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宪帅
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石城山焚人岩墓群”,紧傍“秦五尺道”走向,分布于宜宾县西南横江、双龙、复龙等乡镇,古朱提江流域旁约50公里范围内。现已查明的岩墓共有200余座,其中最集中、最典型的有:双龙天堂沟岩墓群(23座),石盘上岩墓群(24座),夷牢山岩墓群(12座),雷打石岩墓群(18座);复龙乡老鹰嘴岩墓群(21座),箱子石岩墓群(23座),黑石头,蛮洞匾岩墓群(44座);横江镇五宝蛮洞子沟岩墓群(5座)。
这些岩墓上限约起于五代,下限止于明,跨越时空约700年。学术界基本考定:该民族族属为“僚人僰支系”,即古僰人。石城山岩墓群约半数岩墓,在墓门两侧和周围有石刻浮雕画,部分墓室内雕刻有壁画和建筑浮雕。1981年,四川大学考古队对石城山岩墓群部分岩墓进行了考古调查,有关石城山岩墓群的情况,始见于报刊。但是,由于石城山岩墓群地处荒菁乱野,悬岩陡壁之地,致使后进学者没能跟进,艺术界同人更无一人染指,其石刻浮雕则不断被毁坏、风化。为抢救石城山岩墓石刻这一珍贵而丰富的文化遗产,笔者于两年之间,不断深入现场,终于将石城山岩墓现尚存的石刻浮雕200余幅,全部进行了拍摄。该民族史所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艺术、社会风俗一一呈现在了我们面前,展现出了它极其珍贵的文化艺术价值。
多民族文化交相融汇、源远流长
1.建筑图画
石城山岩墓墓门上方普遍刻有“”形状的风扇槽,义兴庆高村黑石包M15,墓门上方所刻房屋形状为“”,M19,墓门上方所刻房屋为“”;横江镇五宝蛮洞子沟M1、M2,墓口上方均凿刻有两垂脊,M2中部还立有正脊,已是十分逼真的古代干栏式房屋的侧面形象。而义兴乡黑石头和双龙镇石盘上岩墓群很多墓室内,其拱形墓顶均雕刻有屋顶形象,普遍是中间正脊连接四面斜坡,或两层式四面斜坡。然而同为房屋建筑,一些墓门却雕刻有典型的汉式特征,如:双龙黄桷天堂沟岩M8、M9、M10,石盘上岩M20均雕刻有汉式的门柱、门楣、抬梁、斗拱等建筑形象。
2.古焚遗风人物形象
石城山岩墓石刻人物艺术形象不下200个,涉及武士、官员、庄园主、贵妇、农夫、商人、闲汉、僰童、姑娘等。古僰族特征的人物形象约占50%,如双龙黄桷雷打石M2,墓门两侧各浮雕一身高80cm、70cm的少数民族武士形象:头戴毡帽、裙衣过膝、腰系一带,双手执短柄斧、跣脚。雕刻绘画技术幼稚,整体粗劣;在义兴乡庆高村黑石头一耕地边的一大石上,紧挨着两座岩墓M37、M38。墓门均高90cm、宽70cm,墓室长240cm、宽130cm、高110cm。两座墓的墓门两边均刻武士图像。M37墓门两边的武士一个发式为椎髻,着长袖衣,腰前系一围裙至膝,绑腿、跣脚,怀抱板斧;另一人物发型椎髻,开领长衣,挽袖、桶裙、跣脚。
义兴乡黑石头M28,墓室内左右壁龛长145cm、高75cm,左壁浮雕一美髻妇人,袒胸露乳,盘腿而坐,搔首弄姿。右壁浮雕一胖大汉头包帕子,着短衣,背心,坦胸露乳,双眼斜睨,盘腿而坐。同样的人物形象也可见于张窝半山腰上的岩墓。该墓凿刻在半山腰耕地上的一块巨石上。墓门上方及墓侧斜刻一头包白帕、手举一把长柄大刀的半身人物形象。
在五宝乡北斗岩M1,墓室右壁壁画的左下角是一牵着马的行旅商人,相类的行旅画同样出现于天堂沟和义兴蛮洞匾岩墓。
最为奇特的是在复龙乡箱子石M15,墓门下方石壁上阴刻着一幅“交媾图”:二男一女,二男赤身裸体,发式为高椎髻,女亦赤身裸体,发式为双丫髻。一男站立旁边,一男一女正在交媾。在黄桷天堂沟岩墓的石壁上,也雕刻了一幅男人性具图画,高约70cm,性具特别夸张。
《水经注·江水篇》:“(僰道,即今宜宾)县本僰人居之。”《地理风俗记》:(僰焚人)“夷中最仁、有仁道,故字从人。”《九夷志》:“僰人重儒敬佛、居傍城郭……相见之礼惟长跪不拜,亦有读书入学者。”
《文献通考》:“僰有姓氏,用白练缠头,衣尚青碧……性淫,婚制论财、丧则戚,邻成聚挝鼓作乐。”
清《四川通志》卷十三载:“僰人椎髻披毡,戴斗笠,用毡裹其胫,蹑其履,好贸易为业。”把前述石城山岩墓人物形象与上述史料相比较,从中可以看出古代僰人遗风。
但是,石城山岩墓石刻人物,除僰僚人物形象外,还有大量的汉人形象雕刻于墓门附近和墓室内。
无论复龙乡三十六臂山、义兴乡黑石头、黄桷乡天堂沟、双龙镇石盘上的岩墓,都可以看见身着甲胃,手执板斧、宝剑,或骑马,或站立,各具姿态,栩栩如生的汉军官形象。
在横江镇张窝半山腰和义兴乡庆高村蛮洞匾的两处宋墓中,其后壁均刻绘一双丫髻姑娘倚立在半开的门后,呈向外探视的情态。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这种妇人倚门图,恰是宋代汉墓中常见的题材,它绘在正对墓门的墙壁上,……门中间画一妇人,倚门而立,身形半在门内,半在门外,神色安然、目光悠远,似乎在企望归客,又像是欲退入后堂。”其神韵与表现风格与已发掘的宋代河南邙山古墓墓室内的“妇人倚门图”极为相似。可见石城山岩墓石刻中的此种风俗画,完全是吸纳汉民族的风俗后的综合性表现形式。
而在义兴乡的黑石头M2墓室内,也刻绘了另一典型人物形象。墓室左壁壁画(长145cm,宽90cm)中刻二人物,一大一小。大者着宋代官帽、官服、抄手,足着靴;小者为童仆,头椎髻,腰系长带,右上为飞凤,下为奔鹿,左上为牛,下为奔鹿。这种情况诚如《宋史·蛮夷传》所载:“咸平元年,其王龙汉尧使龙光腆又率诸蛮干余人来贡,诏受光腆等百三十人官……赐冠带于崇德殿,厚赏造还。”该墓主人应是生前接受了中央王朝的封赏,并赐予汉官仪服的。
此外在散见于各处的岩墓石刻装饰中到处可见汉文化特征装饰。如义兴乡蛮洞匾M2后壁刻一盛开牡丹;义兴、黑石头M8墓室两壁刻牡丹、狮子、小鹿;黄桷天堂沟墓群多处墓门下刻莲花座,M10下部雕刻一游龙……而最为奇怪的是,在双龙石盘上的耕地中,一巨石上开凿了一岩墓,墓的形制与其他岩墓并无二致,但是墓门上却镌刻了如下汉字:“天顺元年岁次丁丑良日吉造。”这座墓是汉人仿效少数民族变俗而葬,还是墓主虽是少数民族,却使用汉字,而在墓葬中习有汉俗呢?不得而知。
3.鲜明的彝族先民文化印记
石城山岩墓群多处可见虎图腾形象。如黄桷乡天堂沟岩墓,几处墓门的上方均刻老虎头。浮雕为高浮雕,35cm见方,神勇威武,极其生动;此外义兴蛮洞匾墓室后壁上方也刻有虎头;双龙石盘上,雷打石墓门附近也阴刻有跳跃老虎。特别是五宝北斗岩蛮洞子沟M1右壁石刻“击鼓乐舞图”,6个姑娘围着的正中一位姑娘,其手中高高举起的正是一只老虎。而同幅石刻壁画左角的牵马行旅人,其头上也戴了一个硕大的虎面具。
据《国家人文地理僰彝人年》(2008年第三期)考证:“彝人以老虎为先祖、崇拜老虎为图腾。”“彝族人认为宇宙万物是老虎创造的,地球是老虎推动的,他们还发明创造并使用传承了虎日和虎日占。”“云南大理彝族妇女背上总是背着一个圆圆的毡片,据说这是虎头,说他们的祖先来自母虎氏族。”“彝族支系阿罗人,把‘跳虎作为风俗固定下来,并伴以乐曲和大锣笙,使之更生动活泼。”学者张建、肖国荣在《彝族服饰的生态审美观》一文中指出:“彝族人认老虎为彝族的徽号和保护神,其形象受到敬仰和膜拜。”
不仅如此,在五宝乡蛮洞子沟M1墓墓门左、右壁组画中,左壁左上部、右壁右上部均刻一团熊熊大火.而崇拜“火”,也恰恰是彝族先民的一种风俗。
北宋文学家苏轼于嘉祐四年(1059年)舟行出川作《戎州》诗云:“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自倾方从化,年出亦款关。颇能贪汉布,但未脱金环。何足争强弱,吾民尽玉颜。”全诗叙述了当时所见的叙州情形。战争已经远去,少数民族对中央王朝顺从归化,各民族和睦相处,其乐融融。而诗中的人物形象正是这支民族接受汉文化濡染的典型。
石城山岩墓石刻浮雕中如此众多汉、僰僚、彝族文化间杂并存,毗邻互见的情况,正是这支民族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对东坡诗作的佐证。
石城山岩墓民族是一支农牧经济发达的民族
仅就地望而言,我们便不难发现:义兴黑石头墓群居于方圆约5里的义兴田坝子边缘。箱子石、老鹰嘴等墓群居于复龙乡方圆10里的田坝子边缘山梁;天堂沟、雷打石等亦居于水源充足的产粮区附近。《蛮书》称僰人兴水利、开梯田:“蛮治山田,殊为精细。”《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大中祥符六年十二月,宋军自泸州进入生(蛮)南界地区、有罗个颊、罗能、落运等村,积谷累万。”而石城山岩墓——黑石头、雷打石、窝棚湾等均为四川宜宾县、高县毗邻地区,两县相邻之处,迄今仍有以“罗锅村”(与罗个颊音相近)、“落润村”(与落运音相近)为名的村落。可见这里在北宋时代农业经济相当发达。这些地区的开发、繁荣正是这支古代民族与周围民族和谐发展,长期于此从事农耕开发,不懈努力的结果。而北斗岩蛮洞子沟北宋M1墓,墓壁石刻恰为这一事实提供了最直接的档案依据。墓左壁石刻镌刻着15个劳作人物:舂米、纺纱、挑水、播种、饲养、缝纫,右上角则镌刻着一位持棒而立的奴隶主。至于石城山岩墓石刻多处可见的牛、羊、象、猪、鸡、鱼、鹿图案,牵马行旅、奉献茶托浮雕等,说明这支民族不仅农耕发达,而且商贸、畜牧亦有相当水平,并且在当时出现了奴隶主庄园的经济形式。
石城山岩墓民族是一支长期接受中央王朝羁縻的“尚武”民族
前已述及,石城山岩墓民族各种武士浮雕遍见于各处,其“尚武”精神已见端倪,然而最说明此点的,当数双龙镇石盘上岩墓石刻。川、滇古道坡顶,长约100米的石壁上,并排凿刻着24座岩墓,墓门两旁所刻几乎全是武士图画,动物则刻有老虎等图画。M22 23两侧各刻一员头戴红缨圆盔、身着北宋汉军甲胄的战将。M23墓门下方刻一战马仰首长嘶,一员军汉奋力拉缰,前方一鹿正在奔腾。M1—8墓门两旁均刻戴斗笠盔武士浮雕,其中二名头戴斗笠盔的武士,手中挥舞着羽毛,根据《中国舞蹈史》考:这种挥舞羽毛的表现,正是古代民族“祭祀、庆功、仪节、权力”的象征。
这种“尚武”精神是由该民族长期生活的历史环境所致,石盘上岩墓的武士欢庆胜利的炫武场景正是历史的真实再现。
从历史地理位置来看,石城山岩墓民族居地长期处于中央王朝与徼外民族对峙的川南门户中间地带,这种地理位置和历史文化濡染关系,自然使这支民族与汉民族的友好关系长期成为历史主流。他们一方面要防备其他徼外民族的侵略,抑或中央王朝的武力,另一方面则接受中央王朝的羁縻和“编户”,参与对其他徼外民族、部落的征战。《太平寰宇记》卷七十九记戎州以南羁縻州:“或因春秋有军役,则追集赴州,著夏人衣服。欲归山洞,椎髻跣足,或披毡,或衣皮、从夷蛮风俗。”宋代中央政府为巩固羁縻政策,打击暴乱、劫掠、寇边的徼外奴隶主势力,在叙南设立士丁制,建立“夷义军”。先后发动了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进讨江安彝族先民奴隶主的斗争;熙宁六年(1073年)征讨泸州罗晏夷暴乱;元丰三年(1080年)、元丰四年(1081年)团结夷义军集十万之众两次镇压川南乌蛮奴隶主势力。
石城山岩墓,尤其是石盘上石刻,既鲜明地反映了这支民族与宋王朝的关系,又生动地刻画了这支民族在此川、滇古隘,接受朝廷指挥终年戍边的情形。
石城山岩墓石刻艺术的研究价值
根据《明史》和宜宾地方志书所载:明代洪武至万历年间,叙州金沙江南的少数民族对中央王朝常有叛逆、劫掠、烧杀,而明王朝则对之“十有九征”。万历元年破凌霄城、九丝城,都掌蛮“自假王以下皆骈首就诛,争蹂躏以死”。僰人于是基本灭绝。但是石城山岩墓的石刻艺术却真实地记录了该民族及高县、长宁、江安等广大地区的同一民族与中央王朝的关系却是归顺、从化,与汉人和睦发展的。综观石城山岩墓群艺术石刻,丰富的内容为我们提供了这支民族最直接的、有700余年的宏富的社会生活画卷。它真实地展现了在古朱提江下游流域、川滇古道旁这一区域内,彝、汉、僰等多民族相互吸收先进文化、和谐发展的社会生活进程,丰富的艺术史料弥补和矫正了历史记载的缺失,为当代民族团结提供了一份极其可贵的生动教材。
就绘画而言,石城山岩墓石刻艺术是一座罕见的、宏富的少数民族艺术宝库。几百个人物形象,姿态各异,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各种时期的守墓武士形象各具个性,威严庄重;商旅中的骑马人姿态悠然自得,仿若观山望水,牵马人微佝脊背,疾步快走,归心似箭;而缝纫的妇人穿针走线的姿势,造型精准,线条生动流畅。舂米的夫妇图形中,男人用力舂杵,女人跪坐石碓前,添入米谷。雕像以写实为主要手法,展现了由粗略到工细,由古朴到生动,由基本造像到图案提炼,深受汉民族绘画影响的发展轨迹。如石盘上M19、M20,墓门周围武士浮雕画面古朴豪迈,义兴乡黑石头M28的美髻丰腴,搔首弄姿妇人,颇有唐与五代画韵;天堂沟宋墓的众多武士形象完全展示了宋人画准确写实的风格。而多处宋墓墓室内的牡丹、鱼、野鹿等装饰图案与四川巴中2012年5月31日抢救发掘的宋墓风格几乎完全一致。义兴乡黑石头的明代墓室旁的武士形象完全脱胎于同时期的明代汉墓装饰风格。石盘上的明代天顺年墓室,墓门两侧的花卉图案极其精细优美,展示了极高的图形表现能力。而北斗岩岩墓的精品壁画更是场景宏大,人物众多,组合变化丰富灵动,技法呈现写实与装饰结合的风格,表现出了该民族画家高超的摄取生活典型、驾轻就熟的重塑社会生活的艺术能力。石城山岩墓艺术石刻实属罕见的少数民族艺术宝库,为我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创作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