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锋
诗画之争,在西方是一个古老的话题。诗人贬低画家有匠气,画家贬低诗人太幼稚。直到莱辛(G.E.Lessing,1729-1781)在《拉奥孔》(Laocoon: An Essay on the Limits of Painting andPoetry)中将二者拉开诗画之争才告一段落。根据莱辛所述,诗画之间的不同,源于它们使用不同的媒材。诗用在时间中进行的语言,适合表现动态的情:画用在空间中展开的图像,适合描绘静态的美。直到20世纪的格林伯格(Clement Greenberg,1909-1994),仍然通过媒材辩护艺术的不同身份。不过,格林伯格着力区分的,不是诗歌与绘画,而是绘画与雕塑。他主张绘画要维持它的平面性。如果绘画在二维平面上追求三维的效果,那就越出了绘画的边界进入了雕塑的领域,绘画就不再纯粹。
在中国美学中,诗画之争几乎没有发生。我们看到的是各艺术门类之间的一团和气。这也许与中国文化推崇通变圆融有关。苏轼曾经谈到他欣赏王维诗歌和绘画的经验,认为它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他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作为时间艺术的诗,可以包含作为空间艺术的画:作为空间艺术的画,也可以包含作为时间艺术的诗。当然,包含并不意味着相似。A包含B,并不意味着A等于B。不过,在别的地方,苏轼的确强调诗与画不仅可以相互包含,而且彼此相等。他有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写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苏轼给诗画关系来了一个盖棺定论,那就是它们本来是一样的。不过,就像这首诗的头两句所说的那样,这里的—样不能仅从字面上来看,可能需要经过某种曲折的转换才能达到。换句话说,我们不要太拘泥于苏轼的文字,否则就有幼稚或外行之嫌。
诗画之间既相似又不同。钱钟书就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不同。他说:“中国传统文艺批评对诗和画有不同的标准:评画时赏识王世祯所谓‘虚以及相联系的风格,而评诗时却赏识‘实以及相联系的风格。”(《中国诗与中国画》)对于为什么画以“虚”胜而诗却以“实”胜,钱钟书没有深究。徐复观的一段文字似乎可以看作这里的“虚”与“实”的注释。他说:“我国文学源于五经。这是与政治、社会、人生,密切结合的带有实用性很强的大传统。因此,庄学思想,在文学上虽曾落实于山水田园之上,但依然只能成为文学的一支流:而文学中的山水田园,依然会带有浓厚的人文气息。这对庄学而言,还超越得不纯不净。庄学的纯净之姿,只能在以山水为主的自然画中呈现。”(《中国艺术精神》)按照徐复观的解释,诗文之所以是“实”,因为它跟政治、社会、人生密切相关,与实用性密切相关:绘画之所以是“虚”,因为它超越了各种人事的实用性的考虑,只是以纯净的自然山水为对象。
今天我们进入了所谓的图像转向时代,绘画日益兴盛,而诗歌日渐式微,绘画开始发挥诗歌的某些功能。我们既可以看到古典绘画中的美,也可以看到现代绘画中的诗意,还可以看到当代绘画中的批判性和社会担当。画在取代诗的时候,也在为诗所改造。今天所说的“画中有诗”,已经不再是诗意,而是文学所具有的批判功能。