带,村里集会唱戏都在这里举行。

赵沟有一个叫赵世的人,此人兄弟有仨,排行居小。他精明能干,但为人刁奸。他和妻子滑氏虽然在村民中落得名声不太好,不过已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了。

民国十七年,赵世不想看乡亲的白眼,就把田地全部租给佃户,家里让妻子打理,他自己则跑到偃师老城卖起了烧饼。他能说会道,生意做得也红火。那时候的秤是十六两一斤,一斤可做五个烧饼,而他叫伙计们十四两做五个烧饼,伙计们都是雇来的,掌柜的话不敢不听,所以赵世就赚了许多昧良心钱,整天在老城吃喝玩乐,过得逍遥自在。

有一天,一个汉子到烧饼店买烧饼,卖烧饼的伙计这会儿刚好有事没在,赵世一看有了主意,就走过去笑着说:“先生要多少?”

那汉子说:“四十个。”

包装时,伙计看那汉子没注意,就习以为常地拿出两个来。但那汉子用眼角的余光看得真真切切,不过他并不声张,而是付了钱转身离开。

“他妈的,阎王爷的饭你也敢吃!”那个汉子一边走一边暗暗骂道。

此人姓冯,是个土匪,人称笑面虎,心狠手辣,住在岭上的一个村庄,经常到老城逛窑子、吃饭,常听到人们说这赵掌柜不是个东西,不要看他说的好听,坑死人不偿命,今天他算是领教了。

今天买的这些饼,就是他十来个兄弟明天要一起议事的干粮。

老城过去是县政府所在地,遭到几次清河涨水淹没后,县城搬迁槐庙镇,但在这里依然繁华热闹,生意铺子一个挨一个,牙庄有好几家也在这做生意。有开饭店的,有开裁缝铺的,有开中药店的。这一天深夜,忙活一天的生意人都睡了,忽然听到了街上有人大呼:“十四两,大火烧!”

人们都惊醒了,还有人穿上衣服到外面看看发生什么事了,看看也没有什么动静,又都回去休息去了。奇怪的是,一连三天,都是这样,大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就没有了,老城晚上又恢复了平静。

一天夜里,天特黑,又有点冷,人们睡到半夜,忽然有人大声喊道:“失火了!快救火呀!”

睡梦中醒来的人们赶紧起来救火,看到火光把窗户照得亮亮的。等把火救灭后,烧饼店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而且两边的店也受到不同程度的损失。

赵世的烧饼店没了,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赵沟村。乡亲们看不惯见钱眼开的奸猾之人,没人搭理他,他就成天躲在家里,闷闷不乐,天不黑就睡。

一天夜里刚刚睡着,朦胧中听到院里有人走动,就起来看看,刚出窑门,一把利刃就架在脖子上。上来两个土匪把他绑了,拉到院子中央,又有几个人把窑门全部闩了,不让家人出来。

赵世知道遇到土匪了。土匪让他说出钱财放在什么地方,这个视钱如命的家伙,他哪里会说。土匪看他不说话,就自己动手去搜,搜来搜去也没有搜到多少钱,恼羞成怒的土匪一看墙角有几卷盖房子用的箔,就用它把赵世卷住,点燃了一把火。

赵世去西天了,土匪也扬长而去。

3

家人告到县衙,发现没破案的卷宗有二尺多高。

在当地,土匪是老大。别说你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即便你知道,你敢去抓吗?县衙里的人也怕土匪抄了他们的家。

县衙和土匪,私下里早就约好了:井水不犯河水。许多案子,大都是找个不顺眼的或者弄个倒霉蛋,往死里揍,屈打成招,然后草草结案。谁看不惯,谁可能就是下一个替死鬼。这不,吕呼兰就撞上了这事。

吕呼兰为人心直口快,嫉恶如仇。乡公所一个干事欺压良善,无恶不作,见一家姓王的媳妇长得漂亮,一天夜里趁她男人没在家,就把人家强奸了。这位漂亮的少妇不敢声张,但后来还是被自己的丈夫知道了。愚昧无能的丈夫不是找坏人算账,而是把妻子吊到梁上用鞭打,用香烧。妻子觉得没有活头,怀着满腹委屈跳井死了。

乡亲们对此人恨之入骨,但却不敢言语。有一次,一群人正在铁匠铺一起说闲话,此人在此经过,吕呼兰“呸”吐了一口吐沫说:“畜生!”此人因此怀恨在心。

吕呼兰这次被抓,倒霉就倒霉在那口吐沫上。

乡公所在老城,吕呼兰被抓进去了。

夜深人静时,皮鞭声一阵接着一阵,刑具响声是咣咣当当,那凄惨的痛叫声划破夜空,传进人们的耳朵里,痛得人心一颤一颤的。

半个多月过去了,文元街的乡亲们天天集在一起商量营救吕呼兰的事,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好主意。这一次,王更仁说:“咱们这些人多少天没去席宾叔家坐了,今晚咱都上他家,看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大家都说:“中!”

席宾是举人的后代,五十来岁,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国字脸,浓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上有一副大眼镜,对人和蔼热情。此人有文化,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好中医,成天看病的人不断,还有外村有钱人牵着大骡子大马请他到家看病的。不管穷富、不管远近,席宾都一视同仁,在这一带德高望重。乡亲们遇到什么烦心事,也常到他这里,让他指点迷津。

“二哥在家吗?”席宾的堂弟席极问到。

“在屋呢!你二哥会跑了?外面冷快进来吧!”妻子李氏迎出来打趣道。

还没坐好,外面就又有人喊:“宾叔屋里咋恁亮呢!”

“进来吧,爷儿们!”席宾一听就知道是王更仁来了,说话间又来了很多人。

席宾说:“我会不知道呼兰老弟是冤枉的?只怕是抓他的人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好在呼兰老弟是个汉子,够个爷儿们,换个软蛋的,早打得叫说啥就说啥,叫写啥就写啥,可他已经被折磨半个月了,宁死不屈,我看有救的希望!”

席极着急地说:“二哥你有什么高见,快讲讲听听!”

席宾看着王更仁,说:“孩子你忘了,你父亲不是在王家当相公(管家)的吗?”

“噢,我知道了!”一语点破梦中人,“你是让我去县城找王参议长?”

席宾点点头。

4

王朴芬家是邙岭一带出了名的大户。站在沟脑集镇上望去,沟南都是清一色的砖包窑顶和连成一片的幢幢房屋,骡马成群,长工几十个。王朴芬在世的时候就请王文郁到他家当相公,王文郁把王家管理得井井有条,生活和生产是红红火火。

王文郁把外村和比较远的王家田地全部租给了附近的佃户,而远处的田地则由长工们自己干,这样省工便于管理。长工和佃户对他和东家都很满意,老东家当然也很省心。王家大公子王朴芬在县里任参议长,老二、老三、老四在老城、偃师都有店铺生意,只有老五公子在家帮父亲料理家事。

几年后老掌柜去世,四个哥哥在外都有职事,家里老五当家,他就辞掉王文郁,自己开始管理家业。老五小肚鸡肠,对人刻薄。没两年,长工、佃户怨声载道。他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没办法,叫他大哥王朴芬去牙庄文元街把王文郁又请了回来。

王朴芬上过洋学堂,有文化,他对王文郁非常器重,还对五弟说:“以后跟着文郁叔学着点,不要自以为是。就你那两下子,能竖起大旗吗?”

王文郁不负王家大公子的厚望,只一年的工夫,王家就又热闹了起来。

王朴芬是“三民主义”的忠实信徒,从仕后满腔热血,誓与同仁把中国建设成一个富强繁荣的国家。但当时军阀割据、年年战乱,天长日久,心灰意冷、思想麻木,在官场也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次婶母去世,特回家奔丧,也是想多休息几日。

往日那轻轻流动的泉水,如今已被厚厚的冰覆盖着,道路高低不平。沟里是又黑又静,王更仁人高马大,走在沟里,发出“咚咚”的脚步声。

早上吃罢早餐,正准备到处看看的王朴芬,刚走到伙房就看到了王更仁,叫道:“更仁老弟你咋在这里?啥时候来的?家里有事,叫叔回家吗?”

“不,是来找您说点事。”王更仁赶紧附和着说。

“那好,咱们院里说话。”王更仁父子就跟着王朴芬进了内院。

王更仁是个急性子,他把吕呼兰怎么被抓走,怎么与赵沟赵世家抢劫杀人案有关,都对王朴芬一一诉说。

这个参议长只是听,但并不作声。

5

老城乡公所的闫麻子,心狠手辣。平常被抓去的人,再硬大不了三天就解决问题。叫咋说咋说,叫写啥写啥,只要有了口供,画了押,他就可以高枕无忧等着上司封赏了。

这次算是遇到硬货了。吕呼兰抓来快二十天了,什么刑具都用了,他身上可以说是遍体鳞伤,可他就是一句话:“冤枉!我没干那事!”

他坐在办公室里闷闷不乐,怎样交差呢?

尖脸张三一肚子坏水,他看出上司的心思就说:“警长,我们写好口供,在他昏迷时拽住按个手印不就可以了。”

闫麻子故作无奈地说:“也就只有如此了。”

正在这时,值班的进来报告王参议长到了,他慌忙起身出来迎接。

“欢迎,欢迎王参议长!多日不见,一路辛苦了!”

“不客气,案子办得怎么样了?有口供吗?”王参议长问道。

“还没有,正在审问。”

“带我见见人。”

“是!”

王参议长在闫麻子的带领下到了审讯室,一股腥臭味直冲鼻腔,只见吕呼兰面目全非,刚刚昏死过去。

王参议长问道:“有证据吗?”

闫麻子赶紧说:“苦主家里人说在火光里看着一个拿着枪的像他。”

“可得要证据的,没有证据不行。”说完就起身告辞回县里去了。

王更仁和吕毛五住在县城打探消息,第二天早晨还没吃早饭就听人说:“不好了!吕呼兰被押到县城去了!”

他俩慌了神,一般来说在乡公所的犯人家里可以探望,犯的事情轻的话,花点钱就可以出来了,如果被押到县城就是问题严重,如果定了案就不好办了。

王参议长连夜找县长说明情况,县长也很清楚下面是怎么办案的,但看在王参议长的情面上,坐在太师椅上的县长,看着下面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吕呼兰,他还是决定亲自过问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县长威严地问。

“吕呼兰。”回答得有气无力。

“哪里人?”

“老城乡,牙庄村人。”

“赵沟的案子是不是你干的?”威胁的声调。

“不是!”斩钉截铁。

县长连问三次是不是你干的,吕呼兰连说,“不是”。每次都回答得直截了当,最后县长一声“拉出去”,吕呼兰就被押了出去,关了起来。

6

牙庄文元街并不长,街东头是沟口,沟南沟北的住户对门而住,隔沟而望,在沟口人们从沟底用红石头砌了一道南北墙,这里是文元街最热闹的地方。

王更仁在接到王参议长找担保人放人的消息后,他立即撒腿向牙庄跑去。

沟南、沟北和正街的人都来了,席宾老先生摊开纸,拿起笔,片刻功夫保人状就写好了。面对着围观的人群,他大声说:“乡亲们,咱文元街的老少爷儿们哪个不知道呼兰老弟的为人呐!要说文元街吕呼兰是土匪,打死我,我也不信。天地良心呐,乡亲们!”

他提笔工工整整在担保人下面第一个签名,写下“席宾”两字。

因为是冬季,棉袄袖长,他双手举起,左手把右边的袄袖往下一拉,右手在印泥里一按,“噗”的一声,一个手掌印印在他的名字上。

众人一看有德高望重的领头人,胆子也壮了起来,都纷纷签名,按了手印。

王更仁和吕毛五把保人状包好,飞也似的向县城跑去。

“吕呼兰放出来啦!”街上有人喊叫。

王更仁、吕老五和乡亲们都蜂拥而出。打铁铺门前,只见吕呼兰坐在冰冷的地上,棉衣破烂不堪,浑身是伤,一条腿被打断,往日壮实的汉子没影了,佝偻着腰,苍老了许多。从鬼门关逃回来的打铁汉子吕呼兰,经过席宾先生的精心治疗和妻子秦氏的细心伺候,伤情慢慢恢复。

两口子合计,这次遇难被救,多亏了乡亲们的帮助和操劳,决定办两桌酒席感谢乡亲们,表表心意。

乡亲们到齐了,他们互相问好,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桌上的菜肴发出阵阵飘香,吕呼兰双手抱拳说:“文元街的老少爷儿们,这次我大难不死,多亏了乡亲们,多亏了文元街的一条条好汉顶天立地的保状!谢谢大家!”

王更仁招呼大伙儿端起酒杯,席宾开始讲话了——

“打铁的吕呼兰是条铁打的汉子!文元街的男人都是铁打的汉子!为我们的钢铁意志干杯!”乡亲们一起举杯,为吕呼兰,也为自己。

酒杯碰得叮当响,声音向着村外传去。牙庄村外那条“人”字型的小溪,清澈的泉水也一路叮当,向着前沟口外边的黄河奔去。

责任编辑   婧   婷

猜你喜欢
呼兰土匪乡亲们
31家新闻媒体集聚呼兰 矩阵推介“国际雕塑艺术季”活动
“团长”何八斤让乡亲们便利购物
呼兰区第一人民医院 聚力新阶段 奋进新征程
为乡亲们奔小康当好“领头雁”
促创建多措并举 树文明蔚然成风——黑龙江省呼兰监狱创建省级文明单位(标兵)工作纪实
乡亲们叫我“卖光光”书记
鄂呼兰、德呼兰
临城劫车案与抱犊崮“土匪邮票”
从“社会土匪”到“兵匪”——徐宝山土匪活动略论
让乡亲们“零门槛”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