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孛姓

任崇岳

一

山西省长治市郊区黄碾镇魏村是一个有3200人的自然村，村中有一个罕见的姓——孛姓。孛姓在全国不足千人，不见于百家姓。在长治市工作的孛姓人尽出自魏村，甘肃、湖北、北京等地也有从魏村走出去的孛姓人，魏村实乃孛姓族人聚居之地或中转站。

孛姓人来自哪里？为何卜居魏村？由纯棉布制作，长3.6米、宽7米，被孛氏家族视若拱璧的《孛氏家谱》为我们揭示了部分真相：

鼻祖讳□□□□，先乃大元之苗裔也。自陕而东迁婴城，世居西乡魏村，盖一二代于兹矣。夫大元以蒙古入中国，统御华夏，为千载一时之遇。一时龙虎飞扬，风云际会，以成一王之治，以继大宋之续，为生民一代之祖，几于百年，实数定之。其后世宗派绵延，支流继续，有至于万年而莫罄者矣。是为序。

这一篇序的大部分文字是颂扬先人的文治武功，述说朝代更迭，蒙古人灭掉南宋，建立疆域辽阔的大元王朝乃系天意。元朝虽然成了明日黄花，但这支孛姓却瓜绵椒衍，亿万斯年繁衍下去。除此而外，这个谱序还透露出了两点重要信息：一是这支孛姓是“大元之苗裔”。所谓“大元之苗裔”，表明他们不是一般的蒙古平民百姓，芸芸众生没有资格说自己是大元苗裔，只有成吉思汗的后裔才称得上是大元苗裔，也即我们通常所说的“黄金家族”。孛姓既称是大元苗裔，当系成吉思汗之后。二是“自陕而东迁婴城”，说明孛姓是由陕西东迁婴城，婴城即现在山西长治市属的潞城市（县级市）。当时魏村归属潞城管辖。至于孛姓为何从陕西迂往婴城，则扑朔迷离，语焉不详。孛姓人何时迁入魏村，族谱序只说是“一二代于兹”，但此族谱是哪年纂修并未注明；另外，族谱序中鼻祖二字下面有大约4个字被老鼠咬坏，模模糊糊地显出像“术”字的文字，但又不很真切。孛姓鼻祖到底为何许人也，也需我们探赜索隐，寻觅真相。

二

孛姓何时迁入魏村？家住魏村的孛文明、孛海邻，长治市文史学者王潞军都认为孛姓从第一代算起，“现已传至22代，按每一代25-30年来计算，始祖孛仕英生活的年代为元末明初，距今600多年”。其实古代人婚嫁较早，至多25年一代。孛姓人已传至22代，大约550年，算起来是1465年左右，已是明中叶的宪宗成化年间。即便按照30年一代，孛明迁入魏村应是1415年左右，距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也已过了47年。况且说魏村的孛姓是元末明初迁入，也只是推测，并无文献根据，因此这种说法不可凭信。其实，魏村的孛姓并非元末明初迁入，而是在此之前迁入的。长治市郊区黄碾镇良才寺村委会院内矗立着一通元朝后至元五年（1339年）重修大慈云寺时立的石碑，虽然年深日久，风雨剥蚀，个别字迹已漫漶不清，但文意贯通。石碑的背面镌刻着捐款人的姓名，其中就有魏村孛天瑞其人。清代《潞城县志·金石志》也记载了这通《良才山大慈云院普济大师照公功行碑》，碑文由前河东进士高平（今属山西）人元凯撰写。他在回顾慈云寺荒凉破败，醵资修葺的经过时说：“至元己卯（元惠宗至元五年，1339年）春，余振铎于天平院，僧喜等讥余日：师之功德勤苦如此，利及我等，不可息议，请先生记之，刻诸翠珉，永垂不朽。”所谓振铎，是指元凯掌管教育事业，翠珉则指刻碑之石。这就是大慈云寺石碑的由来。孛天瑞既是1339年重修大慈云寺时的捐款人之一，他不可能是当年迁入魏村就正好赶上了修葺大慈云寺，必然是此前已卜居魏村，融入了当地百姓之中，与邻里关系融洽，因此才有了捐款的善举。如果这一推测不误，孛天瑞应至少是在10年前迁入的，也即1329年（元文宗天历二年）左右。

按照孛姓家谱，孛姓卜居魏村已22代，这一说法也不十分确切。家谱表明：第一代是孛仕英，第二代是孛钦、孛鉴，第三代是“景”字辈，第四代是“从”字辈，第五代为“仲”字辈，第六代为“拱”字辈，而最早迁入魏村的孛天瑞却不在其中。若按25年一代，孛姓迁入魏村为1465年，比孛天瑞迁入魏村晚136年；若按30年一代，孛姓迁入魏村为1415年，距孛天瑞迁入魏村晚88年，差了三代人。由此可见，孛天瑞、孛仕英虽然都姓孛，但却不是一支，若是一支，孛姓族谱中应该出现孛天瑞的名字。最大的可能是，孛仕英迁入时，孛天瑞一家已经绝祀或乔迁别处，两家并不相识。可以肯定的是，孛姓迁入魏村时在元朝中叶，而非元末明初。

孛姓不可能在元末明初自陕西迁入魏村的另一佐证是，元代末年中原地区频繁的战乱及水、旱、瘟疫等灾害，弄得民不聊生，哀鸿遍野。朱元璋登基伊始就说：“今丧乱之后，中原草莽，人民稀少。”（《明太祖实录》卷三十四）又说：“中原诸州，元季战争受祸最惨，积骸成丘，居民鲜少。”而山西则风调雨顺，经济繁荣，社会稳定，于是，朱元璋下诏将地狭民稠的山西诸州百姓迁往河南、河北、山东等地宽民稀省份就食。从洪武二年（1369年）到永乐十年（1412年），40多年从山西迁民数十次之多，在这种情况下，孛姓还有可能从陕西迁入山西吗？

三

孛姓为何由陕西迁入山西长治郊区魏村？孛文明、孛海邻两先生著文称，洪武元年（1368年）朱元璋在应天府（今江苏南京）即位后，明朝的北伐军进入山西、陕西，那里成了干戈四起的战场。“面对劫难，当时的蒙元后裔只能想尽各种办法逃命。其中，在陕西的这一支孛儿只斤族人东进山西逃亡的过程中，既要保命，又想不忘祖先，他们便改汉姓孛。族人中有一个叫孛仕英的一家四口一起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几经周折，最后选择了较为安全的魏村居住下来，成为孛氏东迁长治的第一代始祖。”这种分析不能说没道理，但我们前面已经说过，孛天瑞早在1329年就已迁入魏村，而朱元璋建立明朝在1368年，早了39年，那时还没有元末农民大起义，因战乱而逃入魏村的事又从何说起？

《孛姓家谱》残缺处讳字下面有一模糊不清的“术”字，于是孛姓人便据此推测自己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之后，因而改称孛姓。这一说法也不无道理。因为成吉思汗就姓孛儿只斤，乞颜氏，孛姓若是成吉思汗裔孙，姓孛倒是顺理成章。但是孛姓是否术赤之后，却大可商榷。原来这与元代的分封制度有关。《元史·太宗本纪》云，丙申年（1236年）秋七月：“中原诸州民户分赐诸王、贵戚、斡鲁朵：拔都，平阳府（今山西临汾）；茶合带（即成吉思汗次子察合台），太原府（今属山西）。”拔都是成吉思汗长子术赤的次子，于是平阳路、太原路遂成为术赤、察合台位下的汤沐邑，也是他们后王投下食邑所在。这就是说如今的山西省在大蒙古国时期是术赤，察合台两王的封地，其他诸王也各有封地，封地之间不相隶属，百姓可以自由往来，但王室成员之间不得插手彼此的事务。明朝弘治《重修三原县志·故五路万户河东路行省郝公神道碑铭》称：“丙申岁（1236年），分河东为皇兄二大王分地，官吏随地所属。”二大王指察合台，他是元太宗窝阔台的二哥，故称二大王。河东则泛指山西，因黄河经山西作北南流向，山西位于黄河之东，故名河东。察合台封地在太原一带，并非整个山西。乾隆《平阳府志·重修襄陵庙学碑》云：“天朝开国，裂土以建同姓，震宫得河东道。仍割州之吉邑之襄陵（今山西襄汾）、潞城（今属山西）畀嗣王，治襄陵。”震宫指太子之宫，术赤是成吉思汗长子，这里震宫就是指的术赤。当时潞城也在术赤的封地范围内，他本人在钦察汗国当国王，这一片土地由他的儿子拔都派人掌管，拔都的继承者又把平阳府的分地细分为五、七十份，分别授予王妃、王子，并且差官吏来治理，潞城不知又分给了哪位王子。

元代潞城气候温润，物产丰饶，水草丰茂，是天然的牧场，吸引着不少戚畹贵族来此放牧，除了有术赤后裔活动外，还有元太宗窝阔台系的后裔小薛王子。据《山右石刻丛编·潞州学田记》记载，小薛的食邑在汴梁路睢州（今河南睢县），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他的部民曾就食汴梁（今河南开封）。两年之后，元世祖忽必烈又特赐上党潞州一带为小薛大王牧地，此后小薛及其部众便长期驻牧潞州一带，一直继续到仁宗皇庆年间。《元史》卷24《仁宗本纪》云，皇庆元年（1312年）秋七月，“敕诸王小薛部归晋宁路襄垣县（今属山西）民田”。襄垣与潞城毗邻，小薛在这一带放牧了20余年之久。成吉思汗的儿子当中3个与山西有缘，长子、三子的后裔与潞城有缘，可见潞城在全国的地位是何等重要。

但是《孛姓家谱》说他们是从陕西迁往潞城的，这意味着这一支孛姓人既不是术赤的裔孙，也不是窝阔台的裔孙。陕西是元世祖忽必烈当藩王时的封地，他当皇帝后由皇子忙哥刺承袭，如果孛姓由陕迁晋属实，他们可能是忽必烈之后，也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家族。那么，这支孛姓蒙古人是如何由陕西迁入山西长治的呢？

原来宪宗三年（1253年）将京兆（今陕西西安）地赐给忽必烈，至元九年（1272年），忽必烈将封地转赐给第三子安西王忙哥刺。至元十年（1273年）诏安西益封秦王，别赐金印，其府在长安者为安西，在六盘者为开成，皆听为宫邸，十七年（1280年）薨。忙哥刺有两个儿子，长子阿难答仍为安西王，次子按檀不花袭封为秦王。大德十一年（1307年）元成宗逝世，嗣安西王阿难答因与武宗海山兄弟争夺帝位失败被杀，他的儿子月鲁帖木儿被剥夺了封地，史称阿难答“既以谋逆诛，国除，版赋入詹事院”。（《元史》卷178《王约传》）所谓版赋也就是封地与人户，詹事院则是管理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事务的机构。这次剥夺的是安西王家族在其他地方的封地，京兆一带的封地没有剥夺，以保证其生活所需。至大二年（1309年）有大臣提出阿难答之子应复国袭爵，但未得到武宗批准。按照元朝蒙古黄金家族的不成文规定，叛逆诸王只是剥夺本人爵位或家族部分子弟的分地，保留叛逆者家族子弟对王爵、封地的继承权，宪宗蒙哥对定宗贵由谋反的子孙，世祖忽必烈对待其弟阿里不哥谋反的儿子都是如此处理的。这是通识。而阿难答的儿子辈却没有得到这种待遇。个中原因是安西王阿难答被杀后，他的“版赋”落入了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手中。爱育黎拔力八达即位为仁宗后，将“版赋”转赐给皇后的中政院。仁宗皇后死后，仁宗再转赐给自己的母亲、英宗祖母答己太后。仁宗家族不愿放弃既得利益，置潜规则于不顾，因此安西王子弟迟迟不得袭爵复封，难免产生怨怼，遂铤而走险，参与宫廷政变。至治三年（1323年）八月，英宗从上都（今内蒙古正蓝旗东闪电河北岸）返回大都（今北京）途中，驻跸南坡（今内蒙古正蓝旗东北），一天晚上，御史大夫铁失、知枢密院事也先帖木儿等人与“诸王按梯不花（即阿难答之弟按檀不花）、孛罗（阿里不哥之孙）、月鲁帖木儿（阿难答之子）、曲吕不花、兀鲁思不花等谋逆，以铁失所领阿速卫兵为外应，铁失、赤斤铁木儿杀丞相拜住，遂弑帝于行幄”（《元史·英宗本纪一》）。九月，泰定帝即位，以知枢密院事、湛阳王也先铁木儿为中书右丞相，诸王月鲁帖木儿袭封安西王，孛罗为宣徽院使。至此，忙哥刺的后人终于恢复了梦寐以求的安西王爵位。

但是好景不长，泰定帝也孙铁木儿坐稳了帝位后，便开始追究弑君之罪了，这年十二月“流诸王月鲁帖木儿于云南，按梯不花于海南，曲吕不花于奴儿干，孛罗及兀鲁思不花于海岛，并坐与铁失等逆谋”（《元史·泰定帝本纪》）。按梯不花、月鲁帖木儿叔侄刚离虎穴，又入龙潭，月鲁帖木儿复封安西王只有3个月，便被流放于瘴疠之乡，原有祖父的分地与人户又被泰定帝家族夺去。泰定帝元年（1324年）四月，“命昌王八刺失里往镇阿难答昔所居地”（《元史·泰定帝本纪》）。按梯不花、月鲁帖木儿既被流放，封地与人户又被朝廷夺去，他们的家人似绕树三匝，无枝可栖的小鸟，萍踪浪迹，四海飘零，辗转来到了与陕西毗邻的山西潞城魏村。不过元代没有山西行省，潞城是中书省平阳路潞州辖下的一个县。前文我们已经说过，孛姓大约是在1329年（元天历二年）左右来到魏村，按梯不花、月鲁帖木儿被流放是在1323年（元至治三年），他们的家人有可能是漂泊了几年之后，辗转来到魏村，卜居于此，从时间上说是吻合的。他们既是黄金家族之后，又一下子从阀阅之家变成了普通百姓，处在汉民族包围之中，改称孛姓，以示不忘祖先，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四

孛姓蒙古人迁入山西长治市郊区魏村已将近7个世纪，他们早已融入汉民族之中，无论是语言文字、服饰、宗教信仰、生活习俗乃至相貌，都与汉族毫无二致，浑然一体了。进入中原后的孛姓蒙古人那种粗犷豪放的草原文化已被典雅庄重的儒家文化所取代。孛仕英的六世孙孛拱千，明代万历年间考中进士，潞城县儒学正堂赠以“荣登典籍”金字门匾；第十二代孛观天在清代科举得中，潞城县儒学正堂送“克振家声”金字门匾：第十四代孛普星于光绪年间中举，潞城县儒学正堂又援例赠送“望重一乡”门匾，一门三匾，荣耀无比。在孛家老宅大门上，至今仍悬挂着一方“受天祜”的牌匾。祜者福也，意思是说孛姓的福祉是上天赐给的。

孛姓蒙古人虽然早已汉化，但在一些细微之处还保留着自己的特色，如不看元王失江山的戏，忌讳“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这些都与汉族不同。孛姓人珍视家谱的故事也值得称道。凡是他们办红白喜事时，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穿戴整齐，敲锣打鼓、恭敬虔诚地去接祖宗，这个祖宗就是家谱。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家谱迎人家中悬挂起来，供族人祭祀瞻仰。如果是丧事，还要把逝者的名字按辈分填写在家谱里，让后人铭记。笔者见到了魏村唯一用纯棉布制作的孛姓家谱，就保存在识文断字，当过小学教师、大队会计的孛海邻家里。这份家谱是孛姓的传家宝，也是民族融合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